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豐三年,太平軍圍攻南昌三月而不下,遂棄江西,順湖北上,還在江西巡撫張芾等慶幸保住南昌之際,江忠源早知湖北形勢危急,不顧疲倦,帶大軍冒雨急援田家鎮,陸路追水路,極盡辛苦狼狽,郭嵩燾隨行,其間頗有詩作,今集數句,以觀其時情形:
險路更添三日雨,炎天渾似九秋涼。
枹鼓已援形勢異,鳴鏑彎弓赴敵場。
且說這年九月十三日,左宗棠、郭崑燾、譚鐘麟諸人辭別張亮基,連夜乘舟沿長江而上,次日抵達監利,王柏心盛情相邀,諸人便同到其“薖園”小住,王柏心乃道光廿四年進士,授刑部主事,卻因潛心學問,無意仕途,竟在任職一年后辭歸,受聘于荊南書院,太平天國軍興之前一直致力于經史,作有《樞言十八篇》,同時留心地輿、水利等,著有《導江三議》、《導江續議》等,并有大量詩作在藏,左、譚等人甚有興致,埋首閱讀,幾至廢寢忘食,恍惚間似已忘卻時政危機矣。
倒是王柏心有地主之利,門下弟子不少,消息遂也陸續傳到,說來也巧,就在眾人辭歸那日,田家鎮失守,原來自八月廿二日南昌解嚴后,江忠源即同郭嵩燾率同李輔朝、朱孫詒、音德布、戴文蘭等大軍急援湖北,廿九日抵達九江,府城已失,忠源為分敵兵,便命李輔朝帶楚勇精銳屯兵九江城外,自己率親兵及官軍、湘勇沿江上行,見興國州已失,難民遍野,又分朱孫詒湘勇在興國安民振恤,自己同音德布、戴文蘭率幾千官兵趕赴田家鎮,九月十二抵達后卻發現早已開戰,徐豐玉、張汝瀛、楊昌泗等率軍憑借田家鎮地利之勢以及充足火藥,已經多次擋住太平軍的戰船上行,不過太平軍也據兵力之優勢,將對岸陸營攻下,江忠源所率軍隊竟一時無法渡江,幾經周折方率數百人抵達田家鎮,其余則由戴文蘭統帶設法過江。
然而九月十三日東南風大作,太平軍數千帆船蜂擁而上,官軍連日作戰,早已精疲力竭,雖有諸大員親在前線督陣,也是漸漸不支,勞光泰、陳禧之炮勇中有被太平軍收買者先是多放空炮,而后又鼓噪吶喊,官軍由是崩潰,張汝瀛、徐豐玉皆死于亂軍之中,江忠源由親兵護送敗走,直到廣濟唐樹義駐所才擺脫追兵,脫離戰場時,身邊只剩下十余人,幸好郭嵩燾等幕客均無大礙。
九月十八日,郭崑燾收到其兄急信,方知江、郭等人安危,郭嵩燾信中說江忠源準備二十一日進駐黃陂,以收攏各路潰兵,會同唐樹義進保武昌,并已上奏自劾,郭嵩燾則準備待江忠源稍微安定即返回湖南,眾人見信甚為震驚,鐘麟嘆道:
“兵戰兇危,岷兄與筠兄此一戰竟如此之險,好在吉人天相,有驚無險也。”
郭崑燾道:
“家兄生性謹慎,膽量有限,雖名為帶兵出援江西,實則僅在幕內籌劃,此番遇險,心神恐已受損,我同季兄、文卿兄本就計劃再隱白水洞,不如候家兄到來,一同歸去可好?”
左宗棠沉吟良久,方嘆道:
“唉,江岷樵雖才智高絕,善于統兵攻御,奈何過于節烈,臨陣每每沖鋒在前,需知我三湘練勇,才方興起,岷樵資歷威望乃是首屈,曾侍郎也打算將所練大軍悉數由其統御,乃是我湘楚未來三軍之主帥,豈可輕易臨險耶?”
