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2月30日，下士朝宗端著槍在新不列顛島西北部的竹林里巡邏。一班人走得極小心，隨時處在警戒狀態(tài)，力圖不發(fā)出任何聲響。

26日，陸戰(zhàn)1師在格洛斯特角登陸時幾乎未受到有效抵抗。30日，格洛斯特機(jī)場被盟軍占領(lǐng)，殘存的日軍退入?yún)擦稚钐帯３诓⒉粯酚^，因為他曾經(jīng)嗮著太陽打著獵登上瓜島。

一班人從竹林里來到開闊地帶，朝宗端著M1918A2殿后，另兩枝BAR（勃朗寧自動步qiang的簡稱）在前面開道。朝宗還沒走出竹林，就聽到開火聲，他們遭遇伏擊。開道的兩個人佩格和愛德華當(dāng)即被打死，杰伊在地上痛苦地shen yin。其他人迅速伏下身，被日本人的火力壓得抬不起頭。

朝宗端著槍沖出去，他越過馬爾斯、吉布森和斯科特等一干人，BAR咆哮著傾瀉出子彈，把日本人的火力壓制住。他一邊推進(jìn)一邊射擊，馬爾斯也跟上來，撿起愛德華的BAR支援朝宗。其他人拖著杰伊撤回竹林。馬爾斯和朝宗邊射擊邊回撤，退回竹林深處后兩人都長吁一口氣。

中士蓋勒斯狠抽自己一巴掌，整個步兵班沒人出聲，大家都一言不發(fā)，無話可說。前不久步兵班從12人擴(kuò)編到13人時，班長蓋勒斯抱怨13是個不吉利的數(shù)字，結(jié)果一語成讖。

第二天再巡邏時，他們闖入一個廢棄的日軍營地，營地里只有病得快要咽氣的日本兵。朝宗和斯科特用刺刀把他們逐一戳死。

“為什么？”馬爾斯攔住他們，“讓他們自生自滅不行嗎？”

“因為他們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最下賤的狗娘養(yǎng)的東西。”斯科特加重語氣慢慢地說。

“他們連一天也不配多活！”朝宗補(bǔ)充。

馬爾斯走到一旁。

雨從未停過。圣經(jīng)上描寫過這樣的雨，“大淵的泉源都裂開，天上的窗戶也敞開，四十晝夜降大雨在地上。”于是諾亞躲進(jìn)方舟。

朝宗找不到一塊干燥的地方安置自己，吊床早就濕透，簡陋的個人行軍帳篷面對暴雨不堪一擊。他的吊床在疾雨中搖曳，使朝宗想起江南梅雨季節(jié)在荷葉下躲雨的碧色青蛙，他還不如那只蛙。他去步兵班的公用帳篷，里面擠滿了人，加他十個人，一個也不少。馬爾斯挪挪屁股，給朝宗在彈藥箱上讓出塊地方。縱然腳下雨水橫流，而且只能坐著，沒地方躺下，朝宗依然很滿足。

“島子這頭的日本兵都撤回拉包爾了，只剩下走不了的傷兵，還有一百多敢死隊員。”中士蓋勒斯說。格洛斯特岬戰(zhàn)役的目的就是為了奪取日軍在格洛斯特岬的機(jī)場，以牽制四百多公里外的、位于新不列顛島東北部的、拉包爾一帶的日軍海上和空中力量。

“你怎么知道？”朝宗問，怪不得幾個星期都沒看見牲口們。

“G連活捉了三個搞自殺襲擊的。”

“那三個人呢？后來怎么樣？”馬爾斯問。

“他們受傷太重，體質(zhì)太差，沒熬過來。”蓋勒斯向空中噴一口煙。

大家都笑，除了馬爾斯。

“不是有關(guān)于戰(zhàn)俘待遇的公約嗎？什么公約來著？”馬爾斯看向朝宗。

“《關(guān)于戰(zhàn)俘待遇之日內(nèi)瓦公約》。他們不一樣，他們不是戰(zhàn)俘，他們是索多瑪和蛾摩拉城里的畜生，他們應(yīng)該遭天譴！你不知道他們在中國犯下的罪行，他們屠城，婦女、兒童、老人無一幸免……”朝宗低下頭。

