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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鐘麟重訪鳳棲觀道長再論天下勢

湖南風光,獨具一色,山水養人,自成體格,今借湘中名士劉蓉贊山詩句,管窺一隅,以拓眼底風光矣:

芙蓉頂上踏歌行,百丈飛泉答嘯聲。

萬里征鴻留爪跡,千秋過客勝詩名。

且說寒暑易遷,譚鐘麟勤學苦練,遍覽群書,書法善工顏柳楷書,兼以雄渾腴美,不失清雅內斂,有自然之風,至十五歲已名聞茶陵、攸縣,附近名士皆為贊嘆;更兼生長的相貌堂堂,年紀雖輕,自有一番威嚴之象,縱然家境愈顯困頓,保媒說親者竟是絡繹不絕。譚恒自信鐘麟非同凡人,一直不曾納采,只是近來身體欠佳,大有每況愈下之勢,前二子已有著落,三女也盡出閣,四子尚小,他卻已知天命年紀,唯恐時日不多,這天劉氏又帶了媒婆王媽前來,說的是高隴鄉陳致鏈員外的嫡長女,譚恒壯時在高隴鄉石床老家教書,與陳員外頗為熟悉,更知其六世祖為攸縣名士陳之駓,也是名副其實的詩書繼世之家,便點頭應下,交換八字,下了雁禮,說好來年就迎進門。

無奈人有旦夕禍福,這年末,譚老先生病情加重,竟是一命嗚呼。譚家本就不富,看病治喪花了家底,三位長姊自管夫家,大哥二哥也已立戶,務農之得堪堪維持生計,就算接濟個斗米升面,斷乎也無多余錢銀再供鐘麟閑讀。轉過年來,墳前守至百日,送了搖錢樹,鐘麟便遵照父親遺愿,辭了業師同窗,收拾行囊,先去高隴辭罷岳父,又告別老母和繼續守喪的兄長,準備到外地游歷。岳父早知鐘麟非同常人,也不阻攔,贈了十兩紋銀,叮囑一番自不必說。

鐘麟回憶父親終前,曾單將自己叫來,除叮嚀為人處世之道外,還提到要拜訪鳳棲觀玄陽道長求教點化之事,又想起父親下葬那日,道長亦來吊唁,與自己交談許多,只是當時悲慟不止,幾度嚎啕,所談話語,已是空白一片,只仿佛也說要自己去鳳棲觀的事。于是這日清晨,鐘麟先奔靈龜峰而來。

靈龜峰林木茂密,赫然立于洣水之畔,形似逆水浮游的巨龜,有“梅州第一峰”的美號,素來就以峰奇、水秀、寺古、林幽等景致聞名,洣水又沿山切割,順勢向北再折南,沖積出一個足有千頃的岸灘,密生蘆葦,稱作白茅洲,亦有頗多故跡,恰與靈龜峰隔水相望,確是難得景致,康熙朝文士陳之駓的一副對聯頗為傳神,曰:“靈龜峰,峰上生楓,風吹楓動峰不動;白茅洲,洲中行舟,州催舟行洲未行”。鐘麟少時多次隨父來此游歷,仍記得前年秋末與父親訪玄陽道長而不得,漫步于靈龜寺前,滿目灰白蘆花,隨風俯仰,猶如磅礴之海浪,父親隨口吟詠起乾隆朝文士彭廷梅于此寫就的七律,其中一句“遠水凈圍千竹翠,澹煙晴染一眸孤”,真是意境深遠,記憶猶新。

卻說鐘麟來到半掩的鳳棲觀前,輕輕叩擊,片刻道童已至,門開處,一眼望見文昌殿前一位著灰衣道袍,須發半白的道人含胸拔背、沉肩垂肘,正演完一式左攬雀尾,晨光初灑,清風撫翠竹,竹影舞瘦長,恰一副如夢如仙的幽美畫卷。鳳棲觀規模不大,遠不及對面之靈龜寺,常住的僅有玄陽道長和兩位道童,待到鐘麟來至跟前,道長已演完十字手并收好式,順勢向鐘麟作禮道:“小居士新逢憂痛,未敢叨擾,在此恭候翹望已有數月,看小居士身背行囊,莫非恰能與貧道結伴游歷數日,以成緣分?”

