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里,官道兩側的楊柳紛紛冒了青尖,滿目輕綠,北風時不時嗚嗚凌厲刮著仍不逞多讓,一場雨過,牛馬羊群點綴的大草原和白雪皚皚的山相映成趣。
公孫令仗著隴帝旨意,懷著心中覬覦在邊境虎視眈眈,自入了春,便多次向戎地發動突襲。然而他也不正面進攻,篤悠悠時不時放一把火、下一回毒、縱使盜匪搶掠,或是故意趕入一批流民,惹得邊境戎軍不堪其擾。
戎主向來對征戰之事不以為然,他心道戎國地大物博,再多戰火也不過是重蹈覆轍,通商倘若施行得宜,鄰國相親方是長治久安的正道。對面公孫令的小伎倆,信人不疑的他只令衛昕備戰。衛氏一門世出良將,練兵弩兵都是出了名的厲害,衛昕十四歲時已來北地自己練兵,到成為都尉時,手上已握著一支以一敵千連隴帝都側目器重的弩兵,小小偷襲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多次會戰未讓公孫令占得分毫便宜。
除應戰之外,衛昕在弩兵營晝夜不息、廢寢忘食,幾個月下來弩兵竟已顯出氣候。北地廣袤山勢礦藏豐富,衛昕稟奏戎主開采礦石用于改進弩矢的材質,戎主欣然悅納。他帶著一干能工巧匠遂開礦采石,不斷試驗調整配方,不出一月便研發出了一種更輕、體積更小、硬度更強的合鐵材料。衛昕用這種新材料改造弩車,將弩車的結構著重進一步改制,不僅在望山上研制刻度提升弩床的命中率,還將一駑一矢改進成二駑合成的十矢絞車增加弩車的殺傷力與穿透力,也充分吸取前戰教訓將弩車上的麻繩換成了鐵鏈使弩車足以不畏水火。他于是用這種新型弩車大量裝備騎兵,重甲騎兵配上改進了的弩矢弩車,幾次演練下來威力令人驚愕不已。
連日以來,衛昕命眾人依著隴山地勢筑了幾十座土坡,上面搭了弩床,安排弩軍在坡上用新弩矢俯射隴營。新弩威力甚猛,隴兵每每又來偷襲,都被堵在戎營之前,不能前行一步,公孫令氣得暗暗咬牙,只是隱忍不發。
到了四月,一日清晨斥候報隴帝增派的援軍與輜重到了。公孫令聞言大喜,出了營門遠眺,只見旆旌卷起煙塵,號稱有五十萬人的鐵騎從天地之際的西方一直拉到東方,浩蕩之勢,宛如渭水潮頭,壯闊一線連天。援軍同時也帶來了隴帝強攻的旨意,公孫令接旨后緩緩直起身,他目光如炬,猶如一頭蓄勢待發的猛虎般瞬間繃緊了肌肉。
衛昕的小院位于馬場東側,主人早出晚歸常日在外卻也并不妨礙院落內時令草木生得茂盛。室中擺設簡單得很,床榻案幾等家具每式一件,目光輕輕撫過一圈,朝陽心里不由生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無論行軍打仗還是在家安居,這人似乎永遠都如此守身自律,他的東西都那么簡單,從不會無緣無故多出來一樣。然而這樣一個人卻唯獨對自己許下了重諾,愿意留下來接納了父王的安排。聞得隴軍最近不來侵襲,婚禮大典在即,朝陽心里突然隱約生出了一絲不安,來至此處才稍稍安心。
馬蹄聲傳來,一人一馬漸近,黑袍烈烈,劍收鞍下,衛昕利落下馬。
院門忽被推開,衛昕看到朝陽端端正正坐在桌旁,手里捧著一本冊子,只不過并沒有打開,反而眼睛時不時瞄一眼院外。
“子卿,你回來了!”朝陽穿著一身交領直裾,束著男子發髻。
衛昕好一陣子未見朝陽,不禁上下看了看她,有些意外,他摸摸鼻子:“殿下從宮里自己來的?”
朝陽點點頭,將手中的冊子遞給他,皺皺小巧的鼻頭:“我的確是從宮里溜出來的,婚儀簡直太麻煩了。我心中記掛你,宮中沒什么消息,我想著今日來馬場碰碰運氣,就遇到你回來了,戰事如何了?”
衛昕放下馬鞭,接過那冊子,翻開一看果見上面密密麻麻的字,便又合了起來,笑道:“邊境無事,只是隴軍的五十萬援軍今日到了。”
朝陽一聽便急了:“什么?這么多!”
“真的。”衛昕笑了一聲,壓低聲音,“若邊境有變,和殿下婚期或恐延后。”
朝陽一愣,頓時白了小臉:“你還會走嗎?”
衛昕邊解大氅邊看著她沉凝的眉眼,只見雪白的小臉微微垂著,長睫掩眸好不可憐。他走近了,抬手輕托起她下巴,在她眼里稍低頭,認真道:“放心,臣肯定先把殿下娶了,要走去哪兒一起走。”
朝陽沖著他彎眼而笑,贊許點頭:“嗯。”
衛昕忽嘆了口氣,在她身側坐了下來:“臣乃凡塵一俗人爾,偶然撞了大運攬得一介日月星辰,怎肯輕易松手。”
“我信你。”朝陽心頭頓時一麻,朝他看了過去,“我是日月星辰嗎?”
