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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心是孤獨的獵手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7374字
  • 2021-03-01 15:32:18

第一部分

鎮(zhèn)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在一起。每天一大早,他們都會從自己住的那間屋子里出來,挽著彼此的胳膊,一塊兒走去上班。這兩個好朋友之間,脾性大不相同。總搶在前面帶路的那個啞巴,是個體態(tài)癡肥、行事恍惚的希臘佬。夏天的時候,他會穿件黃色或者綠色的Polo衫出門:前擺隨便扎進褲子里,后擺垮著不管它。天冷些時,他就在Polo衫外面套件毫不挺括的灰毛衣了事。他的臉龐圓滾滾,面皮油膩膩,眼皮半耷拉著,嘴唇微曲,顯露出一個既溫柔又愚蠢的微笑。另一個啞巴個子很高。單從眼睛里就能看出來,這個人很是聰明、機敏。無論何時他都把自己捯飭得干干凈凈,穿著素凈又得體。

每天早上,這兩個好朋友都會這樣挽著胳膊,默默前行。走到小鎮(zhèn)的主商業(yè)街后,他們會在某間販賣水果和糖果的商店外停下腳步,待一小會兒。希臘佬,即斯皮諾斯·安東尼帕羅斯——他為自己的表兄工作,而他表兄正是這間水果店的老板。在店里,斯皮諾斯負責生產(chǎn)糖果和蜜餞,裝卸水果,還有打掃衛(wèi)生。瘦高個啞巴,即約翰·辛格,幾乎每到這時候,都會放一只手在這位好朋友的胳膊上,凝望他的臉龐片刻。如此道別之后,辛格便轉(zhuǎn)身穿過馬路,獨自前往自己的工作場所。辛格在首飾店工作,他是銀雕工匠。

下午晚些時候,兩個好朋友再度相會:辛格回到水果店,等安東尼帕羅斯做完活兒,一起回家。這時候的希臘佬,要么正懶洋洋地給桃子或蜜瓜拆箱,要么就是在商店的后廚里,自己平時煮東西的地方,看報紙上刊載的連環(huán)漫畫。下班回家之前,安東尼帕羅斯總要去打開一只紙袋子——工作的時候,他都會把這袋子偷偷藏在廚房的某個貨架上。袋子里存放著他從店里四處搜刮來的各種零碎食物:一小份水果、供客人試吃的糖果,或者是肝泥香腸的香腸頭。通常而言,在下班離開前,安東尼帕羅斯都會一步三晃地踱步到小店前臺——儲放著一些肉和奶酪的玻璃柜前。他會躡手躡腳地滑開玻璃柜,伸一只胖手進去,忘乎所以地撫弄一番里面那些自己夢寐以求的珍饈美味。誠然,有些時候,他的表兄,即這地方的主人,并不會看到他在做這些事情。不過,一旦他注意到了,馬上就會瞪視自己的表弟,那張刻板、蒼白的臉龐上,即刻浮現(xiàn)出警告的表情。每當這時候,安東尼帕羅斯都會傷心地把玻璃柜里散落的食物殘渣,從一個角落扒拉到另一個角落,假裝是在做清理工作。與此同時,辛格卻是雙手插在褲袋里,腰板挺得筆直,目光望向別處——他不愿意看見這兩個希臘人之間上演的這出小戲碼。因為除了喝酒,還有某種獨處時的私密愉悅方式之外,安東尼帕羅斯最喜歡的就是吃,勝過世界上任何其他的事情。

黃昏,這兩個啞巴一起慢慢走回家。在家里時,辛格總是跟安東尼帕羅斯談天:他用雙手快速擺出一連串的啞語文字,臉上滿是期盼,灰綠色的眼睛閃閃發(fā)亮。他要通過這雙瘦長有力的雙手,把這一整天發(fā)生的事情,統(tǒng)統(tǒng)告訴安東尼帕羅斯。

