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翰兄弟倆精疲力竭地爬上河岸。他們?nèi)恿搜b備后，沿著河岸向南順水而下，繞過旋渦，再橫渡江面。

兩人在河灘上喘了一會兒，經(jīng)國突然開口，“我****媽！”

他們倆確實不是一個媽，周翰笑笑。“我想救他，他才十六歲，太可惜。你看，你都能救我。”

“那不一樣！我能救你，但我救不了他！”只是為了邦漢，他迸發(fā)不出超人的力量。周翰不知道他在那一刻的絕望！“你知道你對我意味著什么嗎？你是顧家的支柱，一切人的支柱！你要是有事，我怎么辦？我只能在這里等死！”是的，周翰是他的精神支柱，從他八歲起！“為了蘭姐、維駿，為了我，你不要涉險！你不是神！周翰，那孩子的死，沒人怪你！你不動手，我也會動手！”

“邦漢怎么辦？”

“他自求多福吧！”誰都可以死，周翰不可以！周翰是他的父兄，是撐起顧家的人！

“戰(zhàn)爭使我們變得殘酷，經(jīng)國。”

“戰(zhàn)爭本身就很殘酷，所以，要用我們的殘酷去阻止它的殘酷。”

兄弟倆將破爛的軍服脫下來擰干，再穿上，開始摸黑往欽敦江上游走。急促的河水已經(jīng)將他們拽離渡河點幾百米外。遠處的槍聲逐漸稀落，兄弟倆揪著心。等他們轉(zhuǎn)過彎，一步步走近渡河點，看到漆黑的江面上仍有泅渡的士兵，才舒口氣。從霍馬林順江而下截擊113團渡江的日軍鉆入了八連、九連的伏擊，被打退。

“就是因為緬甸人告密，日本狗子才來阻攔我們，你有什么好愧疚的？”經(jīng)國指著河面。

延至深夜二時許，全團所有人員先后到達指定地區(qū)集結(jié)。各營連清點人頭、裝備，被淹沒的官兵共計三十余人，輕重機槍損失數(shù)挺。無線電被水浸濕，暫時無法與外界聯(lián)系。

113團渡河后，三十一日在欽敦江西岸停留半天，收容落隊的士兵。午后一時，眾人目睹欽敦江東岸幾隊日軍先后從海寧、南先慶方向到達113團渡河點，江闊水深，日軍無可奈何。他們終于從日軍的圍追堵截中脫離出來。

部隊繼續(xù)前行，蘆葦深處無路可走，給養(yǎng)亦告斷絕，經(jīng)開路取道，隊伍離開河岸，向印緬交界的大山挺進。

由于擔(dān)心日軍設(shè)法渡江、截斷全團入印通道，113團加速行動，不顧饑餓與疲憊。光禿禿的茅山道上，沒有樹陰又缺水，正值炎夏，烈日當(dāng)空，戰(zhàn)士們饑渴交迫。

蜿蜒曲折不過五英里的茅山道卻是死亡之路，霍亂橫行，腐尸遍途，尤以老弱婦孺為甚，慘不忍睹。戰(zhàn)爭爆發(fā)后，在緬甸的印度僑民為避戰(zhàn)亂，舉家回鄉(xiāng)，多數(shù)人經(jīng)長途跋涉后慘死途中。

如果生是一個偉大的工程，那么死亦是一個偉大的工程，至少在經(jīng)國看來是這樣的。到處都是尸體，尸身腐爛膨脹，其上的衣服被撕開一個個大口子，在尸體上蠕動的蛆、蒼蠅、螞蟻不計其數(shù)，而且大得出奇。一堆堆的尸體被堆積在路邊的幾間茅屋里，臭氣直上云霄。經(jīng)國瞥一眼，尸堆上有女人的長發(fā)和印度人使用的器皿。茅屋外一副半大的孩子骨架上裹著精致的英式服裝。

戰(zhàn)士們從互相攙扶著、一步步向前挨的難民身旁走過。“帶上我，帶上我，帶我走！”路邊坐著的印度老婦對經(jīng)國伸出手，哀嚎。她的家人大概都死光了。

一樣的白發(fā)，一樣生著皺紋的臉，他沒能帶她去美國，沒能帶上她去澳門。“帶上我，帶我走！”柔軟略帶蒼老的吳音在經(jīng)國心中回蕩。

“別看她，經(jīng)國！”周翰抓緊弟弟，他知道經(jīng)國在想什么。老婦只剩下半腔活氣，過不了多久，她就是伏尸一具。

經(jīng)國甩一下頭，把視線轉(zhuǎn)向山路的另一側(cè)，他看見稍微健康一點的男人在來回搬運行李，他不知道有沒有命走過這崇山峻嶺，要什么行李！

從五月九日與日軍再次交火到現(xiàn)在，他們輾轉(zhuǎn)于河谷叢林間，翻山越嶺，一路都是瘴氣之地。在森林里呆了近三周，除了他們兄弟二人，113團幾乎每個人都患有不同的病，有些人甚至同時患有幾種病：回歸熱、瘧疾、熱帶潰瘍、痢疾、浮腫和腳氣病。這些都是剝奪士兵生命的殺手。經(jīng)國想大概是因為周翰和他自幼在豪門里長大，身體素質(zhì)很好；而且從軍時間短，身體的消耗不比戰(zhàn)友們；再者蘭姐給他們置辦的裝備精良而齊全。