原來左公自從上年長沙遇險為朱教玉所救后,雖再未親臨戰場,但多思戰陣之要著,主將安危乃是首要,但左公自與江忠源深交一年多來,早知其性格,所以更是擔憂不已。鐘麟安慰道:
“所幸岷兄等并無大礙,經此一役,以后或能更多謹慎也。”
“唉,都說本性難移,岷樵之性情,乃是剛烈如火,一般對陣,倒是頗能鼓舞士氣,但若處于劣勢,則容易為敵所傷,孫子兵法曰:用兵之法,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少則能逃之,不若則能避之。奈何岷樵能攻之、戰之,卻絕不肯輕易逃之、避之,容易陷入死地、圍地、圮地也。”
眾人一時默然,畢竟當日困守長沙時江忠源身受矛創乃三人所親見,此次仍有此險也。良久,郭崑燾方道:
“看來季兄還須再去書叮囑一番,崑燾也托家兄再親自勸說才好。”
“怕是無濟于事,我等都知岷樵之性格,就算有人在其身邊時時勸說,恐也難改其志,何況幾封書信矣!此事還要再作思慮才行。”
是夜天氣晴朗,月尚近滿,鐘麟洗漱畢后卻思緒起伏,久久不能入眠,索性又穿好便裝,推門出來。這王柏心的“薖園”雖不大,但假山怪石,錯落有致,再引了一池活水,間植奇花異木,煞是精致,鐘麟移步其間,月下清輝,但聞秋蟲嘶鳴,仿佛也帶了點悲意,正自感傷時,忽見水池邊的石桌前坐了一人,細看原來是左公正在桌邊凝思,竟未發現鐘麟過來。鐘麟怕驚了左公,便故意加重腳步,并咳嗽數聲,左公察覺,邀其坐下,鐘麟先問了左公傷勢,答曰仍是臂痛,不能握筆,復又談到江忠源身上,原來正為其憂心,只聽左公道:
“岷樵身系練勇大計,又與愚兄性情相投,此刻似有不祥之感,偏偏無能為力,即便愚兄親自往勸,恐怕亦難有所改變也。”
“冥冥之中,盡有天意,倘岷兄不行事堅定果敢,何能練成楚勇,倘不是剛猛勇武,何以使楚勇名震朝野?岷兄能成今日之岷兄,皆因其性情,季兄所憂者,亦是岷兄之性情,此事本不能兩全,季兄大約也只能放寬心矣。”
“唉,愚兄何嘗不知,只是總覺心憂,倘不是受傷,行動甚不便利,真想去黃陂一趟,哪怕不能強行攜之回來,也要試一下方能甘心也。”
“季兄身體著實急需靜養,再者,季兄也需時間靜心思考天下大勢,以眼下太平軍之凌厲攻勢,恐也難有多少緩暇余地,故而更不宜分身,倘若非要一試,不如由愚弟代為效勞可好?”
“這……愚兄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一來戰亂紛繁,不欲賢弟輕易涉險,二則愚兄去了亦覺無什成算,文卿前去多也是徒勞,故而甚是猶豫也。”
“既然關乎興亡大計,鐘麟雖是愚鈍,卻也有心報國,而為季兄分憂,自是分內,何況愚弟也算經歷不少,必能設法自保,季兄就不必再猶豫矣。”
左公沉思良久,方無奈嘆道:
“也好,就由文卿姑且一試,不過賢弟需要謹記,倘身陷險地,必以自保為要,文卿身負大任,萬勿魯莽,以致釀成大錯也。”
兩人又談了許久,左公數次叮囑鐘麟,鐘麟則托左公將積蓄銀兩自長沙寄回家中以供度用。次日,左公、鐘麟一并同王柏心辭行,郭崑燾則留下再候兄長,諸人皆托鐘麟帶了書信,幾人各道珍重,左公雇舟南下,監利本與岳州不遠,一路順利,廿二日即抵湘陰,次日入白水洞見其仲兄等不表。
單說鐘麟,先乘船往漢陽府去,半路上船家因聽說漢陽已現太平軍戰船,斷然不肯前行,鐘麟遂棄船沿陸路繞過漢陽府城,直奔黃陂而去,所幸當時太平軍大軍尚未攻至,一路倒也無擾,廿五日覓至江忠源大營,鐘麟自稱乃是左公信使,眾兵勇皆知左公之名,通報進去,郭嵩燾親自出來迎接,見是鐘麟,大為欣慰,二人雖大半載不曾相見,但當日一局之誼頗深,忙寒暄客套起來,鐘麟將總督交接,幕客南歸諸事簡要說明,說到郭崑燾尚在監利相候之事,郭嵩燾面露急色,恨不能即去相見,說了片刻,嵩燾將鐘麟邀進營帳,見江忠源正同唐樹義、楊昌泗等人議事,遂在賬外徘徊,忠源看見鐘麟,便同二客交代幾句,二人起身告辭,鐘麟同嵩燾邁進大帳,忠源連忙上前,拉住鐘麟之手道:
“聽說張制軍已然北上,季兄將率幕賓南歸,未知現下情況如何?”