安東尼帕羅斯,則是一邊懶洋洋地靠坐著,一邊看著辛格打手語。安東尼帕羅斯幾乎從不動手講話,即便要講,講的也是他想吃東西,或者要睡覺,或者想喝酒什么的——用那固定不變、含糊又蠢笨的啞語文字,來來去去,講的都是這么三件事。夜深了,只要安東尼帕羅斯沒有喝得太醉,他都會在床前跪下,禱告那么一小會兒。他會用那雙肥手打出“神圣的耶穌”,或者“上帝”,或者“親愛的圣母瑪利亞”的啞語手勢。以上這些,就是平常安東尼帕羅斯會說的全部啞語詞匯了。辛格從來都不知道,他告訴安東尼帕羅斯這個好朋友的所有事情當中,他能夠理解的部分究竟有多少。不過,理不理解什么的,倒也并不怎么重要。

他們一起住在靠近小鎮(zhèn)商業(yè)區(qū)附近某座小屋子的二樓,總共有兩間房。在廚房間的一只煤油爐上,安東尼帕羅斯烹飪搗鼓出了他們倆平日里的全部飯菜。幾把四平八穩(wěn)、乏善可陳的餐椅,辛格平時會坐;一張鼓鼓囊囊的沙發(fā),則屬于安東尼帕羅斯。臥室里的家具,主要是一張鋪著鴨絨被的大號雙人床,專供大塊頭希臘佬使用;以及一張窄小的鐵架行軍床,屬于辛格。

晚餐從張羅到吃完,總會花去很長時間,那是因為安東尼帕羅斯熱愛食物,而且做什么事情都十分緩慢。吃完晚餐之后,大塊頭希臘佬會躺倒在自己的沙發(fā)上,用舌頭慢悠悠地舔遍自己的每一顆牙齒。他這么做,或者是出于某種格調(diào)高雅的清潔要求,要么就是單純不想失去剛剛那頓飯菜的好滋味而已——與此同時,辛格則負責洗碗。

有時,這兩個啞巴晚上會下下國際象棋。辛格一直都十分喜愛下棋這項游戲,很多年以前,他曾經(jīng)試過教安東尼帕羅斯下棋:一開始時,他的好朋友對于學習將造型不同的小木頭塊在棋盤上移動這件事感到興趣索然。于是,辛格在棋桌下放了一瓶好酒,每教安東尼帕羅斯一課后,就把酒拿出來分享。這個希臘佬自始至終都沒搞清楚過馬的古怪走法,還有王后那橫掃一切的機動性,盡管這樣,他到底還是學會了少許套路,能夠下幾步開局了。安東尼帕羅斯喜歡下白棋,如果給他黑棋,他寧愿不下。最初幾步之后,安東尼帕羅斯罷手,辛格要負責獨自下完全局,他的好朋友則在一旁懶洋洋地看著。每當辛格使出漂亮攻勢去打他自己的黑棋,最后以將掉黑方國王而終盤,安東尼帕羅斯都會感到十分驕傲、開心。

兩個啞巴沒有其他朋友,除了上班時間之外,他們離群索居,不與其他人來往。他們的每一天,都跟其他任何一天幾乎完全相同,因為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幾乎沒有什么能夠打擾到他們。每周,他們會結(jié)伴去一次圖書館:辛格會去那兒借一本偵探小說。周五晚上,他們會一起去看場電影。每逢發(fā)薪日,他們都會去“陸軍與海軍”商店樓上的十美分照相館——安東尼帕羅斯會在那兒拍張照片。以上這些,就是他們依慣例會去拜訪的所有地方。鎮(zhèn)上的很多地方,他們甚至連見都沒見過。

