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安琪昂頭大聲道,帶著破釜沉舟的勇氣。這一喊,讓已埋首在竹簡里準備看書的田地及拖她出去的鐵甲武士均是一愣。“稟太子,民女頭腦清醒、神識清明,并非混沌之人,請太子明察!”
田地的表情頓時顯得興致盎然起來,他沖兩個武士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出去。
站起身,再次走到安琪面前,田地仔細觀察著安琪的眼睛,許久方道,“方才沒有注意,眼下看來確實像是尋常人。那倒怪了,既是尋常人,為何你的鄉鄰皆是另一番說辭?莫非本太子查錯了人,你并非王姬?”
甘松已經對安琪說過她在這里的身份,她是臨淄王姬,從今以后,她也只能是臨淄王姬。
“鄉鄰所言不假,民女所說亦是實情,之所以雙方說法有悖,實因民女日前才清醒,鄉鄰并不知情。”
手中的竹簡被田地“啪”的一聲拍在案幾上,清脆響亮。王姬迎接的,是田地的疾言厲色,雷霆大怒。
“大膽賤民!面見天威,竟敢不跪,分明以下犯上,罪大惡極!來人,將這賤婢拖出去,凌遲處死!”
“堂堂天庭上仙,面見人君,為何要跪?”面對再次壓來的鐵甲武士,王姬昂首挺胸,正氣凌然,“本仙念你得天眷顧,有心助你成千秋大業,你卻以怨報德,如此作為,他日不怕遭天譴嗎?”
王姬的話,擲地有聲!這一驚世之言讓在場所有人都怔在原地,包括王姬自己。縱然麻衣昨夜已提醒過她關于太子信方士之事,然而若不是萬不得已,若不是再無他法,她又怎敢用如此荒謬可笑、裝神弄鬼之言自救?
背水一戰,生死由天!
比起說話的,聽到這些話的人更不啻于聞聽驚雷,但見田地瞠目結舌,默然許久方才結巴道,“你是說……你是方術之士?”
所有緊繃的神經在看到田地驟然端正的姿態、肅穆的眼神時,都瞬間放松下來。王姬知道,麻衣終是賭對了,田地自詡得天眷寵、必將天下一統之人,蔑視世間萬物,只有對他信任的天意,是推崇備至的。
王姬越發淡定起來,非是不怕,形勢使然。她撒得這彌天大謊若圓得不完滿,只會死得更慘。
她左右看了看已架起自己的甲士,又看向仍有猜疑的家老,微微一笑,“既是天機,自當得天授命之人方能知曉,又豈能公之于眾?”
“滾出去!”田地對屋中其他人不耐煩的喊道,目光卻一直定在王姬身上,生怕她會消失不見一般。
“太子,是否確認身份再……”府中家老分明仍有猜疑。
“滾!”
隨著田地一聲大喝,眨眼之間,整個書房已再無他人。王姬不禁長舒一口氣,人多口雜,她實在沒有把握能否說服太子府的其他人,便是說服田地,也要耗費她全部的精力。
“區區方士,不過人間求道之人,何堪比肩九天上仙?”見田地聽得認真,王姬胡說八道起來越發無所顧忌,“方士不過煉丹術士,奢求長生不老,上仙卻可飛天遁地,乾坤扭轉。”
“太子得天降大任,小仙正是奉上仙之命助太子君臨天下,一統寰宇,只是上仙有命,小仙只在必要時給太子提點,不可染指凡塵俗世,千秋功業還當由太子一力承擔。”
田地對自己得天眷寵之事本就深信不疑,對自己江山一統的能力更是由著與生俱來的自信,王姬的出現,就像久旱逢甘霖般恰到好處,讓他頓時信了七分,連同王姬“不染凡塵”的說辭,也被田地理解為是上天對自己能力的考驗。
以他的能力,以他的驕傲,他的千秋大業,也不允許他假手于人。
“何以證明你所言不虛?”田地不懷疑自己會有仙人相助,他唯獨懷疑眼前這個少女是否真是仙人。
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人,莫名其妙跨越兩千多年來到亂世爭雄的春秋戰國,這本身已足夠駭人聽聞,便再說一些驚世駭俗的話,又有什么可顧忌的呢?
