抒昂終于如愿以償——出院了。英潔說抒昂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確，醫院的慢節奏、安靜和隊上繁忙的事務相比，格外輕松、養神，但抒昂實在無福消受。離開隊上這么多天，他要憋瘋掉，時間過得太慢，好像自己已離開多年，他要聽一聽營區的警鈴聲，還有消防車的警報聲，心里才會踏實；每天聽到起床的號角，才算是一天嶄新的開始，那是他的領地，是他的家，是他夢開始的地方。

抒昂回到隊里，大隊官兵輪流探望，抒昂一一謝過，他又回到了令他魂牽夢繞的地方，只有在這里靈魂才可以自由自在。抒昂感覺像是在鬼門關口站了一小會兒，重回人間一般，他看到周圍的一切都是嶄新的，他要重整旗鼓，整裝待發，繼續向前沖。

抒昂每天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進行康復性訓練。英潔臨他出院時，沒有太多的囑咐，只是交給他一個小筆記本，并警告抒昂，“對于康復訓練不能有絲毫的馬虎，除非你想在醫院過下半輩子。”里面是英潔總結的康復訓練方法，全部是手寫的，沒有一處筆誤，端莊秀麗的筆跡，像一本藝術品，足見小姑娘是下了功夫的。除此之外，中隊所有的文字材料、報表、各種文書、新聞稿，抒昂都包攬下來，不能出警、訓練，他要干好所有力所能及的工作，每天依然安排得滿滿當當。

一個月以后，抒昂的身體恢復大半，已經可以慢跑。這一天，他在后院跑步，電話響了，是陌生號碼，抒昂迅速把電話掛掉，他不愿意接陌生電話，還是這個號碼，又一次打了進來。

“你好，你找誰？”

“找你，在你隊門口。你不會沒聽出來我是誰吧？”

“哦，英潔吧，恩人的聲音怎么會聽不出來呢？你稍等，我這就過去。”

抒昂還沒到門口，就看見一襲波西米亞長裙在風中飛舞，英潔站在門口正中央，背對大門，仰起頭望向天空，黑色的頭發垂下來到腰際，像過了涼水的龍須面輕輕撈起，細細軟軟，根根清楚。因為白色的裙子，更顯得柔滑、順潔。抒昂看呆了，越走越慢，眼前像一幅畫般，抒昂看了好久。

英潔慢慢轉身，眼睛散發出一點嫵媚，流露出些許自憐，絲毫沒有做作的微笑緩緩消卻，停留在薄薄的嘴唇周圍。

“哎，你走路怎么沒有聲音啊，嚇我一跳。”

抒昂還是沒緩過神兒，疑惑的神情望著英潔的眼睛。

“姑娘，我好像在哪里見過你。在哪兒呢？”抒昂撓著頭，一本正經的樣子。

“你少來啊，換身兒衣服就不認識了。”

“你是長頭發啊，怎么可能呢？”

“頭發盤在帽子里，懂了？不請我進去嗎？”

“哦，請進，走，到我辦公室。”

英潔進到辦公樓里面。“哇哦，好干凈啊，比我們醫院干凈多了。”

“不錯吧，喜歡就常來，請進，這是我的辦公室。”

英潔進門一眼就瞥見電腦墻紙——那張合影，表情開始變得不自然，一直盯著看。

“這是？”

“這是我原來的女朋友，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人家年底就要結婚了。請坐，我給你倒杯茶。”

“謝謝，白開水就行，我不喝茶。”

“這茶可是我的寶貝，我這里別的好東西沒有，屬它貴了，你一定要嘗嘗。”抒昂手指著青瓷茶罐。

“是嗎？那我得嘗嘗，可我喝不出來好壞，浪費你的好茶。”

“你一定可以喝出來，用我的方法給你沏茶，你就可以。”

英潔的手托著下巴，好奇的看抒昂泡茶。拿一只圓柱形的玻璃杯，十分干凈，抒昂還是用抽紙擦了又擦，輕輕放下。用木夾子小心翼翼把茶葉放入玻璃杯，這邊的水開了。又拿出一個同樣大小的杯子和圓錐形杯子，把水倒入其中一個杯子，在兩個杯子之間把水倒過來，倒過去，十幾次重復之后，抒昂靠近杯子，感覺溫度，然后把水倒入放茶葉的杯子，只倒入不到三分之一。然后，晃動幾下，把水濾出。

“你先聞聞。”抒昂把茶杯遞給英潔。

“嗯，真香。有股炒栗子味兒。”