小鎮(zhèn)在深南部[1]的中心位置。夏天很長,凜冽冬日則很少。天空差不多總是如玻璃般清澈明亮的一片湛藍,太陽的光芒暴虐放肆地傾瀉而下。然后,十一月那輕柔微冷的雨水如期而至,或許之后會有霜降來襲,以及短短幾個月的寒冷。冬天變化無常,夏天倒一直是如火般炙熱。說起來,這個小鎮(zhèn)還是相當大的——主街道由好幾個不同的商業(yè)街區(qū)組成,每個街區(qū)都遍布兩到三層高的商店和辦公樓。不過,小鎮(zhèn)里最大的建筑物還是那些工廠,它們雇用了鎮(zhèn)里的很大一部分人口。這些棉紡廠體量巨大,欣欣向榮,鎮(zhèn)里的大多數(shù)工人卻十分貧窮。常常能從街道上行走著的路人們臉上,看到夾雜著饑餓和孤獨的絕望神色。

盡管這樣,這兩個啞巴可一點兒也不孤獨。在家里時,他們一起吃吃東西,喝喝小酒就已經(jīng)很開心了,與此同時,辛格迫切地想用手語把腦袋里想到的所有事情都告訴自己的好朋友。于是,時間就這樣一年一年地安靜流逝,轉(zhuǎn)眼之間,辛格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他跟安東尼帕羅斯一起,在鎮(zhèn)上住了整整十年。

然后突然有一天,希臘佬病了。他坐在床頭,雙手放在自己胖胖的肚皮上,油膩膩的淚珠子大滴大滴地順著雙頰滾落下來。辛格去找他好朋友的表兄,也就是那間水果店的老板,說明了安東尼帕羅斯的情況,同時,辛格也給自己請了假。醫(yī)生給安東尼帕羅斯規(guī)劃了一份食譜,說他以后再也不能喝酒了。辛格嚴格按照醫(yī)生的吩咐來操作——他整天整天地守在好朋友的床前,做一切能做的事情,希望讓安東尼帕羅斯的病榻時間打發(fā)得快些,但安東尼帕羅斯只是斜著眼看他,一副氣鼓鼓的表情,看樣子并沒被辛格給逗樂。

希臘佬十分煩躁不安,面對辛格精心為他準備的果汁和食物,安東尼帕羅斯選擇不停地找碴挑刺。他還時不時地讓自己的好朋友把自己扶下床,方便他禱告。當安東尼帕羅斯跪下的時候,那對巨大的屁股瓣會壓在他那雙肥嘟嘟的小腳上。他用手語笨拙地打出“親愛的圣母瑪利亞”,然后握住用一根臟兮兮的繩子拴在脖頸上的黃銅小十字架。他的目光沿著墻壁向上,一直望向天花板,雙眼中流露出恐懼的神色。然后,他開始生起悶氣,不再愿意讓好朋友跟自己多說一句話。

辛格很有耐心,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事情:他畫了一些小畫,有一次,他甚至給自己的好朋友畫了一幅速寫圖,想要以此來取悅他。然而,這張畫卻傷害了大塊頭希臘佬的感情——他不愿意跟好朋友和解,直到辛格把畫里那張臉改得十分年輕、英俊,將他的頭發(fā)染成金黃色,眼睛畫成中國青花瓷的藍色之后,他才原諒了他。在那之后,安東尼帕羅斯又轉(zhuǎn)而裝模作樣起來,試圖掩飾自己的喜悅之情。

在辛格無微不至的照料下,才過了一個禮拜,安東尼帕羅斯就已經(jīng)能夠回去上班了。但是,自那次生病之后,他們的生活方式悄然改變:兩個好朋友之間出現(xiàn)了麻煩。

安東尼帕羅斯不再生病了,但是他整個人卻起了變化:他變得敏感易怒,再也不滿足于安安靜靜地待在家里消磨晚上時光了。每當安東尼帕羅斯打算出門時,辛格都會緊緊跟在他的身后。安東尼帕羅斯有時會走進一家飯店。當他們兩個在餐桌邊就座后,安東尼帕羅斯會偷偷地把方糖,或者一只胡椒瓶,或者一些銀質(zhì)餐具放進自己的口袋里。每當出現(xiàn)這種情況,辛格總會為安東尼帕羅斯偷拿的東西買單,總算沒有給別人造成困擾。回家后,他會因此斥責安東尼帕羅斯,但那大塊頭希臘佬只是無動于衷地看著他笑。

