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澧蘭帶婆子出門,她要給自己添置些衣服。以前在歐洲做學生,她的衣著一向簡單,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整潔、舒適就好。現在在商會供職就不能那么隨意。
“你去哪兒?我送你。”周翰一臉和煦地站在陳家大門口。她今天換了身洋裝,米色底子淡綠色花卉紋樣中袖綢緞襯衫,配杏色真絲中裙,同色系的中跟皮鞋,姿態曼妙。朱粉不深勻,閑花淡淡香,周翰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挪不開。澧蘭扶了扶頭,頭疼,真疼!
“姑娘……”,婆子問。
“阿媽,叫車!”她們上了三輪車,“姑娘,姑……,那個人的車跟在后面。”
“姑娘,那個人的車一直跟著。”婆子又說。
用汽車來追人力三輪車,也算是上海灘的奇景了,長根開車的技術越來越好,澧蘭想。
她們先去南京路老九章綢緞莊,不同質地、不同花色的面料,澧蘭各選了些,打算拿給家里的裁縫們趕工。“怎么不去我們自家的綢緞莊?”周翰自然而然地過來付款。誰跟你是一家?澧蘭不愿攔他,為這點錢,在這里推來推去,恐別人笑話。
她們又去同一條路上的永安百貨,澧蘭直奔女士樓層,到箱包和鞋子柜臺前停下來,她大略地掃了幾眼,就訂了幾個款式、顏色不同的包和鞋子,留了地址讓對方送貨,周翰留下金額頗豐的小費。周翰感慨澧蘭的購物方式,他聽商界朋友們說最不喜歡的事就是陪太太逛街,一逛一天,處處都要去,樣樣都要看,還經常沒收獲。像澧蘭這樣直奔主題、毫不費功夫的逛街方式甚合他意,選出來的款式典雅又大方,不枉她在海德堡大學的藝術史修習。
澧蘭復去靜安寺路的鴻翔時裝公司,麻利地選了幾種款式,又到內間讓女店員量了尺寸,周翰也手腳麻利地付了款,澧蘭懶得理他。
她們再去霞飛路上的云裳服裝公司,澧蘭不禁贊嘆這家公司對歐洲時尚潮流的把握,許多洋裝的款式很好。澧蘭快速地選款、量尺,周翰敏捷地付錢,隨侍的婆子看得眼花繚亂,跟不上節奏。
從云裳出來,澧蘭看看表對婆子說,“阿媽,回家!”
“一大早出來等你,又陪你走了這么久的路,餓了,可不可以賞口午飯吃?”周翰攔住她們。
澧蘭頭一次認為有些詞應該按字面解釋,不用顧及它的本義。比如“尾大不掉”,真的太大,甩不掉。“阿媽,你不餓吧?”澧蘭問婆子。
婆子知道周翰是以前的姑爺,姑娘一向仁厚,斗著膽說了句,“餓,嗯,有點餓!”
周翰感激地看了婆子一眼,澧蘭沒料到自家的仆役會臨陣倒戈,一時愣住了,她總不能對鄭媽這樣的忠仆說你餓,你跟他去吃吧。
“附近有一家‘特卡琴科兄弟咖啡館’,俄國菜做得很好,阿媽,一起去吃。”周翰忙說。
婆子看看自家大小姐,澧蘭沒吭聲,婆子斗膽應了。進門后,澧蘭對侍者說“兩張桌子,麻煩。”
周翰心里高興,澧蘭也曉得鄭媽在側不方便他們說話。他正要在澧蘭對面坐下,被澧蘭止住,“你去那邊,這張桌子我和阿媽一起。”
“為什么我不能坐這里?”
這不廢話嗎,你當然不能坐這里,“漢賊不兩立!”
周翰笑笑,硬是坐下來。婆子要去另一張桌跟長根同坐,被澧蘭一把拉住,“你們倆都餓了,正好一桌吃,這頓飯跟我沒什么關系。”
“澧蘭,想吃什么?”
“請給我一杯格瓦斯。”澧蘭沖著侍者微笑一下,絢如春花,年青的俄國人一時怔住了,周翰心中也一軟。周翰點了羅宋湯、蘑菇湯、魚子醬、腌青魚冷盤、奧利維約沙拉、黃油雞卷、史特拉格諾夫燴牛肉、俄式餃子、布林餅。自己也要了格瓦斯,給阿媽點了漿果汁。
侍者端來格瓦斯,澧蘭先喝了兩口,走了半上午,有點口渴。周翰盯著澧蘭花一樣的唇瓣印在玻璃杯口,心里一陣悸動。九年前,他曾反復品嘗這嘴唇,怎么也吃不夠,他還記得當年愉悅的感受直沖腦際。澧蘭注意到他的眼神,輕咬一下唇,起身去看墻上的畫。周翰看著她窈窕的身姿出神。澧蘭逐一看過墻上的畫,在一副風景畫前駐足。
一位年長的俄國人走過來,“小姐喜歡這幅畫嗎?”
“是。”
“你知道是誰畫的嗎?”
“要是我沒猜錯,應該是希施金的作品。”
俄國人微笑,“小姐對俄國的畫家很有研究?”