“你看，我就說你懂吧。”

抒昂把涼好的水倒入，水到了杯子三分之二的地方，停住了。

“來，嘗嘗。”

“嗯，好喝。”英潔輕輕抿了一小口，舌尖感到茶水微苦，咽下去之后，清爽無比，舌根處有淡淡的甘甜和香味。英潔向抒昂豎起大拇指。“在醫院怎么沒見你喝？”

“醫院藥水味兒太重，把茶都弄壞了。”

“講究。”

“窮講究，窮講究。”

“我來呢是為了聯誼晚會的事兒。我們主任讓我來的。”

“老太太真是熱心啊，還當真了？”

“言必行，行必果。你們這些大男人啊，做事優柔寡斷，猶猶豫豫，扭扭捏捏的，沒我們女人利索。”

“還真是，真讓您給說著了，活該都到現在還單身。那就下周六晚上，我也利索一回。怎么樣，恩人？”抒昂這會兒意識到，原來和芳鳴開玩笑、講幽默是那么的刻意，而對于英潔，自然為之，沒有束縛，沒有界限。

“好，那就定了啊，我回去了。”

“哎，往哪兒走啊，這都飯點兒了，消防隊的飯你沒吃過吧，醫院的飯我可沒少吃，怎么樣，給個面子，嘗嘗吧，多提寶貴意見。”

“真貧！一看就沒有誠意，要請得去外邊兒。”

抒昂從醫院回來的這段時間，明顯發覺自己心態的微妙變化，從拘束到率性，讓人感慨生命里那些奇妙的色彩轉換，仿佛重新又活了一次。

“行，想吃什么？”

“火鍋。”

“現在咱就去。”

“痛快。”

抒昂和蕭雄打聲招呼，和英潔一起出門。

“我們散著步去吧，你的腳好利索了嗎？”

“可以，沒問題，剛才我還跑步呢。”

“恢復還挺快。”

“都是您的功勞，我得好好謝謝您。”抒昂邊說，邊比劃小冊子的形狀。

“怎么謝？”英潔笑起來瞳孔在發亮，眼神光極易捕捉到。

“這不先請您吃火鍋嘛。”

抒昂和英潔走出消防隊門口不久，經過一條小河，在河堤上邊走邊聊。

“你們上班的環境不錯，可以隨時在這里散步。”

“我從來不在這里散步，倒是經常來這里跑步。”

“那還不一樣嗎？”

“不一樣。散步，越散越孤獨；跑步，能夠驅趕孤獨。”

“說話好難懂，像你。”

抒昂沉浸在自以為是夸獎的沾沾自喜中，迎面走來了一個老太太。她推著輪椅艱難彳亍，因為是下坡，她認真的抓住輪椅，抒昂見狀，趕緊上前去扶，幫老太太走完這段不好走的坡路。老太太時不時往抒昂和英潔的臉上看，看得那么仔細，看出了味道，不住地點頭微笑。

“謝謝，我自己可以的，你們忙吧，多好的一對兒啊！”

老太太臨走時，冷不丁蹦出這么一句，兩人聽了以后都有些不好意思，抒昂的手心兒里都是汗珠，英潔的臉漲紅到細細的脖頸上，兩人變得沉默起來，幸虧，沒走多遠就到了英潔想去的火鍋店，不然氣氛真是尷尬。

抒昂讓英潔點菜，英潔也不客氣，愛吃什么就點什么。

“抒昂，看得出上一段感情對你影響很深，能和我說說嗎？”

“初戀嘛，說來話長，你要想聽，我抽個時間好好和你聊聊。”

“說實話，我不想聽，我只想知道，你和她結束了嗎？”

“人家年底要結婚了，你說呢？”

“那你就不想再找一個？”

“我可能……可能還沒有準備好。”

“那你覺得我怎么樣？”英潔單手托著尖尖的下巴，眼睛里盡是從未捕捉到的溫柔。

“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英潔，我還沒有資格評價。”彼長此消，抒昂已經敗了一陣。

“那你愿意和我相處嗎？”夠坦白，真直接，沒有留白，令人窒息。

“英潔，您這節奏，我有點兒跟不上，其實，我缺點挺多的。”

“說一個，最大的。”

“不會疼人，不會愛人，不懂浪漫，不夠主動。”

“這我可以慢慢教你，你敢和我相處嗎？”激將，激得恰到好處，恰到火候。

“這有什么不敢的，只是……”