幾個月過去,安東尼帕羅斯的這些壞習慣愈演愈烈。有天中午,他表情平靜地從自己表兄的水果店里出來,走到馬路對面,在大庭廣眾之下,對著第一國民銀行的辦公樓外墻撒尿。有時,他看馬路上面對面走過來的路人不順眼時,會直接去撞這些人,用自己的手肘和肚子去擠他們。有一次,他走進一間商店,把一柄落地燈給拖了出來,并且拒絕付錢;還有一次,他試圖把陳列柜里看上的一列電動小火車給拿走。

對于辛格而言,這段時期可算是相當窘迫難熬的。他接連不斷地犧牲午休時間,陪著安東尼帕羅斯去法院處理這些違法糾紛。辛格對法庭的行事程序越來越熟悉,整個人長期處于一種混亂焦慮的狀態(tài)當中。他存在銀行里的錢,都拿來付安東尼帕羅斯的保釋金和各種罰款——全部的心力,全部的金錢,統(tǒng)統(tǒng)耗盡,只為了不讓自己的好朋友因為諸如偷竊、公共猥褻,以及人身攻擊等罪名被關進監(jiān)獄。

安東尼帕羅斯工作的那家水果店老板,即他的希臘人表兄,對待這一大堆麻煩,完全采取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查爾斯·帕克(就是那位表兄)雖然仍舊讓安東尼帕羅斯待在水果店里,但卻一直用那張刻板、蒼白的臉監(jiān)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完全沒有任何幫助他的意思。對于查爾斯·帕克,辛格有種奇怪的感覺:他開始討厭安東尼帕羅斯了。

辛格生活在接連不斷的焦慮和擔心中。但是,安東尼帕羅斯卻一直都無動于衷: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的臉上始終掛著溫和又無力的微笑。在過去那些年里,辛格覺得他這位好朋友的微笑里,藏著某些十分微妙又睿智的東西——他永遠都弄不清楚,對于這世上的事,安東尼帕羅斯究竟能明白多少,以及他到底在想些什么。而今,在某種程度上,辛格認為自己可以從大個子希臘佬的微笑中,覺察出狡猾和嘲諷。他會使勁搖晃自己這個好朋友的肩膀,直到累得不行才停下來;他會用手語一遍一遍地向安東尼帕羅斯解釋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但是,辛格所做的一切,并沒有收到任何效果。

辛格全部的錢都花完了,不得不向自己上班的那家首飾店老板借錢。有一次,辛格付不起好朋友的保釋金了,安東尼帕羅斯因此在拘留所里過了一晚。第二天,當辛格過來接他出去時,安東尼帕羅斯卻很不開心——他不想離開拘留所了。因為他很中意晚飯?zhí)峁┑碾缲i肉,還有澆滿糖漿的玉米面包。嶄新的睡覺安排,以及同住一個囚室的獄友,都使他感到高興。

他們兩個人以往的生活實在太過離群索居,以至于辛格完全找不到任何人來幫他擺脫這種不幸的狀況。安東尼帕羅斯不愿意讓任何東西干擾他找樂子,不想讓任何人來糾正他的種種惡習。在家時,他偶爾會去試著烹飪一下自己在拘留所里吃過的新菜式;而一旦去到街上,就沒有任何人能夠預料到,他將要做些什么。

然后,終極麻煩來找辛格了。

這天下午,他去水果店見安東尼帕羅斯,查爾斯·帕克遞給他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是說,查爾斯·帕克已安排好,要把自己的表弟送去兩百英里外的州立瘋?cè)嗽骸榇耍闋査埂づ量藙佑昧俗约涸阪?zhèn)子里的人際關系,具體流程細節(jié)上,已經(jīng)完全處理妥當。安東尼帕羅斯將要離開小鎮(zhèn),被瘋?cè)嗽赫绞站帲瑫r間就在下周。

