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家去住，爺爺卻說，家里又沒人，住在他那里。我偏不。爸爸會在深夜回來，我會讓客廳里的燈一直開著，那樣爸爸就在回家時看見樓上的燈亮著，明白家里還有個我。我會守著家，等著爸爸，也等著媽媽。

吃過晚飯，爺爺只好送我回家。

“我會自己走。我已經十四歲了，不是小孩子。”

“那怎么行，天黑了，晚上一個女孩子不安全啊。”奶奶搖頭不答應。爺爺倒是沒出聲。

一會兒爺爺才說：“你走大道，在路燈底下的人行道上走。回到家就給我打個電話。”

我點點頭，背起大大的書包。拉開門時，我深深吸了口氣。屋外冷冷的空氣讓人清醒，讓人不再陷入一種慵懶的軟綿綿的情緒之中，使人抖擻起精神。

下了樓梯，然后走出小區。看門的老孫頭爺爺一直露出半張臉，他顯然看見我獨自出門，嚷了一句：“周壹壹，你媽回來了沒有？”

我無奈地搖頭，也不知他是出于關心還是好奇。

外面是大街，順著這條街走個二十分鐘向左就能到家了。夜色降臨路燈如點點彩帶伸向路的盡頭。街上的人不多了，晚歸的人們從我的身邊匆匆而過。我在樹的陰影下行走，路面上的樹影向后退去，內心泛起一絲孤獨的漣漪。

正走著，我忽然感到身后有個人跟蹤我。我回過頭，茫然向后張望，三三兩兩的路人正走動，一對年輕人手挽著手，非常親密。一個正晚跑的叔叔，他很均速從我的身邊奔過。更遠處有一些人影晃動。她們是一幫正奔赴廣場跳舞的大媽們，穿著統一的紅衣衫。

一位騎電動車的人從我的身邊飛馳而過，嚇得我輕叫了一聲。

“周壹壹，你要走人行道。你那是車行道！”爺爺不知從哪里跳出來嚷。

啊，原來爺爺一直在我身后。

他就和我并行，沿著大街的店鋪行走。

“爺爺，你嚇我一跳。”我走上前不高興地嘟嚕道。

“要走邊沿，像我這樣。”爺爺說。

“你回去吧，爺爺。”我向相反的方向推著爺爺。這是我一個人的歷險，卻被爺爺暗中保護所打破，真是掃興。

“我馬上就要到家了，爺爺，你走吧。”

“回家就寫作業，你爸會在十點鐘回來，到時候你把功課完成了，他會檢查。”爺爺告誡我。他一定在電話里對爸爸左叮嚀右叮囑了，讓爸爸早點回家。

而我，也知道爸爸不會那么早離開公司。他有一大堆的事務纏身。沒有媽媽，他回家都沒有熱水洗臉。十有八九會倒頭就睡。

我要回家備好熱水。也許還有別的事情需要我操心。

人會在一夜之間長大的，尤其是失去了依靠之后。

爺爺好不容易被我勸走了，我一會兒就回到了自家的樓道里。我從電梯里出來，樓道的燈就亮了。我強裝鎮定打開門。房間里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我在黑暗中匆忙把入戶門關閉。

我潛意識里想出現一種場景，媽媽正坐在沙發上。她一個人在黑暗里獨自坐著，悄悄地想著心事的樣子，又像是等候著什么人。又或者是疲倦了靠在沙發里閉目養神。

我打開燈，沙發上什么也沒有。客廳里空空蕩蕩，空氣里都有從窗縫里穿梭而過的風的回響。

我打開了房門，每個房間的門都打開，又打開每間房間的燈。房間里的每個角落都籠罩著神秘的寧靜。所有的物件如同被施了法術，一動不動，塵封已久。

多么希望在我不在的時間，房間里熱鬧非凡，像童話故事里描繪的那樣，茶壺與杯子都活動起來。

我看了墻上的鐘表，想到了功課，翻動起書包。

猛然電話鈴響起，我嚇了一跳。

爺爺的電話。他打電話證實我已到家才會放心。

我攤開了課本開始做起了作業。時間仿佛凝固了。沒有人語的夜。

很快將作業做完了，又開始預習，然后開始看那本讀了幾遍的《貓國王的生日禮物》。那是我上小學時買的讀物。我努力在文字中找尋著新的意義。

不知過了多久，我記起了家里沒有熱水，就開始燒水。學著媽媽的樣子先將電水壺灌滿水，然后將沾滿水的手擦拭了一番，檢查插頭上是否有水漬，然后小心翼翼插上電。紅色的閃光亮起來，水壺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漱洗過后，我準備去睡了。

其實我一直等候著爸爸回家。四周靜悄悄的，已是深夜，爸爸依然沒回來。

墻上鐘表指針指向11點，平常這個時候，已經到了媽媽規定的睡覺時間了。媽媽不在家，也要像她沒有離開的時候一樣。我一直相信媽媽一定在暗處監視我。

這時候，爸爸在門外叫我的名字。

仿佛燈光亮了不少，房間里有了活氣，我快步打開門。

爸爸摸著我的頭，有點疲倦卻很開心。他一回來就倒在沙發上。

“給我倒杯水吧。”他說。“這個點你應該去睡覺吧？”

“好的，我的作業也寫好了，你要檢查嗎？”

爸爸點點頭，他一點也沒有站起來的意思。只顧著打電話。原來是打給媽媽。

“喂，若男，你終于肯接我的電話啦！”

爸爸有點興奮地支起身體。“你怎么一聲不吭就走了，還說了許多的氣話。你怎么啦？我有什么不對的地方你也沒明白說出來，到底哪兒不對了。你回來我們好好談一下？”

電話那邊傳來細微的聲音，是媽媽失望的，幽怨的嘆息。

“沒有怎么，我很累了，不想繼續和你過下去！”

爸爸對著空氣急切地辯解，手在半空不停地掀動。

“很晚了，我要睡了，有事明天再說吧。”媽媽在那頭說。

“已經半夜了，為什么白天你沒空來個電話，每次都要在半夜里和我談？我沒時間聽你說話，我要掛了。你在家把周壹壹帶好了。如果你帶不好，我會過來接走她。”

“以前你不是這樣啊，你不能這么鐵石心腸。拋下一切不管。”

爸爸的語氣近于哀求。他好可憐。燈光下高高的身影傾斜地落在地板上。

“老周，你不需要我，你只需要你的工作，你也更在意那個女人。我給了你機會和時間，讓你對我有點兒交代，我還騙我自己，說你都是為了整個家，也為了我。可是最后才發現，一切只是徒勞。我也累了，所以我離開了。今天晚上我對你說清楚了，希望你不要再問為什么了。”

電話很快掛斷了，沒有容爸爸再說話。

爸爸久久地保持一種姿勢，好久才動了一下。緩緩放下手機。

“我要去上海一趟了，事情麻煩了。”爸爸喃喃自語。他茫然看著客廳里的一切，與我探尋的目光相遇。

“我先睡一覺，明天就能想出個辦法勸你媽回家。”

他像是安慰我，更像是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