他笑道:“自然。是殿下指引臣,無論情勢如何險惡,總有過去的一日。若不自棄,便無所失。”而后執起她手,輕輕按在自己唇邊,“那時臣并非故意隱瞞殿下,只是不得相告,身為子女,母親宗親斷不可不顧。如今諸事皆了,臣已無所束縛。”
她默然片刻道:“家是束縛嗎?”
他抬起沉定定的眼:“是,殿下之情,臣不報難安。現在、往后,殿下在哪兒,臣的家便在哪兒。一生一世,心甘情愿。”
朝陽突發奇想問:“若我當初沒救你,你又會如何?”
衛昕看她一眼,幽幽眼底動了一下,想起她找人迫他洗澡的舊事,勾起嘴角:“不如何,就沒臣這個人了,那殿下也沒人可嫁了。”
朝陽“撲哧”一笑。
“殿下明明已救了。”他一板一眼,故作兇狠,“還問這個做什么,莫非悔了?”
朝陽小聲:“我只是想著了問你一聲罷了。”
衛昕看她雙目盈盈不可方物,一時怔住了,緩緩湊近了捧起她的臉,幽怨地深深望著她,朝陽止了笑也試探得湊近他,彼此親吻到了一起。良久,衛昕似像從水底浮出一口氣來,似碰未碰得抵在她額上,笑道:“殿下是不是一早就對臣別有用心了?”
她一嗔,看他的眼眸里仿若有著不可言喻的神采,如驕陽般不可逼視,心道當初幸好自己救了……
他定定又看了她片刻,唇角泛起淡淡笑意,道:“祖父年輕時候救過隴帝,從此便一路追隨左右指導助他登上大寶,可他臨死前囑親兵帶給臣八個字:功業彈指、轉頭是空,壁立千仞、無欲則剛。臣聽從祖父遺愿,孤身一人來了北地,避世待了八年。若非為了母親……臣那日在河谷,生死之念,俱已放下。衛昕死不足惜,但只要活著一日,必定護殿下一日。殿下是應了臣嗎?”
“什么?”
“一生一世。”
朝陽扶著他的臂膀,極近地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清明澄凈,偏又柔和旖旎,瑩瑩泛著光芒。她將頭靠在他的頸窩,用鼻尖蹭蹭他的皮膚,彎唇道:“多謝相贈,我笑納了。”
衛昕靜靜坐了一陣,慢慢臉上有了釋然的笑意:“殿下此言當真?”
她抬起頭,看著他微微揚起的唇角,又忍不住湊上前去:“我也贈你一生一世。”
衛昕觸眼皆是恬靜美好,鼻端縈繞甜美馨香,不假思索又低下頭輕輕吻了吻她的唇,意猶未盡又在她鼻尖、眉心輕啄幾口,輕聲喟嘆:“真想快些把殿下娶回家。”
朝陽嘻嘻一笑:“沒事,我吃虧一點沒事。”
衛昕低低笑了笑,胸腔震動,驟然捧著她臉低頭又親了下來,朝陽唇被重重一揉,混著滾燙的呼吸,尚未回神,他已松開,對著她的雙眼喘了口氣,語氣誠摯:“殿下下不為例。”
她搭著他的肩,慢慢牽起了唇,挑眉爽朗道:“既然都要成婚了,你還在意這些做什么,又沒什么。”
衛昕露齒一笑,斷然道:“不行,殿下請自重。”
她曉之以理:“你現在是尚公主,你嫁過來,得聽我的。”
衛昕將她鬢角一縷碎發理到耳后,溫聲道:“是,待臣一朝平定北境,便隨公主回封地,做個偏安一隅的小民,但聽殿下差遣。”
朝陽聞言,片刻小心翼翼道:“子卿,永遠留在這里,你心中有憾嗎?”
衛昕默然想了想,雙目清明:“臣的家世過去已足夠顯赫,臣的過去卻不堪其憂,幸得殿下相救,現在方得云開月明。”
她像貓咪一樣靠過去,柔柔一笑:“你想做什么我都會陪著你。”
“好。”他緩緩牽起她的手。
忽而一陣如雷鼓聲陣陣,急切激烈,催人心神。
朝陽直覺不對,變色道:“是隴軍來了?”
衛昕快速摟了摟她,聲音低沉:“應該是,這是報戰的鼓聲。”
朝陽驚訝地抬頭:“報戰,那豈不是要開戰了?
鼓聲急擂不止,聲聲不歇。
衛昕帶起朝陽,喚來親兵,松開她手,低語:“臣馬上要趕去軍營,殿下務必速速回宮,臣遣親兵沿途護送殿下。”
面對突來的劇變,朝陽默默捏著手指,戀戀不舍朝他看了一眼,應聲離去,走了兩步又轉身:“子卿,你千萬小心,我等你回來。”
衛昕迎上兩步,拿過大氅披在她的身上,而后手臂一伸,將她整個人復又圈進懷里,沉穩道:“殿下照顧自己,安心待臣嫁去。”
朝陽小聲道:“你的親兵在看。”
“嗯?”衛昕轉頭看見親兵已至,不以為意,“臣下不為例。”
朝陽騎在馬上,一路北風把臉和鼻子吹得微微發紅,打馬剛出了正門,耳聽得另一隊騎兵馬蹄聲疾馳離了馬場,驚異回頭,但見一路絕塵。想起衛昕,她閉了閉發澀的眼睛,心頭又仿佛被什么輕輕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