“看過一點,有一些畫家,我很喜歡。”
“比如?”
“我可以說法語嗎?”俄國人的英語不靈光,她知道俄國貴族更喜歡說法語。
俄國人很驚喜。澧蘭說她喜歡巡回展覽畫派的畫家,比如克拉姆斯柯依、列賓、蘇里科夫、謝洛夫。除了巡回展覽畫派,她還喜歡列維坦、夏加爾、康定斯基。周翰望著他們說話,他發現澧蘭總是能激起別人跟她談話的欲望,她是個頭腦很敏捷、內心很豐富的人。俄國人問澧蘭知不知道正在放的曲子是誰的作品,“里姆斯基-科薩科夫的‘西班牙隨想曲’。”澧蘭微笑著說。他們又開始談俄羅斯的音樂。
末了,俄國人問澧蘭是否去過俄國。“我十五天前剛順著西伯利亞大鐵路從德國回來,在莫斯科停留了幾天,又忍不住去了圣彼得堡,很喜歡那個城市。”
俄國人跟澧蘭聊起圣彼得堡,那里的運河、涅瓦大街、艾爾米塔什博物館、馬林斯基劇院上映的芭蕾舞、滴血救世主教堂的鑲嵌畫。澧蘭說馬林斯基劇院已經改名為國家歌劇和芭蕾舞藝術院;滴血教堂外表很美麗,但因為革命后遭到洗劫,內部毀損很嚴重,已經被政府關閉。俄國人不勝唏噓。
周翰看澧蘭嫻靜地站在那里,面帶微笑,從容淡定,描不盡的端莊。俄國人終于送澧蘭歸坐,對周翰熱情地說,“你有一個多么美麗的女孩兒!”他說的是法語,周翰不懂,俄國人又改成英語。周翰本來一腔妒火,這時也不免笑笑,因為俄國人說澧蘭是他的女孩兒。俄國人又說他是這里的老板,這頓飯他請客,周翰當仁不讓地接受了。他廢話這么多,跟他的女孩兒啰嗦來啰嗦去,周翰因為顧著澧蘭的面子,忍耐他很久了。
“你剛才跟他說什么?澧蘭?”周翰一臉探詢。
“說法語。”
周翰頓了一下,疑惑她沒聽明白自己的問題,“我是問你和那俄國人剛才講什么了。”
“講法語。”澧蘭淡淡地說。
婆子看不過去,“姑娘,你好本事,幾句話,那個俄國人就不用我們付錢了,姑娘你教教我。”
澧蘭暗自嘆口氣,“阿媽,我跟他說了點俄國的繪畫和音樂,還聊了聊圣彼得堡,他以前住在那里,很懷念。”
周翰想澧蘭對人人都溫和、禮貌、體貼,除了他。澧蘭看著桌上幾乎沒動的菜問,“不餓嗎?吃完了?”
“剛才一直關心你跟他說話,忘了吃飯。”周翰開工,他故意吃得很慢,細細品嘗,這樣他就可以跟他的女孩兒坐得久一些,看她的時間長一些。
澧蘭看著窗外,知道他故意,他想把每道菜都吃出全套法餐的感覺。她偶爾轉頭看他一眼,還是她喜歡的立式板寸發型,寬闊、飽滿的額頭,挺直的鼻,英氣的眉眼,方正堅毅的下巴,只是多了些滄桑感。她當年怎樣愛他,現在也還是怎樣愛他,那么長久的分離,經了那么多事,她的愛從未衰減。她小時候就很喜歡看他吃飯,不徐不疾、有條不紊,充滿男性氣概。
侍者換了一張唱碟《我記得那美妙的瞬間》,普希金的詩,米哈伊爾·格林卡譜曲,對她而言,一切美妙的瞬間都曾源于眼前的這個人,一切的傷痛也源于他,顧周翰,她心中停不了的愛!她的眼淚差點掉下來。周翰一頓飯吃得極漫長,澧蘭就望著窗外把他們之間那些美妙的瞬間像放電影一般過了一遍,她在心里放過無數回電影。那些瞬間很多,他想吃多久都夠用。周翰看她眼睛發亮,臉上微微帶著笑意,疑惑她在想什么,肯定不是自己,她對他這么冷漠!
周翰忍不住問,“你在想什么,澧蘭?”
她太投入,沒聽到。周翰碰碰澧蘭的手臂,又問一遍。
“想事情。”
周翰被噎得不行。
“夏蟲不可語冰。”她再補上一句。
飯終有吃完的時候,周翰眼看沒法再拖延,“新近上了個片子,‘西線無戰事’,阿媽,一起去看?”
準備得真充分!“阿媽不喜歡看電影。”澧蘭吸取教訓,趕緊開口。澧蘭出門就伸手叫車,根本沒給周翰機會。
“姑娘,姑爺……,顧先生他一直站在那兒。”婆子忍不住說。
“他吃多了,站著消食。”
“姑娘,先生的車子又跟上來了。”
“阿媽,坐車看前面的風景不是很好嗎?”
澧蘭坐在餐廳里,她本來不餓,讓周翰這一通磨蹭,她真餓了。從十一點半吃到兩點,他真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