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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左師爺從長計議 王統(tǒng)領折心明志

  • 羅霄英雄傳
  • 洛東南1
  • 4578字
  • 2021-04-12 07:34:24

羊樓司岳州一役乃王錱生平唯一敗仗,咸豐六年九月,王錱復率軍防御湘北,駐守岳州,回想兩年多前之慘烈,愧痛不已,連呼靦然人世,生而負疚,當即率諸將士備酒肴而祭奠罹難諸友、勇夫及隨行人員,今觀祭文,其苦、其悲、其愧、其不甘,猶撼人心,擇其數(shù)句而鑒:

睹岳城血淚迸流,望羊樓悲腸寸斷。

展哀悃罄竹莫訴,冀靈爽與天長存,嗚呼痛哉!

文接上章,單說咸豐四年三月十九天黑時分,譚鐘麟同王錱將五名護勇及馬匹安排于衙門外的客棧,從側門進入湖南巡撫府署,直奔后廳,鐘麟示意王錱等候,自己走向廳門,就聽見左宗棠道:

“中丞在京故交甚多,需多留意朝廷動向,左某既然出山,則不愿再如前番石卿幕中一般半途而廢,最終左某無功而返,張石卿也輾轉獲罪,發(fā)配軍臺。今乃二百年來未遇之變局,利害攸關,天心難測,非多方準備不可也。”

“季高兄所言極是,現(xiàn)如今朝廷對漢人仍抱戒心,督撫大員多信滿人,前番吳甄甫遭崇綸、青麟二人彈劾,逼致出城赴難,如今臺涌升為湖廣總督,北省大員,總督、巡撫、學政、將軍無一不是滿人,南省駱某同劉韞齋(時任湖南學政劉崐)百般忍耐,雖堪堪保住要職,但也多受彈劾,岌岌可危,如今曾侍郎又出師不利,一旦滿員再有從中作梗之事,張石卿之前車,駱某人之后轍也。”

鐘麟聽二人談話緊要,不好打擾,就示意王錱暫候,只聽左公道:

“中丞倒也無須過于憂慮,北省諸人,左某大多有所了解,崇綸有鴉片煙癮,一貫欺軟怕硬,如今武昌被圍,恐怕早在思慮脫身之計,青麟雖是耿直,但才智平平,武昌之勢,斷非其所能了,彼等以為,逐走吳甄甫即可高枕無憂,殊不知乃是作繭自縛也。至于臺涌,已經(jīng)老昏,身為總督,不圖周密布置,竟以防賊北躥之名,躲至武勝關,如果左某所料不差,按發(fā)逆之攻勢,一年之內,此三人皆難于北省立足也,倒是荊州將軍官文,新由荊州右翼副都統(tǒng)升任,據(jù)傳性格沉斂,用人不分滿漢,他日或能與我等共圖功業(yè)。眼下狀況,曾侍郎岳州一敗,雖是銳氣盡折,但與其出省作戰(zhàn),為他人做嫁衣,不若在省內歷練,等待時機,好能一戰(zhàn)成名也。”

“但是發(fā)逆再次占我岳州,上竄靖港,探報還說可能會繞過長沙,圖謀湘潭一帶,駱某身家性命,全靠省垣之堅固,以季高兄之見,長沙不會有失吧?”

“中丞但請放心,如今長沙外圍,水路大軍云集,發(fā)逆雖是勢大,但是多為裹挾鄉(xiāng)民,久戰(zhàn)精兵不多,不足為懼也,不過曾侍郎用兵,稍欠謀略,又是新敗,眼前戰(zhàn)守甚是關鍵,中丞可趁機占取強勢,左某方能順利調度,以逆轉局勢也。”

“湖南之事,一切全憑季高兄運籌卻2000字()

“好了好了,此般事情王統(tǒng)領自會妥善處理,快先來見過左先生,今后省內諸事,全憑左先生贊畫,王統(tǒng)領向來心氣高絕,可不許違抗左先生之調令也!”