想至此處,王姬僅存的那點心虛也頓時化為烏有,她走到田地對面坐下,甚至還不緊不慢地為自己斟上一爵清酒,一飲而盡。
酒入肝腸,讓王姬的膽氣又壯了幾分,她朗聲道,“理由有三,其一,我祖上一直居住在東周王畿,十年前祖父突然離開故土,帶著一家老小千里迢迢東遷入齊,正是因為祖父得天明示,知曉天子沒落,齊國將出新帝,而我乃天降之人,十年后將輔佐新帝大興,。”
王姬的身份,也是甘松在聽侍衛呂莒向田地匯報時得知的,準不準確便不得而知了。王姬知道,這只是佐料,并不足以打動雖然剛愎自負但并不愚鈍的田地。
果然,田地眉峰緊蹙,以眼神示意王姬說下去。
“其二,我本喪智,眾人皆知,如何能在與你相遇時,一朝清醒?若非天意,該作何解釋?”
被王姬如此相問,田地一愣,雙眸閃動,眼中已露動搖之意。王姬暗笑,她深知,關于這一點,連身處其境的自己都無從解答,更遑論他人?
“其三,”她站起身,負起雙手,走到窗前,拿出最后一劑猛料,“送太子第一則提示,三年后,太子當即王位,假以時日,一統六國!”
“嘩!”
身后響起怪異的聲響,王姬轉過身,便看到書案已被田地推翻,案上的竹簡零零碎碎,散落一地。而田地,怔怔地站在王姬對面,劇烈地喘息。
如果王姬所言為假,也不過只是養她三年而已,于他無害,若她所言不虛,他便得最強方士,于他大有裨益。
“好!”田地沉聲道。他的雙眸晦暗如海,帶著不可測的兇險,“本太子就容你三年,若三年后你的預言沒有兌現,本太子必將你碎尸萬段!”
窗外陽光正好,王姬卻分明感覺心中驟寒。
田地將王姬安置在一處名叫“紫蘭苑”里,那是一處幽靜的庭院,里面安排十余名鐵甲武士及兩名侍女,名為保護,形同監禁,好在田地顧及王姬上仙身份,吃穿用度一應齊全。
回到房間,王姬把房門死死地鎖住,整個人便已癱倒在門后,大口地喘息起來,她的身體因為緊張而冰冷,手上也早已一片潮濕。與田地的這次交鋒,就像是打了一場硬仗,讓她疲憊至極。
她對時間沒有概念,只隱約記得齊宣王盛年薨逝,齊閔王田地即位時正當年輕,她這才斗膽說出三年即位之言,以作權宜之計。雖然此刻她的性命得以保全,然而以田地暴戾乖張的性子,很難保證她會不會在下一次因為不當言論引起田地猜疑,進而命喪九泉。
為今之計,走為上策。
如果不能逃離這亂世,便逃離太子府,逃離臨淄,逃離這個即將風雨飄搖的齊國。
“小妹,小妹!”窗外,熟悉的聲音忽然響起,王姬一怔,眸中頓現驚喜之色。
“麻衣大哥!甘松大哥!”王姬迅速拉開門,將麻衣和甘松拉進房內,目光警覺地看向外面。
“我們是走暗道過來的,沒有人發現,小妹寬心!”麻衣解釋道,眸中清亮。“你能虎口脫險,大哥為你高興,只是太子府危機四伏,小妹切勿放松警惕。”
麻衣的話,讓王姬冰冷的心泛起陣陣暖意,她輕輕點頭,“大哥放心,我知道,我會小心的。”
將今日發生的事原原本本跟麻衣和甘松復述了一遍,王姬道,“前兩條皆是按照兩位大哥指點去應對的,只是太子并不愚鈍,我觀其反應,顯然未盡信,這才臨時起意加了第三條,是否有不當之處,懇請兩位大哥指點。”
