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舅舅走得時候，她和鵬表弟一樣，都還小。

盡管還小，但我知道那就是死了。一點輕輕的暗示就夠了。走了，沒了，不在了，西去了，入土了，睡過去了。弦斷了，吃了花生米，聽蛐蛐叫喚去了。那些自欺欺人的話我都懂。

爺爺，什么叫死了呢？是心臟不聽話不干了，還是腦袋瓜子太累了？他們兩個總是吵呀吵，一個說我還活蹦亂跳呢，你怎么就說瞎編我心如死灰了？一個說我還吃喝自如呢，你怎么就說我腦細(xì)胞死亡了？

還是這兩個都不算，他們兩個不過是河蚌相爭，其實還有一個漁翁在看著呢？他還是他，活在他的時間里，活在他的空間里。只是他和我的那根線斷了，那束感應(yīng)波沒了，只是我失去了他？倘若我還可以看到他的樣子，還可以聽到他的聲音，還可以夢到他的想法，那我是不是就沒有失去他？那他是不是就不是死了？

在一個分叉路口，爺爺抱了抱她，然后頭也不回的走了。爺爺從來不這么面對面抱她呀，好奇怪呀，她怎么和爺爺一樣高了，她還想問爺爺兔子花饃好了沒，可是怎么喊也喊不出來。

她醒來了，打開筆記本電腦，靜靜坐在面前。

隔著屏幕，刀緩緩移動。沿著豬皮一點一點得游走，透明得皮像蠶的蛹漸漸分離，露出粉得肉白得骨頭和更白的肥油。抽空了自己的皮囊，軟塌塌得躺在板子上，列了長長一排。皮囊套住了一個籠頭，灌進(jìn)了紅的白的碎的肉。一個一個在烤爐上笑，漸漸便紅了。看起來才應(yīng)該是豬蹄，飽滿得，富有得，豬蹄。叉子跳動著，嘴唇扇動著，杯子被舉起來，一群人圍著坐。許多臉被攝像機(jī)收進(jìn)來，被筆記本放出來，被她得眼睛收進(jìn)來，被她得腦袋放出來。反反復(fù)復(fù)。

她就這樣靜靜的看了一整天。腸子轱轆轱轆翻滾的時候，她一點也沒有察覺到。

筆記本里那個世界喧囂沸騰。她，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看著。看他們聊天購物，看他們健身運動，看他們讀書打怪，看他們養(yǎng)貓養(yǎng)狗，看他們劈柴烤肉，看他們吃飯睡覺。她把屏幕放大又縮小，她把語速加快又減慢，她舉著手機(jī)透過攝像頭，她讓電腦和自己同時面向鏡子。她，只是看著。

已經(jīng)是居家令開始后不知道多久了。漸漸只剩下和爸媽視頻了。那是每天僅有的，她的嘴巴，需要開閉的時候。她竟然有一絲感激一絲竊喜。筆記本屏幕變得亮得刺眼得時候，她才會想到，應(yīng)該去看筆記本旁的手機(jī)了：

對方已取消

對方已取消

對方已取消

對方已取消

對方已取消

她想，已經(jīng)九點過了半個小時了么。她遲疑了下，點了視頻通話。

在嘟嘟的等待里，她的舌頭開始越來越緊，不知道放到哪里才好。嗓子發(fā)干，她使勁咽了咽口水。

爸媽臉的輪廓有點朦朧，像是冬天里還冒著熱氣的包子，擺放在直射進(jìn)他們屏幕的陽光上。朦朧里清晰可辨的只有突出來的顴骨和勾起來的鼻子。那是媽媽的高顴骨和爸爸的鷹鉤鼻。這兩點，她都沒有遺傳到。恍惚間，幾縷白發(fā)從他們各自的兩鬢偷偷冒出來。她想，也許只是光線打在頭發(fā)上反光的白。她看看視頻里的自己，只有兩只濕墨一樣的珠子在干燥的黑幕里若隱若現(xiàn)。她轉(zhuǎn)了個身，讓身體背對著落地?zé)簟艄饣璋担炔坏藐柟狻Ｓ泄饩秃茫@樣她看起來很好，她想。

聊天總是從爸爸那里開始，“要睡覺了吧？”

“嗯。”

“喝牛奶了嗎？”

“嗯。”

然后媽媽登場，“今天周六，媽媽今天去買了好多草莓，草莓現(xiàn)在都特價。酸奶也特價，好多酸奶。你那邊水果酸奶還能買到吧？”

“喔。”她想，今天是周六，今天都周六了。她一覺醒來該是周六了。

“你今天吃什么水果了？”

“。。。。草莓。”

然后媽媽退場，爸爸又登場，“今天做啥運動鍛煉了嗎？”

“嗯。”

“一個叫‘嗯’的新式運動嘛！”爸爸小心的笑道。

“就是瑜伽。”她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補充道。

“爸爸，Yi Da Li”她說，“疫情很嚴(yán)重”。洋甘菊的味道來了又去了，那個想問又不敢問的問題最終被遏制在喉嚨邊。

“是啊。說是接下來美國會更嚴(yán)重。”爸爸總會迅速的轉(zhuǎn)移關(guān)于意大利的任何話題，“你千萬要保護(hù)好自己，不要出家門！”隔著屏幕，她聽到了爸爸汗水漬漬滲出皮膚的聲音。

許久。

媽媽突然說，“清明節(jié)要到了，爸爸媽媽今天就去領(lǐng)爺爺?shù)墓腔摇寢屘婺憬o爺爺買了一篩子豆沙包。”

她微微一愣，僵硬了大概一秒，二秒，三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