王錱轉身朝向左公,一躬到地,曰:

“左師爺乃家?guī)熤两唬埵芡蹂g弟子禮。”

說罷就欲作勢跪下,以為左公必然會來相扶,卻見左公表情冷峻,根本未打算起身,已然收勢不住,只好跪了下來,左公有意挫折王錱心性,良久仍是閉口不言,王錱一時不知如何才好,汗水很快滲出額頭,駱秉章和譚鐘麟見場面如此尷尬,互使眼色,正欲開口相勸,忽聽門外傳來一聲“禮部曾侍郎求見,候在前廳”。駱秉章深怕曾國藩見王錱在此,更顯窘迫,忙向左公道:

“王統(tǒng)領之事,全憑先生做主,駱某先去前堂接待曾侍郎也,”

見左公微微一點頭,便整理一下長袍,往前廳而去,王錱跪地暗道,之前只聽說左宗棠架勢大,未曾想竟然能大到連巡撫都要受其脅迫,不知這左宗棠到底有多大能耐,自己之前雖是桀驁,但至少不會明目張膽的對抗上司,如今看這巡撫后廳,倒好像駱秉章才是師爺一樣。鐘麟見廳內一時安靜至極,雖明知左公心意,卻又不忍王錱尷尬,往前扶起王錱道:

“璞山兄先起來說話。”

王錱身體本就單弱,跪了這許久,雙膝竟已麻木,踉蹌了一下,鐘麟忙將其扶到一側椅上坐下,又見王錱雙目已經(jīng)滿含淚水,想是一生從未受此折辱,忙朝左公道:

“季兄也莫要生氣,璞山經(jīng)歷此番挫折,已經(jīng)知道悔改也。”

左公朝鐘麟微微點頭,再朝王錱道:

“王錱,你可知岳州一役,敗在何處?”

王錱聽左公竟然直呼其名,心下憤然,早已后悔之前盲目答應鐘麟愿為效命之事,原本還想謙虛幾句,此時早已渾然不顧,激道:

“卑職以為,敗因有三,一則不明敵情,城外平民多有虛言妄語,致使作戰(zhàn)倉促;二則備戰(zhàn)不足,岳州收復數(shù)日,城內不備糧草,致使守城窘困;三則曾侍郎不該早早退縮,未在岳州城外布置反圍之勢,致失一舉克敵之機也。”

“一派胡言,聽爾如此說來,責任全在他人,你王錱就無錯?那又何須在中丞面前談什么辜負信任等言不由衷之語?都說羅羅山教徒有方,可教過爾等推諉責任乎?”

王錱知道方才自己說的冒失,本已有些氣餒,而今卻聽到左公辱其老師,再也忍不住,哭道:

“那請左師爺指教,王錱此戰(zhàn)是不該收復岳州,還是不該堅守岳州?”

“那好,左某也說三處,說你王錱為何乃是此敗主因,一來爾無論與曾侍郎有何嫌隙,都不能執(zhí)意不聽主帥調命,作戰(zhàn)全局,軍令不一,乃兵家大忌,枉你還在各營之中奢談練氣之道,爾自己即不遵調令,如何使各營官、隊長盡聽號令?”

見王錱意欲爭辯,左公不讓其開口,道:

“爾是否想說曾侍郎調度全軍欠妥,不如由爾調度?那爾若覺得當今皇上不夠圣明,是否就該抗旨不遵矣?不如造反算了!自古戰(zhàn)守,不聽調令,擅作主張者皆是死罪,難道爾等營規(guī)中沒有此條耶?”