雖然與眼前二人相識不久,承蒙他們時時照拂,王姬已與他們交情匪淺。麻衣和甘松因患難而結義,甘松沒有學識,麻衣卻是自幼飽讀詩書,見識長遠,只因家族得罪權貴才落難太子府,所以但有要事,王姬也愿意聽麻衣拆解一番。
“小妹機智,此舉至少保一時萬全,若無實質承諾,太子會懷疑在所難免。三年的限期也恰到好處,既不會讓太子等沒了耐性,又給了我們時間周轉撤離。”麻衣肯定了王姬的做法,但眼中的擔憂未曾減少半分,“只是,小妹,光是一個太子即位的論斷不能保證這三年太子不會再找你麻煩,你需了解當今天下大勢以便有所應對。”
王姬頻頻點頭,“我也正有此意”。她對歷史總算還有所了解,只是記憶凌亂,無法串聯起來,她確實需要一些提示。
麻衣略一思索,再抬起頭時,已有成算,“聽說臨淄稷下學宮盛行,那里廣開言路,百家爭鳴,平時論及各家學術,天下但有大事發生,也會爭論不休,我們或可利用”。
說至此處,眉峰皺緊,“只是稷下學宮乃官府主辦,非稷下學子不得入內,我與甘松久居太子府,并無相識之人在那里。”
麻衣與甘松不知道,王姬就更沒有辦法,三人一時大眼瞪小眼,久久無言。
還是王姬率先打破沉默,她展顏一笑,滿不在乎道,“沒關系,來日方長,總會有辦法的,小妹一直很幸運,這不是剛來太子府,就遇到兩位大哥了嘛!”
王姬笑得大大咧咧,麻衣卻知道她近乎夸張的笑容里掩藏了多少慌亂與無措,亂世當道,一個女子要在太子眼皮底下求生,需要何等的勇氣和智慧?
知道王姬只是想讓自己安心,麻衣也笑了起來,卻甚是勉強。
“倘若有機會離開臨淄,小妹可曾想過去往何處?”甘松問道。
王姬笑了笑,斬釘截鐵道,“我想去秦國。”這個念想,從她打算在這個世界活下去開始,就一直存在她的心里。
王姬學法學時,對法學鼻祖商鞅多有了解。商鞅變法,名垂青史,歷代秦君更是秉承商君法制,才奠定秦國社稷,最終結束戰國亂世,一統六國。這樣的秦國,必是政治清明的國度,至少一定比齊閔王治下視人命為兒戲的齊國要好得多。
哪知此言一出,麻衣與甘松皆是一驚。
“虎狼秦國?”兩人異口同聲道。
王姬這才想起,商鞅變法之后的秦國迅速強大起來,被山東六國視為虎狼之秦,麻衣和甘松不知曉世間變化,自然會與眾人一般看法。
王姬沒有解釋,就像眾人對秦國的印象一樣,她的印象也不過是她看了一些古書后總結來的片面之詞,真正的秦國,還需要她親自經歷,親身求證。
作為上仙,王姬本以為很快就會被田地召見,畢竟這是戰國,時時都會有大事發生,田地應該需要她的“提點”,沒想到三個月,田地竟一次都沒有來過。
麻衣捎信給她說,是田地又出去巡防營地了,要她暫且寬心。
王姬從原來的日夜戰戰兢兢到松了一口氣,她開始反守為攻,試著尋找出去的辦法,哪知田地對她這“上仙”竟極為上心,人雖不在太子府,巡防守衛卻加了數十人,不僅麻衣與甘松難以入得紫蘭苑,也讓王姬縱是插翅,亦難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