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們各自躺在旅館的單人床上。在黑暗之中,各自瞪大雙眼,在沉悶黑暗之中冥想。
我們是否還有未來?
沒有答案。媽媽在臨近的床鋪上一動不動。她安靜極了,呼吸聲也極細微。可是,我知道她正瞪大雙眼,盯著房間的天花板。柔美的面部線條已經僵硬了,她成了一尊雕像。
她正想些什么?剛剛我那些傷人的惡毒語言刺痛了她?
那些駭人的言語現在回想每多想一遍,就有一層的恥辱撲面而來,像一層有毒刺的網,將我們彼此內心緊緊勒住。又像燒紅的鉗子,在思想的最深處留下烙印。
我曾想與媽媽一起恢復當初那個家,也許有一天,媽媽還會和爸爸走在一起,他們會彼此相對,在彼此的微笑之中泯滅現在正面臨的隔閡和分離。
那一天永遠也不會來了。
媽媽變了。她已經與過去做了決別,我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這是多么絕情!我在那天夜里無數次想說服自己,原諒媽媽,或者,就當一切沒有發生過一樣。
我無法做到。
一頭巨獸正將長長的手臂向我伸了過來。那肉呼呼的紅色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拼命掙扎,卻爭脫不開那只有力的大手。
我驚得啊的一聲,坐了起來。
房間里黑乎乎,伸手不見五指。我大叫道:媽媽!
燈亮了,眼前是媽媽驚愕的臉。
我沒向媽媽訴說夢里的內容。媽媽也不追問,我們內心都有默契,不愿意揭開傷痛。彼此小心地維護最后的尊嚴。我都不想看她,而又重新倒下,把被子拉嚴。
我想離開。
逃避。
現實已將我來時的夢想擊個粉碎,此刻我只想回復到來時的模樣。當對一切死心時,也是一種很祥和的寧靜。
“媽,我想回家!”我背著臉說。
“明天不正要比賽了么?過一晚再回去吧?!眿寢屨Z氣很淡。
她已經不挽留了,只讓我再呆一天。
我內心一直默念:媽媽,媽媽……可是她聽不見我的吶喊,于是我內心的默念只在一片無人應答的死寂里消弭。
早晨起床,媽媽氣色很不好,她凌亂的頭發蓋在額頭,面色發灰,眼神黯淡,滿面倦容。她也許一夜也不曾合眼。
她為我準備了早點。我洗漱完畢匆匆吃完,把行李收拾好。媽媽默默注視我做著這一切。
“不參加比賽了么?”她淡淡地問我。
我把琴背上,說:“比完賽我可以直接去車站?!?
“好吧。”媽媽嘆息一聲。她在手機上為我訂了車票。
“我們一起去車站吧。我先送你去比賽?!?
走出小旅館,外面的喧嘩讓我向后退了一退。
這城市太繁華,人們行色匆匆,彼此都不看對方一眼。路邊只有我一個人停駐在那里,人們都有個目的地,匆匆趕路,仿佛將要遲到的樣子。他們眼前只有目的地,四周的一切他們毫不在意。焦炙的情緒籠罩每個人。
離考場不足兩公里。媽媽在我的身后拍了拍我,指了指一旁的公交車站。
在車上,我們就那么僵直地站立,我一直盯著車窗外的一棵棵的行道樹。數著樹的數目。
當我們來到學院的音樂教室,我又一次看見梁亦文。她的父親不在,只有司機,手里提著那把名貴的琴。
梁亦文向我揮手,我只好走了過去。
“昨天,韓老師奔下樓追你。他讓司機一路開車找你,卻沒有找到。我們一直很擔心?!?
“是嗎?如果我走丟了,他一定也逃不了干系吧!”我諷刺道。
梁亦文嘟嚕著嘴唇。她對身邊的司機呵斥道:“你當時應該在門外守著,發現周壹壹沖了出來,該上前詢問,然后送她回家。我回頭向我爸說你偷懶。當時你一定在車里躺著睡覺!”
她的公主脾氣來了。我看著一旁那位四十幾歲,滿面堆笑的中年司機,有點可憐他??墒牵覍@一切無能為力。
我會先進場比賽,出來之后,我把那把琴借給你吧。你有了我那把琴,會拉得更出色。“梁亦文悄悄地在我耳邊道。
她對這次比賽十分有把握,顯得躊躇滿志。
“曲目我都知道,也練了兩個月了。不會有差錯?!彼d奮地說。
當她發現我媽媽在一旁行李箱,不由驚異道:“你一比完賽就要回家么?這次比賽之后,會有個演出,所有拿獎的選手會來一聲匯報演出并有個頒獎大會。我已經擬好了發言稿了?!?
我不想掩飾自己的鄙夷了。不由向她瞥一眼。她在一群大人編織的夢里過著受人敬仰的生活。但,一切只是個騙局罷了。正如這場比賽,讓一批心懷音樂迷夢的孩子在互相吹捧之中得到安慰,最后不過一場空。
“我不會得獎,也不打算參加那個演出?!?
梁亦文吃驚地看著我。
“這場比賽不過是個丑惡的交易罷了?!蔽覑汉莺莸?。梁亦文像被蟲子咬了一口,縮了回去。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變得這么兇?!绷阂辔奈鼧O了。她哭喪著臉,剛剛的興奮勁頭減去了大半。純真的臉上一臉的不快和傷心。她不明白的事情很多。一個事事稱心的孩子怎么會明白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孩子的心情呢?而且,我何必戳破她的周圍一切的美好印象。
于是,我微笑對她說:“好了,我昨天和你的韓老師吵了一架,已經不抱拿獎的希望了。我的水平這么差,音都拉不準,拿你的琴去比賽,只會白白糟蹋你的那把琴。我就是去應付一下,也算不白來一回,好給家里人有個交代罷了。你要好好表現,將來會成為真正的音樂家。”
梁亦文單純的臉上浮現幼稚的微笑。
她挨近了我,還抱住了我的胳臂。
“我一直認為你更優秀。”她感嘆道?!翱墒悄闫獠缓茫瑦凵鷼?。韓老師常在不經意間流露對你的欣賞。你們之間一定有誤會。我有點怕他,否則一定要問問他,為何一見面你們就要吵。也許是那個怪老頭太專制了?!?
梁亦文一味要和我親近。今天,她穿著昨晚向我展示的連衣裙。我想象著她在舞臺下揚頭拉琴的形象,燈光落在她純凈無瑕的臉上。她如同精靈,打動著每個人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