原來玄陽道長有一位師弟,道號玄誠子,前年于山東滕縣千頭山修繕擴建了一處舊殿,取名玄武觀,盛邀玄陽道長前去講道,道長想自己已近花甲,幸然身體尚算矯健,應趁機再去游歷一番,也就答應下來,但是不知何故,一直難得順心北行,年前知好友譚恒駕鶴,見到重孝在身的鐘麟,恍然覺悟,自己當是惦掛此子已漸長成,不覺啞然失笑。他自十余歲從師修道,不到三十在此建鳳棲觀,又三十年來已將小小道觀建為三重,除了最里層的玉皇殿和中間的三清大殿,還特意于最前一重修建了文昌殿,期望化育一方,但是自己學道以來,崇尚道法自然,不為塵世羈縻,如今卻念念不忘此子,或許也是天意矣,那日吊唁故友,曾邀其延后來觀,以將自己近年來思慮的一些大勢,傳于此子,也好了卻夙愿,方能悠然北上,今見鐘麟一身行走裝束,背負重囊,當也是去他鄉游歷,故而生出結伴而行的念頭來。

鐘麟早知道長與自己淵源頗深,從出生起就對自己青睞有加,還贈予自己“文卿”之字,真是莫大期許,雖然更多時候覺得道長如仙人般飄渺,但一種莫名的親切之感如絲如縷,如今見到道長,登時又想起父親,悲從中來,眼淚霎那間如泉涌出,急行兩步,撲通跪倒在道長面前,抱了道長的一條腿,嚎啕大哭起來。

玄陽道長也是暗自唏噓,想來九濤先生還年輕自己數歲,又素來行善積德,本該修個耄耋之壽,卻不曾想天道無常,已然撒手人寰,也知此時鐘麟之悲苦,便掐指默念起道法,候得鐘麟哭聲漸息,轉為抽噎,俯身攙起,攜至云房坐下,囑咐道童沏上茶來。鐘麟說起年后守孝事母諸般,以及父親臨終的遺愿便是要自己游歷天下,以期出人頭地,或可匡扶社稷等,于是話題便轉到游歷上來。只聽道長云:

“小居士志氣高潔,未知向往何方?貧道即日亦將游歷孔孟之地,若想吊拜圣賢,或者去京城結交達官貴人,正好全程同行,如若是往江寧蘇杭富庶之地,也可以結伴至金陵城,貧道正有些許參悟,欲同小居士邊行邊敘矣”。

“道長謬贊,請恕小子狂言,雖然有先父遺命,但晚輩卻對官商之經尚未企盼,而更向往漢唐盛世,是以打算赴關中長安一帶游歷,道長可有指教?”

“小居士果然氣度非凡,長安乃數朝古都,華夏第一京城,雖然遠離樞機已近千載,但秦皇漢武之壯雄,開皇貞觀之繁盛,當真是文化淵藪,貧道若非有山東之約,定要隨小居士前去矣,不過還好,至少我等還可同出岳陽,泛舟洞庭,怎么也能盤桓一二月,足以敘些時事矣”。

玄陽道長又說起與師弟玄誠道長之約等,不覺竟談至偏晌,道童擺了素膳,用畢,老少二人攜手出觀,重又游歷起靈龜峰來,自是談古論今,志興逸遄,鐘麟忽然想起自己多年前即有的一個疑惑,便問玄陽道長:

“道長可知?我湖湘大地也是屈子托志之處,又承繼了先秦楚國之嫡親命魄,兼以河山瑰雄,當孕育出許多英雄豪杰才是,何以兩千年來,甚少雄才也?”

