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為什么學醫,徐叔叔繼續說了很多,說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小時候就挺羨慕磊的。不光有一個爸爸,還是一個大醫生。大人們嚇唬小孩子都說,“再不聽話湊讓竇醫生給你扎一針。”大家見了老爺子就躲得遠遠的。小孩子們都不敢欺負磊。要去磊家玩呢,也是趁著你老爺子不在的時候。大家偷來玉米毛栗子就在他家廚房的灶里烤著吃。老太太就給大家放哨。老太太說,“竇大夫今兒個咋回來晚了?”話音一落,大家就跑的無影無蹤了。
有一回發大水,大家從河里撈來一條大魚。抬著回去,被老太太訓了一頓。訓完了,老太太便指著賣豆腐那家的孩子說,“你媽剛送過來塊豆腐,然給竇大夫的,我(er)剛好給咱(ca)燉個魚頭豆腐吃。”大家便嚷嚷著,“不吃魚頭,要吃魚肉(dou),吃肉(dou)。”老太太笑著說,“吃肉(dou)吃肉(dou),意大利燉了吃。”她又叮囑道:“不要(B-au)說豆腐的事(si)。”老太太那時說話特逗,跟孩子們講方言,跟老爺子講普通話。
香味都飄到院子里,大家也顧不上玩了。都跑去廚房看,鍋里的魚咕咚咕咚冒著泡泡,大家的口水咽了又咽。突然,大家聽到老太太的聲音從前門飄過來,“竇大夫今兒個怎么回來晚了?”賣豆腐的那家小孩子撒腿就跑了。其它人正掙扎著要不要趕快跑,便聽到第二嗓子:“竇大夫這又要去出門瞧病人去了。”老太太風風火火的沖回來說,“竇大夫回來又走啦。咱(ca)幾個慢慢吃,不急。”又遣了磊把賣豆腐的那家孩子找了回來。吃得就剩下個魚頭時,老太太把魚眼睛挑出來,賣豆腐的孩子和磊一人一顆。老太太說“吃了明目,學生娃費眼睛。”說到這里,徐叔叔頓了頓,笑著說,猜猜那個賣豆腐家的孩子是誰?
我們弄來玉米棒子有時候也去賣豆腐那家烤。他家給我們放哨的是他爸爸。但他家不常去。一來是他媽媽愛干凈,我們玩完了總還得把院子收拾干凈;二來是他媽媽經常在家。
再大點兒,我家就搬去了河對岸。孩子們也開始欺負我這個沒爸爸的了。愿意和我玩的就剩下賣豆腐的那家孩子和磊了。磊總被欺負是因為老爺子不種地,跟大家都不一樣。賣豆腐的他家已經不賣豆腐了,磨坊也充了公。但因為他個子小,也總被人欺負。有個孩子王總喊他“鱉老二”。一喊,他就要上前去打。他個子小,打不過,打不過,也不跑。他不跑,我也不能跑。所以磊跑了幾米遠,又得掉頭回來打。磊個子高,打起架來一個頂倆。但敵不過他們人多勢眾,總是我們三被揍得鼻青臉腫。后來,賣豆腐得那家孩子便和磊嘀嘀咕咕了好幾天。大清早,等那幫孩子一出現。賣豆腐的孩子和磊便一人掏出一個塑料針管,拔掉套子,搜得扎到了那個孩子王的屁股上,一邊一個。那孩子跳了起來,屁股上插著塑料針管哇哇叫著跳著回去找大人了。其它孩子看著他企鵝一樣跳,笑得腰都彎了。
真沒想到平日里兇神惡煞得家伙竟然這么沒出息。為了不被大人們揍,我們三個便決定藏起來。我家后邊有座山上,半山腰里有個洞。磊便提議去那里藏。要去洞里,只有一條不太陡的小路,掩映在狗尾巴草中間。賣豆腐的孩子走前邊,他說那洞里放過棺材,我嚇得一手汗,但又不好意思停下來,磊墊后。
賣豆腐的孩子接著說,“這有啥,有次我(er)媽要揍飯叫我(er)去給我(er)答傳話。我(er)走呀走呀,麥秸場里一個人都沒有。我(er)還納悶呢,邊(pan)收麥的人都啊噠去(qi)了。老遠就看著一大群人圍著,一層又一層。我(er)答個子高,我(er)一下就瞅(cou)見了。我(er)就喊,答,答,我(er)媽叫你燒鍋,她(ni-a)要做(zou)飯哩。我(er)答沒反應,不理我(er)。我(er)想,話沒有(m-ou)傳到不能回呀。我(er)還是跑到跟前叫吧。你倆猜,我(er)看得了啥?”
“啥?”磊在后邊探著腦袋問。
“看見麥秸積旁躺著著一個人,腸子都露出來。一攤。。。。”他折了把狗尾巴草,兩只手在肚子前抱個圓圈比劃,“還活著呢。”
磊問,“你咋知道活著呢?”
“頭還能動。”狗尾巴草的腦袋忽閃了下,我嚇得晃了一下,腿都軟了。
“所以說,死人算個啥!”
