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那月那日。

勝洲聯邦川西省山南市坡北縣河東鎮的鎮政府辦公室。

下午四點鐘，距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三級初等職員馬浩然總算在電腦上敲完了最后一個字，提前完成了當天瑣碎的工作。

他抬起頭來看了看墻上的鐘，又向屋里環視了一下。

同往常一樣，辦公室里一共四個人，目前只剩他“獨守空房”了。

已愈不惑的艾森抱恙半個月了，除了時常來單位點上一卯之外，多數時候以居家靜養為主。

其他兩位都是天命之年的大姐，基本每天都是三點鐘剛過，不是以接孫子放學就是買菜做飯，或者商場打折促銷僅限一天為由提前下班了。

對此，馬浩然已經習慣了。

作為辦公室里年紀最輕、資歷最淺的小職員，多干一些是應該的。

但是，他放低自己的姿態，并不代表他出身卑微。

他從小寄養在姨媽家里，從記事起就沒見過親生父母。但姨媽經常跟他說，他的父母都是大官，到底有多大，要等他長大了才能知道。

他父母除了每月按時給姨母寄來生活費之外，還時常給馬浩然寫信，鼓勵他好好學習。

他父母這樣做的目的，就是防止手中的權力影響他的成長，讓他充分體驗到社會競爭的激烈和殘酷。

真是用心良苦。

好在馬浩然自己爭氣，從小品學兼優，考入全國一流大學之后更加出類拔萃，還未畢業就收到了幾十份年薪百萬的offer。

正當他在幾家跨國公司之間反復權衡時，他的父親第一次動用手中的權力，為他安排好了工作。

看著別人紛紛踏進了大型公司或省市級單位的大門，馬浩然只得拎起鋪蓋卷，來到了離家五百多公里的坡北縣河東鎮政府。

“去當一名政府職員吧，先從最基層做起。”

“如果十年之內你能夠憑借自己的努力，升到高等職員，你就能回到我們身邊，我們將會為你鋪平之后的道路。”

“如果你不能做到，就別想再見到我們。”

這是馬浩然父母在信里告誡他的三句話。

憑借自己的努力。馬浩然時刻牢記這句話，完全服從分配，被安排到鎮政府辦公室的文員崗位，跟著“老板凳”艾森從事起了文字材料工作，和電腦、鍵盤打起了交道。

這是一個好人不愛干、賴人干不來的苦差事。

在別人眼里看來，這個崗位離領導近，升職空間大，被人尊稱為“筆桿子”。

只有真正了解的人才知道，文字材料工作是最清貧、最勞累、最沒實權，更是最不受待見的工作，被形象地稱為“材料狗”。

尤其是在鎮一級的領導看來，照著講話稿安排部署工作，遠不如吆五喝六、媽媽奶奶地罵幾句更有效果，根本不把“材料狗”當回事。

其實也不用真正了解，看一看艾森就知道了。十五年前艾森還是小艾的時候，也是畢業就分配到文員崗位，如今寫成了老艾，除了血壓血糖血脂漲了許多之外，職位和工資可沒怎么漲。

艾森自我解嘲地說，自己已經升到了三級高等職員，簡稱“三高”，即血壓高、血糖高、血脂高。

到了河東鎮政府之后，馬浩然每天來得最早，走得最晚，干得最多、說得最少。

辦公室里那些打表畫格、跑腿學舌、掃地擦灰，端茶倒水的雜活累活，全都落到了他的肩上。

真應了那句電影臺詞：既然馬先生來了，就讓院子里的騾子啊馬啊全都歇了吧。

這對于馬浩然來說，這都不是事。

可惡的是，原本由艾森負責的鎮領導的講話匯報等工作，也全都交給了馬浩然來寫，寫完之后再由艾森或是辦公室主任杜普拿到鎮領導那去。

馬浩然連個露臉的機會都沒有。

也就是說，苦勞和疲勞是你的，功勞都成了別人的。

就這樣，一年半過去了，他的職位一直很穩定，始終停留在三級初等職員。

而跟他同時分到河東鎮的還有一個名叫彭克的大學畢業生，因為提前找了關系，分到了后勤崗位，既輕松又有油水，沒過半年，就升了到了二級初等職員。

勝洲聯邦的政府職員一共分為初、中、高、上、特五個等級，每個等級又分為三個層級。

馬浩然如果想見到他的父母，就必須在剩下的八年半時間里連升五級。

這在勝洲聯邦政府系統，好像還沒有先例。

“我就要開這個先河。”望著空曠的辦公室，馬浩然握緊雙拳下定決心，轉而又黯然神傷，自覺前途一片迷茫。

五點鐘下班之前，他習慣性地點開了辦公自動化系統，發現還有一個待辦件還未處理，是縣政府發來的《關于做好本年度春季職級晉升工作的通知》。

接轉上級文件也是辦公室的職責之一。馬浩然點開之后，大致讀了一遍，心中不免一陣竊喜。

本次三級初等職員晉升，河東鎮雖然只有一個名額，但除了他以外，也只哈默爾才夠條件。

哈默爾是鎮長皮埃爾的司機，比馬浩然晚來了整整一年。

看來總算輪到自己了。

馬浩然把文件打印出一份，填好了文件處理單，來到辦公室主任杜普的房間。

見馬浩然走了進來，平時總是用鼻孔看人的杜普連忙打招呼：“小馬，你來得正好。”

馬浩然心里一沉。直覺告訴他，準沒好事。

“剛剛接到電話通知，明天下午喬治副縣長要來檢查青河治理工作。你負責給皮埃爾鎮長起草一篇匯報稿，明早七點鐘交給我。”

“這？”面對杜普給他安排的任務，馬浩然第一次表現得有些為難。

看來今天注定又是個不眠之夜了。

寫個匯報對他來說不在話下，但這個青河治理工作匯報，可不是那么容易寫的。

要知道，河東鎮境內的青河治理工作可是個老大難問題。難就難在，縣里三令五申嚴禁采挖河沙，河東鎮卻總是發生盜產情況。

其中的原因那是河東鎮無人不曉的秘密：盜挖河沙的人的后臺，就是河東鎮的鎮長皮埃爾本人。

聽出馬浩然有些為難，杜普說：“我知道，平時鎮長的材料都是老艾來做，但是他實在病得很重。”

馬浩然很清楚，艾森的身體沒問題，他得的是心病。

杜普見馬浩然仍然有些遲疑，拉下臉來問：“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馬浩然遞上縣里的《通知》。

杜普看了之后，皮笑肉不笑地一拍馬浩然的肩膀：“這可是你難得的表現機會呀，來河東鎮一年半了吧，難道甘心當一輩子三級初等職員嗎？你放心，只要好好表現，這次晉升的名額就是你的。”

杜普的官腔打得異常渾厚。

面對杜普畫的大餅，馬浩然雖然難以下咽，但也別無選擇。

“放心吧杜主任，我一定盡力完成。”馬浩然恭敬地回答。

“鎮長對這次迎檢非常重視，一定要保質保量啊。”杜普又拍了拍馬浩然的肩膀，示意他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