鐘麟又將近況簡述一遍,并將諸人書信取出,江、郭二人閱了數遍,亦復感慨天心難測,郭嵩燾提出次日即要回湘,可能二人之前早有商討,江忠源也不多做挽留,鐘麟自也提出欲在軍營耽些時日,以觀軍法,忠源甚是高興。是夜,忠源仍多戰守安排,也顧不得擺宴,三人僅就些便飯,便安排鐘麟于營帳安歇,鐘麟本不欲張揚,只以左公信使自稱。忠源理完公務,已梆敲二更,見鐘麟帳中尚有燈光,便來閑聊,二人索性滅燈而出,外面皆是營帳,除了少數點燈外,其余多已沉寂,哨兵認得清主帥,也不出聲,二人借了星輝,踱至營盤所依的湖邊,忠源道:
“文卿兄此次親來大營,定要留營觀察,恐是季兄還有安排矣。”
“不瞞岷兄,愚弟乃替季兄來當說客,季兄若非有傷,定自親來也。”
“江某能猜出季兄所思,定是憂心愚弟會再次輕敵冒進,身履絕地矣。”
“岷兄多慮,季兄所憂,此刻曾侍郎正在衡州大練水軍,而羅羅山師徒亦在擴募湘勇,軍成之后,統帥一事唯有岷兄堪任,是以老兄安危,關乎天下大計也。”
“盛名之下,難副季兄厚望矣!羅羅山英才盈門,滌師更是納賢無數,江某不過中材,何德何能耶?”
“岷兄何必過謙,軍興以來,我湖南團練,堪與發逆匹敵者,首數楚勇,戰多勝跡者,唯有岷兄,岷兄性格,亦是當仁不讓也,何況曾侍郎亦甚看重,兄雖以師禮待之,其必以‘岷老’相稱,是以總率三軍者,已是非兄莫屬也。”
“唉,非是愚弟自輕,衣著光鮮者,內多敗絮,個中隱情,刻意隱瞞而已,文卿兄非是旁人,愚弟方能言及肺腑,數月前江某還自認可御數萬兵將,甚至慚思多多益善,孰知此次南昌守城,各路兵馬云集,果由江某調度之時,方知其難,江西官軍不服客軍倒也不足為怪,各路其他官兵難以調御亦不難想,誰知就連江某一手練治的楚勇,也出現嘩變之事,劉蔭渠(劉長佑)樹劉字旗,非某所愿,乃是迫不得已也,李相堂(李輔朝)軍留九江,名曰牽制,實乃楚勇不堪行軍之苦,無奈而為之也,劉、李皆是江某之股肱,都已生罅隙,何況其他各路將領乎?”
“此次楚勇鬧餉之事,難道還有隱情?”
“倒也并不復雜,綠營本是定額,閑時亦有餉銀,戰時僅是略多一二,各處團練乃是鄉民,閑時并無入賬,戰時自然餉銀就高出綠營許多,之前分別治餉,也無大礙,如今統一調配,就使得兵、勇之間互不滿意,也是江某不慎,此次南昌苦戰之際,為了鼓舞官兵士氣,江某出言各處將士餉銀一致,官軍戰力倒是有升,奈何餉銀本就奇絀,必然會有此盈彼缺之困,江某心想楚勇乃是家鄉子弟,必能體諒難處,是以先顧官軍與湘勇,發至楚勇時已經不敷,未曾想有生事者鼓噪餉銀為我兄弟私吞,于是多方尋釁,幼陶(江忠淑)所部還傷了多人,難以收拾,想我江忠源一心報國安民,每戰皆抱必死之心,豈能看重蠅蠅小利,侵吞公款乎,旁人疑我倒也無話,卻是家鄉子弟叱問,江某何其心寒也!”