辛格把這封信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有那么一小會兒,他的整個大腦都是一片空白。查爾斯·帕克正隔著吧臺跟他說話,他卻完全不想去讀他的唇形,去弄明白他究竟說了些什么。最后,辛格拿出一直隨身放在口袋里的小便函本,寫道:

你不能那樣做。安東尼帕羅斯必須跟我待在一起。

查爾斯·帕克激動地搖了搖頭。他不太會說美國話。“這不關你的事。”他反反復復地念叨道。

于是,辛格知道,一切都完了——面前這個希臘人擔心,如果任憑事情這樣發(fā)展下去,未來某天,自己可能會受到表弟的牽連。查爾斯·帕克不怎么會說美國話——但他卻很了解美元,他動用自己的金錢,還有人際關系,毫不遲疑地把自己的表弟送進了瘋?cè)嗽骸?

辛格對此無能為力。

接下來的一周充斥著頭腦發(fā)熱的行為。辛格不停地說啊,說啊,盡管他的雙手一刻也沒有停,還是說不完想要說的全部話語。他想要告訴安東尼帕羅斯自己腦中、心中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想法,但是沒有時間了。辛格那雙灰綠色的眼睛閃爍不停,他那張聰明又機敏的臉,看起來壓力巨大。與此同時,安東尼帕羅斯昏昏欲睡地注視著他的好朋友,辛格不知道,自己所說的話,他究竟能理解多少。

然后,安東尼帕羅斯必須離開的日子到來了。辛格取出自己的行李箱,十分細心地將他們兩人共同財產(chǎn)當中最好的那部分打包。安東尼帕羅斯給自己張羅了一份午飯,打算在路上吃。下午晚些時候,他們最后一次挽著彼此的胳膊,從那條街上走過。這是十一月末的一個寒冷下午,他們眼前看得見嘴里呼出來的白氣,一小團一小團的。

查爾斯·帕克要和表弟一起過去,但他只是在車站另一邊遠遠地站著。安東尼帕羅斯擠進長途客車,折騰準備了半天,才在前面的一個位置上坐下。辛格隔著車窗,注視著安東尼帕羅斯,他用雙手絕望地打著手語,最后一次跟他的好朋友交談。然而,安東尼帕羅斯卻在忙著檢查自己午餐盒里的不同食物,耽誤了好一會兒,完全沒注意到辛格的一舉一動。當長途客車馬上要從路邊啟程的時候,安東尼帕羅斯突然轉(zhuǎn)臉望向辛格:他臉上的微笑乏味又遙遠——仿佛兩人之間,早已相隔萬里。

隨后幾周給人的感覺一點都不真實。整個白天,辛格都伏在首飾店后廂的加工臺上工作;晚上,他獨自一人回家。他特別想睡覺,超過其他任何事情。每天下班一回到家,他都會直接躺倒在自己的鐵架行軍床上,試著打一會兒盹。躺在那兒,半睡半醒之間,夢境便如期而至。所有的這些夢中,無一例外,都有安東尼帕羅斯存在。此刻,他的手緊張地顫動著,因為在夢中,他正在跟自己的好朋友打手語交談——安東尼帕羅斯正認真地注視著他。

辛格試著去回想自己認識那位好朋友之前的時光,他試著向自己重述年輕時發(fā)生的種種。然而,所有他努力回憶起來的事情,沒有哪一件令他感覺是真實存在過的。

他回憶起一件特別的事,但這件事本身對他而言,一點也不重要。辛格想起來,盡管他早在嬰孩時期就已經(jīng)聾了,卻從來都不是一個真正的啞巴。他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遺棄,成了孤兒,被送進一間聾人收容所。在那里,他學會了用手語交流,還有讀書認字。九歲之前,他就能使用美式單手手語了——不僅如此,他也能夠同時用上兩只手,以歐洲人的手語對話。他學會了怎樣去跟隨人們說話時嘴唇的動作,以此來理解他們正在說些什么。最后,他被教會了像正常人一樣開口說話。