磊在后邊附和說“對,死人算個啥。我(er)媽說,棺材棺材,升官發財。”
說著就到了洞口。洞口放著幾塊破磚。洞大概有五米深,里邊光線有點暗。磊跨過磚跳了進去。他回頭說“其實啥都沒有,反而比洞口涼塊。”賣豆腐的孩子便搬了兩塊破磚,我也搬了一塊跟了上去。
賣豆腐的孩子趴下去吹了吹磚上的灰才坐下。我也吹了吹坐下。磊就要坐地上。折騰了半天才發覺肚子餓了,三個人,肚子一個叫得比一個大聲。突然,我們嗅到了玉米棒子和蒸紅薯的味,肚子叫得更起勁了。一抬頭,一個人影拎著兩個大包袱在洞口出現了。洞口得光線太強了,刺得眼睛看不清。那人說,“出來吃飯了!”一聽聲音,才知道是老太太。
我們一手拿玉米棒子一手拿紅薯啃起來,老太太又遞給我們一人一盒小米菜湯,老爺子放針管的鋁飯盒里裝的。磊滿嘴掛著玉米渣,“媽,你咋知道我(er)一伙在這噠?”老太太噗嗤笑了,“這還能難得到你媽不成。”說著,她又把另一個包袱解開,里邊是好多本小人書連環畫,“你三個乖乖的,就呆(xing)在這。憋得慌了就翻翻娃娃書,先不要(b-au)去外面,到了晌午(shuang-u)飯點我(er)就(cou)來了。”
等老太太走后,磊挑了本《竇爾敦》講得是一個山東英雄好漢放火燒山得故事,原來和老爺子的竇并沒有關系。我挑了個《李時珍傳》,看完了一直放心不下那本《本草綱目》的下落。記得那賣豆腐的孩子看得是本《洛陽橋》,封皮上一個姑娘。磊還打趣道,“像我(er)妹不?將來娶了給你做(zou)媳婦。”賣豆腐的那孩子臉就紅了。哈哈,后來就成了你爸爸。
那一天在窯洞里,我們看完一本就換下一本,我現在記得名字得有《張羽煮海》,《戚繼光》,《辛棄疾》,《穆桂英》,《女駙馬》,《小二黑結婚》,《三國演義》,《大鬧天宮》。等老太太送來下午飯的時候,我們還看得津津有味呢。
后來晚上回去,我們自然該是被教訓還是被教訓了。想來被打也值了,這一天得連環畫看得真過癮。打得其實也不重,就是哇哇得亂叫幾下。磊有老太太擋著,你爸爸有你奶奶護著,我媽和我二姨也不舍得下重手。但那天之后那孩子王就被滅了威風,孩子們便簇擁起你磊舅舅當新頭目了。我和你爸爸就再也沒被欺負過。不但不被欺負,反而總孝敬我和你爸爸給他們講故事。你爸爸講故事那可真是會吊人胃口,他在中間坐著講,圍了一圈孩子蹲著,一個回合得故事能被他吊著講一星期。漸漸的,我們就決定都給他講了。這樣,我們就可以多被孝敬幾次。講完了那天看得,我們便去找老太太再要來些看。看了再去講。也不知道老太太從哪里弄來的那些小人書。
后來,老爺子就被調回BJ了。沒過多久,我們跟著老太太也回BJ了。我們的故事會也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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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我和你爸爸去BJ讀書,我們周末經常去姥太太那兒吃飯。我沒多久就被老爺子送去了意大利,和你磊舅舅一起。老爺子本來弄到了三個名額出國。那時,你爸爸和你媽媽偷偷戀愛,他倆不愿意分開。不像現在,一封國際郵件最快也得十天半個月才能收到。
說是偷偷,其實也就瞞著老太太。你也知道,老太太和你奶奶,總是互相看不順眼。老太太對她哥哥的不滿,都變成了對你奶奶的抱怨;你奶奶對你爺爺的抱怨,都變成了對她妹妹的不滿。
不滿既是因他而起,你爺爺就學著烏龜,縮頭受著。在也因此你爺爺有個外號叫鱉。
小姑子和弟媳婦,婆婆和兒媳婦,老婆和情人。奧費莉娜和。。。。
兩個女人,一個男人,他的不好都是因為另一個女人的不好。人總講,前因后果,卻總顛倒因果。假設沒了那個男人,另一個女人還有不好嗎?反過來,假設沒了另一個女人,對那個男人就不再抱怨了嗎?孰因孰果,躍然紙上。他受著,也不是白受著。不滿,因他起,因他滅。
抽去了夾板的中的障礙,兩塊木板才能粘合的天衣無縫。等你爺爺一走,你奶奶和老太太便倒如膠似漆起來。因著她們對一個男人共同的愛,她們也更容易理解彼此。
愛,有時候簡單到只需要理解就夠了。但又何其難,何其難啊。有人說羨慕皇帝妃子三千。可你想過沒有,那可是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代。縱然三千女子,有幾個能認得出你寫的那個情字,更別說巴山夜雨了。孤獨的人,愛上一個能理解自己的不是再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嗎?為什么非要給“山有木兮木有枝”正名?
老太太阿爾滋海默后就只會說陜西話了。總嚷嚷著冷哇冷哇,黑天灰地哇啥都看不清哇。說BJ不是她家。吵著要回家要上炕。鵬鵬那次還驚奇你堂哥家怎么路虎車配土炕。一個人眼里不合時宜的東西可能是另一個人的心頭寶。現在,能溫暖老太太手腳的也只有她老嫂子炕上那張狗皮褥子了。說狗皮褥子還是你爺爺哪年土獵槍打來的。能點亮她灰暗的眼睛的也只有她老嫂子的那些回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