“劉、李二將,乃是岷兄一手所拔,何以另立旗號,莫非也是心生不滿?”
“心生不滿倒也不至于,不過這二年來,江某以一在籍舉人連受升擢,已是實授三品臬司,劉、李二人本是江某至交,向來以兄弟相稱,軍命多以商量口吻,奈何二人官職未隨江某盡升,不過以我等交情,此二人斷然不會有怨,只是其下屬營內兵勇不明就里,再加上此次鬧餉之事,不少壯勇擅自離隊散掉,有些就匯集于二人之下,江某只好因勢利導,商之蔭渠,另立旗號了之。”
“原來如此,之前愚弟與季兄還不解救援田家鎮時何以只帶官兵,原來岷兄真是有苦難言也。”
“唉,家丑豈可外揚,此事向未同他人解釋,文卿兄乃是沉靜之人,愚弟才能一吐為快,是以方才說起湘勇三軍欲以江某為帥,江某自愧不能也。”
鐘麟眼見江忠源情緒低落,忙安慰道:
“此事也怨不得岷兄,其時情形,但以守住南昌為要,其他乃是末節,至于之后變故,多因岷兄經驗不足而致,經此一番,也是歷練。季兄之意,曾侍郎雖領袖我三湘士子,是為根基,可以謀定大略,卻不宜直接指揮陣仗,而岷兄終究乃是曾公門下,又名震朝野,是以岷兄仍是眾軍首帥也。”
江忠源沉默片刻,二人見已沿湖走出甚遠,遂又折回,再踱數步后,江忠源方道:
“如今江某實任湖北按察使,又受任統帥一省大軍,無論如何,斷不能坐視武昌省城于不顧,想必季兄也知,只是未知尚有其它謀劃耶?”
“季兄之意,如今武昌必然要救,不過早在岷兄赴援南昌之前,朝廷先命岷兄赴江南大營,后又令岷兄救援安徽,只是因南昌之軍情甚急而未成行,如今南昌既已經解嚴,恐怕還有調命,季兄仍以為,湖南乃是我等根本,湖北、江西唇齒相依,有變也能傾力相救,其他安徽、江蘇等地,人生地遙,決不能貿然而去也。”
“季兄多慮也,田家鎮失守一役,江某已上奏自劾,朝廷縱然不行革職查辦,也必不會再令執掌大軍矣。”
“話雖如此,只是天心難測,何況田家鎮一役,岷兄千里赴援,本是無奈為之,情有可原也,倘若再有旨調岷兄赴援江南則如何處之?”
“季兄可有錦囊妙策乎,還是用那‘拖’字決?”
“這次還需再添一計,季兄予一‘病’字也。”
“這……江某乃是磊落之人,豈可與人示怯,恐怕難以從命也。”
“岷兄之磊落,誰人不知,只是此事關乎大計,還望岷兄能委屈一時也。”
“此事江某還需再思,不過既然天心難測,不妨先顧眼前形勢,今日已接吳甄甫制軍手札,令解省城之圍,至于其后之事,唯有待圣命至后再說矣。”
鐘麟見江忠源不肯驟然答應,也不好再勸,兩人又說了一會,已有三更時分,便各自回帳歇下。次日郭嵩燾果然辭別,江忠源、唐樹義、楊昌泗等送出數里,叮囑安全,并派出五名親兵護從等,之后又各忙于公事,因稟報漢陽、漢口先后失守,江忠源早派戴文蘭帶兩千官軍赴援省城,當時只有唐樹義所領一千余人未曾潰退,江忠源等將陸續收集的兵勇三千余人重新編隊,因士氣低落,先挑五百稍好者交已革副將張金甲管帶留守黃陂,再挑選出一千交已革總兵楊昌泗管帶赴援德安,自己與唐樹義帶所余官兵攻打孝感,欲收復之后再圖漢陽。
九月廿七日,在距孝感不遠的楊店驛站,江忠源接到廷寄,果然令其赴援安徽,不過發出時間尚是田家鎮失守之前,江忠源等便也不去理會,準備全力攻打孝感之太平軍,之后形勢,又有一番變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