“只是……，不試試你怎么知道合適還是不合適？”

“好，試試就試試。”完敗。

“你就不問問我有沒有過男朋友？”

“這不，都是你在問我嗎，我答都來不及，更別說問了。那你有過男朋友嗎？”

英潔笑了，一排亮閃閃的牙齒，雕刻一般，綻放自信。“有啊，但都是別人追的我，說實話，沒有真心喜歡的，所以，抒昂，你是我第一個真正喜歡的人。”

“你這么說，我壓力好大。”

“和我在一起，我不會讓你感受到壓力，你放心，如果試了不合適，我們還是朋友，我是不會一哭、二鬧、三上吊那一套的。放心了？”

抒昂沉默了，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悲哀，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剛剛結束，眼前就有一個如花似玉、爽朗率性的姑娘向他發出愛的邀約，也許這是上天為慶祝他的重生送出的禮物。可抒昂已經開始擔心這會不會是另一個不幸的開始。如果說英潔是因為英雄情結，對他產生愛戀，他會感到萬分羞愧，他并不認為自己是英雄，反倒自責是因為自己的優柔寡斷，幾乎葬送自己的生命，他不像英潔所想的那樣完美和高大。

“英潔，我真的感謝你對我做的一切，我何德何能，我怕我配不上你的愛和真誠。”抒昂說完有些激動，眼眶有些濕潤。

“抒昂，你的顧慮太多，我自己樂意，可以嗎？你想好怎么謝我，就行了。這里的火鍋真是太好吃了。”

“那我以后每周請你來這里吃一次，就怕你會吃膩的。”

“真的？太好了！我認準的，我是不會膩的。咱們走吧。”

“我送你回家。”

“這不挺會疼人的嗎？”

抒昂送英潔到家門口，正要轉身。

“抒昂，等一下，回去把你電腦桌面換了，可以嗎？”

抒昂愣了一下，“可以。”還能有其他答案嗎？

“那再見吧？”

“再見！”

抒昂獨自走在路上，路燈一閃一閃，忽明忽暗，一陣清風吹來，思路開始清晰。英潔的節奏是那么快，抒昂只能緊緊跟著，來不及思考，沒有拒絕的理由，沒有說不的勇氣，那是從山上留下的一股清流，沖刷掉厚厚的灰塵，沖刷掉痛苦的記憶，眼前的每一刻都是嶄新的樣子。抒昂回到隊上，剛進辦公室，還沒坐穩，蕭雄就沖了進來。

“哎！我說你小子，太沒良心了吧，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抒昂看蕭雄來勢洶洶，不像開玩笑。

“雄哥，你是說我對不起芳鳴？”

“正是。”

“她年底要結婚，你知道嗎？”

蕭雄有些吃驚，坐在抒昂旁邊，“啊？我怎么會知道，你們兩個玩兒的這叫哪一出啊？”

“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

“可芳鳴不是那種三心二意的女孩兒啊，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切都怪我，該當真的時候糊涂，該糊涂的時候卻當真起來，命運的捉弄，也是自食惡果，總之，我們已經結束了。”

“真是搞不懂你和芳鳴之間到底是怎么回事？那這姑娘可要好好珍惜，別再給弄丟了。我好像在醫院里見過她。”

“對，就是照顧我的護士。”

“不老實，你小子住院也沒閑著。哎，你這也算是無縫連接啊，因禍得福。”

“人家是來說聯誼晚會的事，正好人家照顧過我，辛苦不說，還那樣用心，我請她吃頓飯單純就是為了感謝，沒你想得那么復雜。”

“我看人家對你挺好，也沒有兩地分居的問題，不錯，抓住機會。什么聯誼晚會，干嘛的？”

“人家醫院的主任，想讓她們那里沒對象的小護士和我們沒結婚的戰士。”抒昂的兩個食指向中間比劃著。

“哦，原來是這樣。就是怕那些小子們分心，耽誤工作。”

“你以為他們在你眼皮子底下，就不談戀愛了，你看看他們手機里的交友軟件，那才叫人不放心吶。這多好，知根知底兒，回頭看病、體檢還方便。”

“我說就你小子鬼點子多，住個院，收獲不少啊。”

“無心插柳，無心插柳。”

“年輕真好啊，真想再年輕一回。”

“你當心，這話我可記住了，明兒嫂子來，我原原本本說給她聽。”

“這可不敢，鍵盤都換了好幾個了。”

“這就叫英雄氣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