純粹由于日本妄圖吞并弱小民族、統(tǒng)一世界的一己野心而使眾生涂炭，這個民族真該遭天譴！

時近傍晚，戰(zhàn)士們跋上標高四千多英尺的山巔——印緬分水嶺。大家極目向西望，只見無邊的青翠林海。此時霞光連天，落日大放異彩，他們將于此走上印度國境中的崇山峻嶺。戰(zhàn)士們回首俯視欽敦江河谷中他們渡河后的集結(jié)地，發(fā)現(xiàn)日本人正在焚燒民房。禽獸們來晚了一步，未能截住西行的中國軍隊，他們便拿平民百姓泄氣。

周翰在高山之巔俯瞰欽敦江，河谷里煙氣繚繞、火光沖天。他距離澧蘭更遠了。他和澧蘭相識二十三年來，他們有一半的時間在別離。總是有一個人在遠行，遠行到茫茫天一隅，兩人間有萬千山水阻隔。他忍不住皺一下眉。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隊伍進入豆開山脈，走了一整天，始終不見人煙。開始還有不明顯的小路可走，后來連小路也沒有了。前后部隊經(jīng)常失去聯(lián)系，士兵們只好用綁腿或繩索前后牽連而行。隊伍走出一個森林，卻又進入另一個森林。這個森林更加茂密，行軍更加困難。就這樣戰(zhàn)士們一個森林一個森林地走過去。

六月二日，雨季如期而至，大雨從此沒有停歇，夜以繼日。滴滴哚哚，滴滴哚哚......這是雨點打在芭蕉樹葉上的聲音，這個聲音像耳鳴一樣從早到晚沒完沒了地充塞在周翰的腦海里，從來沒有消失過。

連綿不斷的雨使部隊在叢林里的穿越變得更加艱難，戰(zhàn)士們的鞋子經(jīng)常陷進泥里。周翰從爛泥里拔出布鞋，倒掉里面的雨水，他們在雨里已經(jīng)跋涉了三天。他曾經(jīng)用一段綁腿把布鞋和腳纏在一起，不到一個時辰，鞋底的綁腿就磨爛了。

靴子過江時扔掉了，可惜！他在江中為保命，扔掉了所有的裝備，除了腳上的布鞋、揣在懷里的照片和系在頸上的香囊。澧蘭準備的德軍專用沙漠靴曾經(jīng)是在戰(zhàn)場上防止扎傷以及在叢林里防御蛇蟲噬咬的利器，而且還透氣。

頭盔更可惜，實踐證明江沅的話一點不錯：鋼盔在陽光下確實會反光，會輕易被發(fā)現(xiàn)，成為敵人攻擊的目標。而且曾經(jīng)被他和經(jīng)國在心里笑話的那兩塊布片為他倆擋了無數(shù)的日曬和蚊蟲。別的戰(zhàn)友脖子上都是曬傷和蚊蟲叮咬后的紅腫，他和經(jīng)國的脖子近乎完好。澧蘭為他們準備的行裝堪稱完美，遺憾的是它們留在了欽敦江。

周翰看一眼身邊戰(zhàn)友穿著草鞋傷痕累累的腳，慶幸自己還有一雙布鞋，亦慶幸自己和經(jīng)國在剛?cè)胛闀r就將手里富余的另一雙布鞋送人，沒有白白浪費在江中。曾經(jīng)，他什么時候為一雙鞋糾結(jié)過？周翰苦笑。

......

“大少奶奶鞋子真漂亮！”服侍的丫鬟說。

“謝謝！”

周翰看一眼，不由得摸一把臉。男人們一向盯著澧蘭看，今天要從頭看到腳！“小妖精，我一時沒看住，你就作妖！”他在妻子屁股上輕拍一下。

“怎么了？”

“為什么穿涼鞋？”

“今年流行啊！”

“穿給我看看，別穿襪子。”

“不穿襪子？怎么能不穿襪子？”固然幾個月前顧維鈞的夫人黃慧蘭光腿穿旗袍，引得上海的名媛們紛紛效仿，澧蘭仍舊認為在大庭廣眾之下不穿襪子有失文雅。

“聽話！”

澧蘭嘟嘟嘴，猶猶疑疑地穿上鞋子，“只能在家里啊，出門不能不穿襪子。好不好看？”

太他媽地好看了！澧蘭的眼光真好！鞋子的前端只橫著一條窄窄的拉帶，黑色的細皮繩在纖美的腳踝上纏一道，隨意打個結(jié)，襯得那一段玉腿愈發(fā)的骨肉勻停。雪一般的肌膚細膩潤澤，指甲像光潔的小貝殼。他看著色心萌動，別人看了也會！“好看！換雙鞋！出門不許穿涼鞋，在家里穿給我看，不用穿襪子！”

“哎，周翰，為什么？”

“你剛才說了‘只能在家里啊’。”

“壞蛋！”

“你難道不知道女人的腳在男人眼里是性的象征？那些男人會盯著你的腳看。”

“你們這些齷齪的男人！”妻子倏然紅了臉，趕緊把涼鞋脫下，光著腳在他褲子上揩抹兩下，好像被弄臟了一樣。他順手抓過妻子的腳把玩、親吻......

后來，妻子重整妝容，紅著臉讓婆子再一次梳理發(fā)髻。整個晚會他都環(huán)著妻子柔軟無力的腰。

......

挺好，他于此困境中還能想起從前與妻子的艷事，說明他仍有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