韋恩傳一杯熱咖啡給朝宗，馬爾斯接過來遞到他手里，然后把手放在朝宗肩上，這是兩人間第一次跨越民族、階層和宗教達(dá)成的諒解。

大家都倚坐在彈藥箱上休息。和瓜島略有不同，瓜島是想睡而不敢睡，因為時時要防備喜好夜襲的倭人；現(xiàn)在是可以睡卻沒地方睡。

“給你看看我家人，”馬爾斯遞給他一張照片。

朝宗無意打探別人的家事，他出于禮貌接過來，端詳一番，“孩子們真好看。”他把照片還回去。

“我女人漂亮吧？千里挑一！”馬爾斯很自豪。

“嗯，很漂亮！”輪廓鮮明的一個女人，臉部的骨骼略顯粗大。

“我老婆哪里都好，就是他們英格蘭人不愿生孩子。”

“什么？”朝宗摸著胸口，他一口咖啡噎在那里，很疼。

“你不是已經(jīng)有四個孩子了嗎？”他緩過來后說。朝宗剛才在照片上看到花團(tuán)簇錦的一堆，默默數(shù)了數(shù)。

“我們愛爾蘭的姑娘如果沒生到十個孩子，都不能算是英雄母親。”

朝宗頭一回知道“英雄母親”是這樣定義的，他疑心馬爾斯如何養(yǎng)孩子。

“我們愛爾蘭的姑娘個個漂亮！”馬爾斯補(bǔ)上一句，“可還是沒有我老婆漂亮。”

朝宗暗想馬爾斯若是看見蘭姐會怎么說。而且美麗的女人是講究韻致的，他見過韻致最好的女人就是蘭姐和洙姬。西方人懂什么叫韻致嗎？

“你呢？你家人呢？”

“我母親和嫂子在中國，”他見馬爾斯一臉替他擔(dān)憂的神色，就補(bǔ)上一句“不是Japs的占領(lǐng)區(qū)。我姐姐隨同丈夫在菲律賓出使，”浩初生死未卜，他替管彤擔(dān)著心。“我兩個兄長在緬甸戰(zhàn)場。”

“哇，了不起！”

當(dāng)然，滿門英烈，朝宗心說。他剛想在英語里找一個詞給馬爾斯講“滿門英烈”，就“呸”地吐一口。

“怎么了？”馬爾斯奇怪。

“嘴里飛進(jìn)蟲子了。”他怎么能想這個不吉利的詞？若是周翰和經(jīng)國有事……他趕緊又吐一口，他記得家里的婆子們說了不吉利的話總要吐兩口，他第一次效仿鄉(xiāng)下婦人的舉動。

“你身手很好。”

“從前我長兄教我擊劍，我到美國后也繼續(xù)練習(xí)。”

“你很喜歡你長兄？”

“我長兄大我17歲，我們中國人說‘長兄如父’。”朝宗對父親沒有印象，周翰在他眼里就是父親的形象。奶媽說他小時候總要爬上大少爺?shù)南ヮ^玩耍，要大少爺抱，大少爺無論多忙都不拒絕他。朝宗記得周翰從不對他疾言厲色。奶媽說有一次他調(diào)皮，趁大家沒留意，偷了家里裁縫們的剪子把蘭姐的古箏琴弦都剪斷。周翰抓了他到琴邊懲罰，結(jié)果他的哥嫂見了他無辜的小表情都笑了。周翰還叮囑奶媽說才四歲的孩子不要玩剪子，小心受傷。若是周翰有事，顧家的天就塌了，朝宗再吐一口。他很羨慕經(jīng)國，和周翰并肩作戰(zhàn)的是經(jīng)國而不是他。