王錱見左公早就看穿自己所想,頓時泄氣,暗想自己果然自視過高,而犯了兵家大忌,自己縱然看不上曾國藩,但不該不受調令,自己之罪確實太大,不過方才既然駱秉章并無怪罪之意,那自然已與左宗棠達成共識,而旁邊譚鐘麟還面帶笑意,莫非眼下左宗棠之行為乃是故意試探自己,想到此處,心中已是有數(shù),此時也不待左公再說,離開椅子,又朝其跪了下去,嚎啕大哭起來,一時淚如雨下,哭聲中夾道:

“是我害了三千湘勇,無數(shù)故交,王錱罪該萬死,再無顏面見家?guī)熍c父老了,請左師爺殺王錱以謝天下……”

左公見王錱如此表現(xiàn),反倒一怔,轉而馬上明白,王錱果然聰明,已然看穿自己的表演,才馬上化憤怒為苦情,看來自己已不必再繼續(xù)演下去了,便趨步過來,與鐘麟一人一肩,將王錱扶到椅上,見其仍傷心不已,抽噎不止,只好安慰道:

“罷了罷了,璞山畢竟還是年輕,心高氣傲也是在所難免,經(jīng)此一敗,反倒能使今后更為慎重也。”

鐘麟亦出言寬慰,王錱才漸漸平復,見左公面色早已緩和,眼中甚至似有笑意,忙擦干眼淚,又起來行禮,左公以平輩身份答禮,王錱心下頓安,想及左公此前從未見過自己,竟然了如指掌,不由大為佩服,念及方才左公才說了自己敗因之一端,還有兩處,忙道:

“還請師爺再指點王錱敗因。”

說話時猶帶哭音,委屈之情頓顯,鐘麟不由失笑,左公早哈哈笑出聲來,王錱也笑起來,場面頓時親密起來,只聽左公斂住笑聲,徐徐道:

“岳州敗因,其二乃汝等未能知己知彼,先是過于相信百姓之言,雖然湘陰城外杉木橋一役,受利于鄉(xiāng)紳指引,但此系偶然,發(fā)逆作亂數(shù)載,百姓早已不似從前質樸,是以今后軍情,必須由可靠之人親察,方能做到知彼;而岳州城內,并無糧草,實乃死地,不能堅守,而一旦被圍,絕不能全身而退,強不可守者而守,是謂不能知己也,不能知己知彼,談何謀勝也?”

“謝左師爺教誨,之前總聽人說左師爺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今番才能親見,深為感佩也,今后王錱定將聽從師爺之命,絕不違拗。”

“好說好說,不過既然璞山也非尋常人物,這左師爺?shù)姆Q呼聽來甚是別扭,文卿兄貌似與璞山年紀相仿耶?”

“鐘麟虛長璞山兄兩歲也。”

“既如此,以后璞山就同文卿一樣稱呼即可。”

王錱忙道:

“此事萬萬不可,左師爺乃是家?guī)煋从眩瑹o論如何要高王錱一輩。”

“唉,這世俗也是莫名,前番為胡潤之書信亦是如此,甚是煩惱,左某同他相識數(shù)十年,年齡相仿,非要以姻丈相稱,左某數(shù)度糾正,仍不能避開世俗,文卿,還是我等兄弟相稱暢快也。”

鐘麟見左公話題一時沒了邊際,忙笑道:

“既然季兄覺得璞山兄稱呼師爺別扭,那就改稱先生,之前璞山兄即如此相稱,也算妥切。”

“好好,方才說到戰(zhàn)守,岳州一役,敗因最大之處左某尚未言及,那就是驕兵必敗也,湘勇團練以來,屢次剿匪,無往不利,杉木橋岳州初戰(zhàn),又皆順利,是以形成湘勇自統(tǒng)領及至兵丁,無不自滿驕矜,蔑視發(fā)逆戰(zhàn)力,乃至措手不及也。”

“發(fā)逆雖然人多勢眾,但每多裹挾,王錱仍覺其戰(zhàn)力平平,難道左先生另有高見?”

“哈哈,這還是敗在不能知彼之上,據(jù)左某所知,而今湖廣交戰(zhàn),為發(fā)逆稱作西征,主帥乃是偽翼王石達開也,前年白沙洲一役,向榮差點全軍覆沒,即是拜其所賜,半年前田鎮(zhèn)失守,三月前江忠烈公殉難廬州,兩月前吳甄甫制軍命喪黃州,難道還不能見其端倪乎?”