在學校里時,他曾被認為是個十分聰明的人。在其他同學們還沒弄明白功課內(nèi)容時,他就已經(jīng)學會了。但是,他自始至終都沒能習慣開口說話。這件事對他而言,實在是太不自然了——嘴里的那條舌頭,感覺就像是一條大鯨魚似的。從那些跟他正常開口對話的人們臉上所浮現(xiàn)出來的空洞表情當中,他察覺到自己口中發(fā)出的聲音,聽起來肯定像是某種動物在叫;或者他的談吐中涉及某些令人作嘔的內(nèi)容,而他自己卻并不知情。對于辛格而言,開口說話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他的雙手卻總是能準確表達出自己想說的話語。二十二歲時,他從芝加哥來到南方,來到了這個小鎮(zhèn),并且立即就遇到了安東尼帕羅斯。自那之后,他再也沒有開口說過話,因為跟他的這位好朋友在一起時,根本就沒有必要那樣做。

除了跟安東尼帕羅斯在一起的十年時光之外,其他一切看起來都如同鏡花水月。半夢半醒之間,他能夠見到他的好友:近在眼前,栩栩如生。從夢中醒來之后,他的胸中便涌起帶著劇痛的孤獨感。時不時地,他會給安東尼帕羅斯寄一箱子東西過去,但卻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回音。幾個月的時間,就以這種空虛、恍然若夢般的方式度過了。

春天,辛格產(chǎn)生了某種變化。他失眠了,全身上下都焦躁難安。每天晚上,他都在房間里一遍又一遍地打轉(zhuǎn),片刻不停。即便這樣,也還是無法排解掉某種前所未有的躁動感。就算他能夠稍稍停下來休息,也得挨到黎明破曉前幾個小時——那時他會恍恍惚惚地睡過去,直到早晨的陽光像一柄彎刀一般,突然劃開他的眼皮。

為了消磨掉漫漫長夜,他開始在小鎮(zhèn)上四處散步。他再也受不了安東尼帕羅斯曾經(jīng)住過的房間了,便在離鎮(zhèn)中心不遠處——一座死氣沉沉的木板屋里,租了個容身的地方。

他在只有兩個街區(qū)遠的一家餐廳里吃飯。這家餐廳坐落在一條頗長的主街道的盡頭位置,取名為“紐約咖啡館”。去那兒的第一天,他十分快速地掃了一眼菜單,然后寫了張便條,遞給餐廳老板:

每天早餐,我要一個雞蛋、吐司面包,還有咖啡——0.15美元

午餐,我要湯(任何種類),一份帶肉的三明治,還有牛奶——0.25美元

晚餐,請給我拿三樣蔬菜(任何種類,但不要卷心菜),魚或者肉,還有一杯啤酒——0.35美元

謝謝你。

餐廳老板讀過便條,瞥了一眼辛格,眼神半是戒備,半是圓滑。這位老板是個中等身材的硬漢,臉上胡子蓄得很厚,顏色又深,使他的下半截臉看起來就像是用鋼鐵打造的一般。平時,他都站在角落里收銀臺的位置上,雙臂交叉放在胸前,靜靜地觀察自己周遭發(fā)生的一切。因為辛格一日三餐都在這位老板店子里的其中一張餐桌上完成,慢慢地,老板那張臉也從陌生變得非常熟悉了。

每天入夜后,啞巴辛格都會獨自在街上閑逛好幾個小時。晚上有時很冷,三月寒風濕冷刺骨,或許還會下起大雨。不過,對于辛格而言,這些都算不得什么。他的步履慌亂游移,雙手永遠緊緊插在褲袋里。接下來,好幾周過去了,天氣慢慢變得暖和起來,人也容易無精打采。辛格行走時的慌亂游移,逐漸消耗殆盡,只剩下疲憊。現(xiàn)在,從他身上能夠看到某種深邃的平靜——由他臉龐上漸漸孵育而出的那種安詳平和,最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些極為悲傷,或者極為睿智的人臉上。盡管如此,他依舊每日漫步在鎮(zhèn)子的街巷上,永遠沉默,永遠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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