“你嘴里進(jìn)了幾只蟲子？”馬爾斯笑，“你沒有女朋友？”

“沒有。”朝宗不想提洙姬，她在他心里最痛的地方。

馬爾斯笑笑。

“我以前有，入伍前分手了。”馬爾斯跟他是過命的交情，他不該瞞他。

“傻！多一個人牽掛你不好嗎？再大的錯也錯不過戰(zhàn)爭，不是嗎？多一個人牽掛你，你就多一份存活的運氣。他們的思念像蛛絲一樣纏住你，你跑不了，你總能回家。”

朝宗微笑，“你這個比喻很好，我們中國人用蠶絲來比喻思念。蠶絲，你知道嗎？”

“知道，就是從像吉布森那樣的繭子里抽出來的絲。”

朝宗裂開嘴笑。

“蠶繭是白色的。”緊緊裹著軍毯正在發(fā)瘧疾的吉布森抗議。

這是朝宗經(jīng)歷過的最漫長、最潮濕的雨季，沒完沒了，連綿不斷的雨將他們浸泡在水里幾個星期。幾乎每個人的腋窩、腳踝和手腕處都長了“叢林腐”，除了朝宗。他的靴子里都是水，衣服被雨浸透了，涼絲絲的，他自己的體溫連內(nèi)褲都不足以煨干。他猜自己已失去了體溫，只剩下腔子里的一口熱氣。馬爾斯的上帝肯定已經(jīng)忘記他創(chuàng)造了新不列顛島，朝宗想，他不僅離家萬里，而且遠(yuǎn)離文明，置身于世界的盡頭。

一班人行進(jìn)在世界的盡頭，雨水在腳下匯成熱帶渾濁的河流，滾滾不絕。一路上不時看見倒伏的樹木，因為洪水將它們連根拔起。

朝宗心里質(zhì)疑加西亞上尉有沒有必要派他們出來巡邏，既然已經(jīng)剩了百八十個倭人，他們就該坐等Japs來犯，以逸待勞。除了雨聲、流水聲和他們的腳步聲，林子里一片靜寂。朝宗困得睜不開眼，以前洙姬就常說朝宗缺什么都不能缺覺，他一枕黑甜到天明，洙姬起夜回來后親吻他，他都沒感覺。

他被猛地推出去，跌倒在地的同時，他聽到身后重物撞擊地面的聲音、慘叫聲、眾人的驚呼聲，他身下的地面在震顫。朝宗翻轉(zhuǎn)過身體，看見馬爾斯被壓在樹下。朝宗跳起來去挪樹，大家合力把樹搬走。朝宗把馬爾斯翻過來，血不斷從馬爾斯碎裂的身體和嘴里涌出來。

“我替你養(yǎng)家人，我供你的孩子們上學(xué)，去最好的大學(xué)！我保證！我有很多錢！就算我死了，我的家人也會做到！”朝宗一口氣喊出所有，他怕馬爾斯沒命聽完，他要他安心地走！他堅定地認(rèn)為他看到了馬爾斯臉上的笑意，盡管只有一絲。

馬爾斯總在幫他，這回把自己的命幫了進(jìn)去。朝宗扯下馬爾斯脖子上的身份牌，他把一枚放進(jìn)馬爾斯嘴里，一枚放在馬爾斯身邊，這個動作他不知做了多少次，這次輪到馬爾斯。不久馬爾斯的妻女們就將捧著這個牌子痛哭，五個人的思念也沒能縛住他的命，朝宗抹一把臉上的雨。

馬爾斯不是第一個被大樹砸死的陸戰(zhàn)隊員，格洛斯特角整場戰(zhàn)役中，陸戰(zhàn)隊員們最大的敵人并非日軍，而是大自然。陸戰(zhàn)隊員的傷亡中絕大多數(shù)是非戰(zhàn)斗減員——死于疾病和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