“先生莫非以為,這石達開才智較江忠烈公猶勝一籌?”

以當時湖南士子無不為江忠源惋惜之態(tài)來看,眾人皆覺世間已少有更勝一籌者,連王錱都不敢自大,左公斂色道:

“江忠烈公之敗,雖有諸因,但絕不能因此而低估這石達開也。”

“久聞先生心性高絕,王錱一向視為榜樣,不想先生竟會如此重視這石達開,那以先生親執(zhí)三軍,總能與其一戰(zhàn)矣。”

“哈哈,璞山這焦急性格倒真與左某相似,需知戰(zhàn)守之道,非僅主帥心智所定勝負也,兵家常曰天時地利人和,非三者齊具不足以謀必勝,自去年發(fā)逆占據(jù)金陵后,攻守之勢已然逆轉,我方處于守勢,如今縱使左某再有十倍才智,亦無法迅速戰(zhàn)而勝之也。”

“所以先生才甘居幕后,等待天時逆轉?”

“如此論斷也無不妥,不過時勢亦須有人來造,左某早在去年即已斷定,眼下惟有守定本省,力圖控制鄂、贛二省,與發(fā)逆對峙,等待時機也,在戰(zhàn)守之勢未能逆轉之前,敗不能失湖南,否則再無根基,勝不能出三省,否則徒勞無功,江忠烈不聽吾言,殞身廬州也不意外,眼下長沙戒嚴,形勢不利,頭緒萬端,左某須能守住湖南根基,方可立于不敗之地,璞山如愿助我一臂之力,則一省軍事,尚需君等統(tǒng)領也。”

王錱本就聰慧,方才雖是一波三折,但是左公所分析之事乃是高屋建瓴,確勝自己甚多,他一向豪邁不羈,早將左公有意折辱之事拋在腦后,決然道:

“王錱愿為先生驅使,萬死不辭,只是岳州一敗,損折甚重,雖有先生與憲臺大人開脫,恐也難抵曾侍郎責難,今后恐怕已難服眾也。”

“唉,要說到損失,此一役的確慘重也,兩千練勇倒在其次,數(shù)位營官及幫辦皆是賢良之才,卻連連損折,作為一軍統(tǒng)領,需知千軍易得,良將難求,如今營中除了鐘氏兩位營官,其他損失如何?”

“都怪王錱孟浪,除了兩位營官,有大小功名幫辦軍務者還有鐘禹廷、鐘鳳閣、王嘉猷、劉青軒、蔣碧生、朱獻生、龍奏文這七位戰(zhàn)死,葛敦仁、易鴻陸、劉恪臣三位突圍之際不知下落,恐怕多已遭厄。”

“損失竟有如此之重?想我湖湘俊才,尚未到一展宏圖之際,竟然紛紛殞身,殊為痛惜也,璞山今后定要慎重,謀定而后戰(zhàn),絕不能再有如此折損也。”

“先生教訓的是,王錱經(jīng)此大敗,引為奇辱,倘度過眼前一關,尚能帶兵,以后再有魯莽,絕無顏茍活片刻也。”

“眼前一關無須擔心,曾侍郎自然由左某來說服,就算朝廷知道,也不會治以重罪,軍務繁忙,你須盡快回營,按中丞之命收集逃亡,重編營伍,恢復士氣,等待調命,眼前雖然戰(zhàn)事緊張,但新敗之軍,不能急于求戰(zhàn),倘時機合適,左某自會安排汝等助剿,屆時須把握時機,多立戰(zhàn)功,將功折罪也。”

“晚生多謝先生成全,絕不再辜負先生與憲臺之厚望也。”

左公又叮囑了數(shù)句,王錱起身告辭,鐘麟再從側門送出府衙,已是滿天星斗,約有二更時分,王錱如釋重負,決定次日一早便回軍營,二人閑聊幾句,王錱又謝過鐘麟,互相道了珍重,且往客棧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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