玄陽道長聽此疑問,赫然吃驚,此子小小年紀,竟然已能思慮千載變遷,須知問出此題非得跳出儒家等諸多藩籬,抱有質疑不可,而鐘麟自小就受其父影響,定然已對孔孟之道熟諳,或許數年前自己與譚恒說起的圣人興替輪回之參悟,已然于潛移默化之間,濡染到這個聰慧少年矣,鐘麟見道長默然不語,知道是在沉思,便也靜靜思考起來。的確,湖湘大地所出名流,至今亦是屈指可數,像周茂叔(周敦頤)、王船山(王夫之)雖是名哲大儒,但亦缺乏經緯天地,造福一方之成就,書法家有幾個,戰將也有幾個,可是真正曾聲滿華夏之人,遠比不得江北、閩浙諸地,未知此乃巧合,抑或有其必然之原因。良久,道長方始出聲:

“萬事異幻無常,其中當有偶然,然又絕不存無因之果,只是有些甚難慮及罷了,貧道思索再三,小居士之問,應有內外兩層因果,從外來說,既然湖湘大地,脈承楚國,焉有不知‘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典故者?何況歷來多有名士貶配楚南,難免留下怨言,再加上接近苗瑤,當是歷代朝廷重防之地,在取士納賢方面可能有所偏頗,也就構成了不利之勢;自內而言,我湖湘赤子,多都慕名屈大夫、羅將軍,生性耿直,在孔孟之學治國經邦之官場上,不懂得圓滑世故,自然也就很難更進一步也,就說那王船山,圣祖康熙年間本有機會大展身手,但以其志節,怎肯接受剃發易服之辱?能得個善終,已屬不易也。”

“如此說我輩弟子亦是難有出頭之地矣!”

“非也,非也,時易勢轉也。一則自戰國以至前朝中葉,華夏大地育人鼎盛不過六七千萬而已,自本朝而來,已近兩百年未有大亂,人口在乾隆朝過了三萬萬,而今據說已近四萬萬,人口增加如此之多,許多原本蠻夷之地早就物阜民豐,人煙繁熙,我湖湘早非當日也,且看如今獲罪之士多遣往西域伊犁,哪還有往湖湘之地放逐者?二來觀當今大勢,我朝恐將遭遇大變,小居士等當生逢其時也,或者今后一二百年,我湖湘大地引領華夏也未可知矣。”

“道長所言真令小子眼界大開,但若說本朝將出大變禍亂,小子卻斷斷無法遽信,聽師長常講,當今圣上恭儉寬仁,不耽女色,每日朝政不輟,整頓吏治,又平了新疆諸叛,天下升平,如何會有劇變矣?”

“小居士所說也都屬實,但天下大勢,蒙天子審度者庶幾?須知有些事情,由天不由人,方才說到如今人口大增,就說令尊,不覺也育了四口男丁,小居士兄弟再各添子嗣,到時會有多少孫輩,這僅是一家,天下億萬家,每家如此,而沒有緩止之道,天下固大,恐不足以養民也;更何況自嘉慶年間,夷人往我大清販賣鴉片,道光三年以后,尤為泛濫,白銀外流不止,人多銀涸,焉有不亂之理?”

“難道當今圣上不知此事乎?或許禁止夷人販賣鴉片,禁止子民吸食,會有好轉。”

“如今之鴉片生意,每年不知有多少銀子外流,圣上肯定是知,但是要禁,恐抵不住鴉片成癮之富家子弟糾纏,更重要的是,朝廷恐怕定要對夷人開戰矣。”

“莫非這正是道長所說的我等湖湘弟子建功立業,有所作為之機遇?孫子兵法或可大顯,衛仲卿(衛青),李藥師(李靖)之輝煌即將再就?”

“此乃表層也,以貧道參悟,如今恐已不再是對匈奴、突厥那般戰爭矣,咱們幾千年間未有大化,可夷人卻不知變成如何樣子,貧道前數年游歷兩廣,見到夷人書籍,雖不懂其字,然就幾幅火輪船的圖畫來講,恐怕已非那些抽慣鴉片的羸弱旗兵所能應對者也”。

“小子倒是覺得道長言重矣,想當年冒頓單于一度圍漢高祖于長平,頡利可汗也曾兵陳便橋,但只要有武帝之籌韜略,太宗之任賢能,軍民同力,將士同心,殊死一戰,一樣逐敵于大漠,置府于邊陲矣!”

