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籠罩著夜街,到處是迷迷濛濛。兩個人沉默地走著,彼此懷著互不了解的心事。從馬路轉進了木杉街,沿住“騎樓”底走到將近盡頭的一個門口停下來。
“到了嗎?”女人這才開口。
“是的,有勇氣便跟我來?!?
高懷回答了便領著她踏進門口。裏面一團漆黑,女人不熟悉情形,才踏著第一級樓梯就摔了一下。高懷急忙伸手扶住她,低聲說:“小心一點?!笨墒且粋€人給驚醒了:
“誰呀?”
聲音從樓梯底裏發出來。那是白天在門口擺“旺記”香煙檔的陳五姑?!蠹叶冀兴巴浧拧钡?。雌老虎準許她在門口擺檔子,條件便是旺記婆得睡在樓梯底的三角形隙地裏,替她關照門戶。
“是我,阿高。”高懷停一停腳步回答:“對不起,五姑,吵醒你了?!?
“怎麼這個時候才回來呀,高先生?三姑整夜找你們啦!”
高懷怕她嘮叨下去,胡亂應了一句話,便繼續領了女人踏上樓梯,這才放心捻亮了他的電筒。
在電光映照下轉了三個彎,才上到第四層樓。高懷摸出門匙開了門。屋裏是黑茫茫一片。
“沒有電燈的嗎?”女人詫異地問著。
“唔,沒有。不過,總有一天會有的。進來吧,不要怕!”
高懷掏出火柴劃著,點亮桌上的一盞火油燈。燈光立刻把兩人之間的一層屏障撕開了。在街外時是沉默地走路,大家都有些矜持。現在,兩人面對面地站住,不由得彼此互相注意了起來。也是這個時候,高懷才看清楚了她。她很年輕,約莫二十出頭;身體很瘦弱;一頭長髮鬈曲地披在肩上;一張蛋型的臉;面色似乎因營養不足而顯得蒼白;好像因為哭過,兩頰才有一點給手帕擦出來的紅暈;一隻端正的鼻子鑲在小巧的嘴唇上頭,配合了兩隻不很大卻非常渾圓的眼睛,構成一種和諧的美,而形成一副相當動人的面貌。在燈光裏,倔強的態度沒有了,只是稍微低下頭去,用防備的眼色偷看高懷。發覺他也在看她的時候,她便避開了視線。
“這就是我的家,請坐罷!”高懷爽快地說,一面走到書桌那邊去拿熱水瓶。
女人在高懷示意的一把椅子坐下,卻用了陌生的眼光四處張望。她看見這屋子連房間都沒有,只是沿住牆壁相對地擺了幾張床,兩張掛有布帳。除了屋子中心有一張圓桌,幾把椅子,便找不出什麼正式的家具;就是堆在床底或床頭的衣箱和用具,也是非常簡單。她愈看愈是流露疑惑的神情。
“不必奇怪,你慢慢會明白我的,喝杯水定定心罷!”高懷遞給她一杯開水,他看出了她的不安的心情。
女人接過開水,說一聲“謝謝”;喝了一口,便問了起來:“你一個人住嗎,先生?還是……你的太太呢?”
“我的太太?唔,還未出生哩!”高懷打趣地答,也喝著開水。
女人矜持地笑一笑,接著問道:“那麼,你是開小客棧的?”
“你擔心我今晚要收你的住宿費麼?”
“如果你要收,我也可以付給你。我奇怪有這許多床?!?
高懷解釋著說:那些床是朋友們睡的。隨即掏出香煙來,給她遞了一支。
“你的朋友哪裏去了?”女人接了香煙,有點不相信的樣子。
高懷趁她點火的時候,胡亂想到一個理由:“有朋友請客,他們全都吃喜酒去了。”
“為什麼你沒有去?”女人用一種待答的神氣噴一口煙。她的態度漸漸顯得隨便。
高懷感到這女人似乎總要問出一個底細才放心,他只好打趣地回答:“我沒有去,是因為我知道今晚會有個奇遇。”
女人從鼻子裏冷笑一下:“哼,奇遇!真有趣,我想你是教書的,是嗎,先生?”
“你怎麼會想到這個?你是看見我的樣子太寒酸嗎?”
女人搖頭:“不,我覺得你的話總是說得有趣,所以—”
“我不是教書的?!?
“那麼,你是幹什麼的?”這回是女人奇怪了。
“我嗎?唔,我什麼都幹?!备邞盐⑿χ?。
“不,我是請問你:你實在是幹什麼的?”
“謝謝你關心,我實在什麼都沒有得幹?!?
女人忍不住“嗤”的笑出來,說道:“你真奇怪,先生。”
“怎樣?這樣一個奇怪的人,你今晚還信不信任他呢?”高懷看出了她對他已經發生了興味,趁勢問她。
女人沉下視線噴一口煙,低聲說:“明朝才知道?!?
高懷聳聳肩膊,走到自己床鋪前面,拉開了布帳,把被褥整理了一下,轉回來說:
“我想你已經疲倦,需要休息了。如果你不介意,請你就睡我的床罷!”
“為什麼一定要我睡你的床呢?”女人的眼色裏露出幾分惶惑。
“不是一定。不過,你睡我的床比較好些?!?
“為什麼?”
“理由很簡單—只有我的床少些臭蟲。”
女人“嗤”的笑一笑,問道:“那麼,你到哪裏去睡?”
“我可以睡朋友的床。你看,到處都是,你怕我沒有地方睡麼?”說了,高懷便走向對面羅建的床鋪去安排被褥。
“這便太感謝你了。但是,如果你的朋友回來了怎麼辦?”
“他們嗎?”高懷想一想:“他們今晚是痛飲狂歡,大概不會回來的了?!?
女人已經站立起來,正要向高懷指定的床鋪走去,忽然又給高懷叫住。他從衣袋裏掏出一件東西遞給她。
“這是一隻警笛,我交給你保管。”
女人接過了,感到莫名其妙:“怎麼?這裏有很多賊,是嗎?”
“不,”高懷解釋著,“我恐怕你不放心我呀!”
女人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偷偷笑一笑?!耙埠茫 边@樣應了一句,便把那隻警笛揑在手裏。高懷隨手把圓桌上的火油燈拿到床頭的書桌上面放下,叮囑地說:
“燈給你。一切請你自便。如果發覺我有什麼不對的時候,你不要客氣,把警笛一吹,我便逃不了的。明朝再見罷,晚安!”
女人笑著也回答一句“晚安”。高懷走過羅建那張床去的時候,她已經把布帳拉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