“唉,是以說小居士受令尊熏陶,只用儒家之學思考,剛才說起兵法,豈不知兵無常勢,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我等如今非但不能知彼,恐怕連知己亦未做到,傳言康熙年間,圣祖患疾,太醫院束手無策,幾乎要備國喪,夷人只給圣祖用了一針藥劑即起死回生,那夷人還給圣祖帶來望遠鏡,助我修改歷法,諸事可見,彼等已非荒蠻無化之輩矣,或許當時已不遜我朝,何況至今又越百數年,我朝幾乎固步自封,不聞他邦之事,此消彼長,大清恐怕已與昏睡之人無異也。”

鐘麟聽的這些話,一時默然無語,他知玄陽道長不是妄言之人,自己卻仍需參詳,之前以為,治世經邦不過是克己奉公,勤政愛民,那里還想邦外之事矣?倘若果似道長所言,自己勤讀詩書,固然或有用武之地,但亦不過是螳臂當車;他日或者為國捐軀,倒也不失志向,只是若無濟于華夏,那所學所做,又有何用耶?思索間,老少二人踱回鳳棲觀,在一方石桌前坐下,鐘麟失口喃喃道:

“那道長神機妙算,如若真如所言,未知是何景象矣,莫非我華夏已難度厄運耶?”

玄陽道長看鐘麟真有思索,也是暗自為之高興,至少其尚未完全禁錮于孔孟之道,以身居天朝上國而盲目自大,是謂孺子可教也,道長亦自知方才所言只是推測,甚至有些危言聳聽,只不過素來精研老莊之學,深知陰陽幻化,強弱相生,若世人不能及時驚醒,釀成大禍恐是必然,當然,此乃最糟之情景也,聽到鐘麟喃喃自語,仿佛失卻之前銳氣,又是于心不忍,便接口道:

“小居士倒也不必過于悲觀,方才或只是貧道瘋言亂語,我邦土也經過五胡亂華,蒙元殺戮,就是本朝,起初亦算狄夷入寇矣,是以固然要起變化,或者百姓要多受疾苦,但只要我族命魄不喪,總還有東山再起之時,何況我朝子民眾多,焉能不孕育扭轉乾坤之英杰矣。”

鐘麟低頭想了一程,猛然點頭道:

“道長所言極是,只是小子所學,無非孔孟之道,程朱之理,故而雖深感先父寄托殊深,卻似乎已失卻眼前方向也!”

“天意不可違,其實孔孟之道也有其利,杰出者更是忠君愛民,勵精圖治,不惜鞠躬盡瘁;老莊思辨雖見著深遠,但皆在清靜無為之修,必然匱乏實際應對之策,所以小居士既已精研孔孟,則必存大有可為之處。”

“道長可否點化一二?”

“哈哈,來日方長矣,候我交代完觀中事務,與小居士同游洞庭,一路上還有的好說,今日你且記住一言,果有一日我大清受辱于夷,非華夏子民赫然驚醒,同心抵御不可也!蒼生不易,多有龍困淺灘之豪杰,小居士既要領悟通透,又要著意點化也!”

“小子明白,多承道長指教,在下定當多研易理,不負道長厚愛與先父夙愿也。”

閑言不表,鐘麟便在客室住下,候玄陽道長處理完觀中事務,便要出發,這一日天清氣朗,乃是道光十八年四月初七,道長叮囑了道童,老少二人便動身起行。鐘麟初次遠游,親眼目睹河山之壯美,豪情倍增,一路上遍訪古跡,吊拜先賢,體察風土人情,更不忘同玄陽道長請教疑惑,閑暇便陪道長弈棋漫談,玄陽道長自是不吝平生所學,全力將自己的修為于問答之間傳授,每見鐘麟聰慧異常,一點即透,甚感欣慰。不覺間已有一月,二人則行出五百余里,這日到了汨羅,恰逢端陽節,鐘麟自少不得在江邊賞觀龍舟,拋灑粽米,憑吊屈子,吟詠楚辭,誦至“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等句,也不盡潸然淚下。盤桓汨羅兩日后,又沿洞庭湖岸北行,賞那“水天一色,風月無邊”之景,也不著急,悠然往岳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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