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門同攜手，渾似夢里揚州”
不妨用一下倒敘手法，先讀一讀少游的《夢揚州》：
晚云收，正柳塘煙雨初休。燕子未歸，惻惻輕寒如秋。小欄外東風軟，透繡幃花蜜香稠。江南遠，人何處？鷓鴣啼破春愁。
長記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
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醉鞭拂面歸來晚，望翠樓簾卷金鉤。佳會阻，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這一首膾炙人口的《夢揚州》，從詞的內容大致可劃入“青樓文化”的范疇。有好心人將出入青樓看作是少游的“污點”，刻意回避。這顯然是對少游所處的那個時代了解不夠。讀中國文學史，不能對所謂的“青樓文化”視而不見。青樓文化興起于魏晉，鼎盛于唐宋。特別到宋代，要求青樓女子“色藝雙絕”，文人“文情并茂”，成為一種十分普遍的社會審美和價值取向。因而文人與歌妓之間比其他人群更容易溝通而產生共鳴，以致相互傾慕，惺惺相惜，進而彼此引為知己、知音。不僅秦少游，往前有晏殊父子、歐陽修、蘇東坡和柳永，同時期或稍后有賀鑄、周邦彥、辛棄疾等，誰與青樓沒有一點瓜葛？可以說，“青樓—歌妓—宋詞”三位一體，是宋代一種特有的文學現象。甚至有專家說，正是文人士子與青樓歌妓的交往，拓展了青樓文化的嶄新境界，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亮點之一。這個“亮點”具體到秦少游同樣適用，倘使舍去這一“亮點”，少游“婉約詞宗”的桂冠恐怕也不復存在了。
熙寧七年（1074），26歲的青年秦少游，雖然只是一個秀才身份，但其才氣已是遠近聞名，因而他有機會常常應邀出入一些達官顯貴之門，自然也贏得了眾多才女的芳心。宋楊湜《古今詞話》記載了這么一件事：揚州劉太尉請少游上門做客，席間請出歌女彈唱助興，其中有一美女彈奏的是箜篌。箜篌即使在北宋也算是一種古樂器，“此樂既古，近時罕有其傳，以為絕藝”。而面前這位箜篌女指法嫻熟曼妙，音色柔潤清澈，悅耳動聽。少游音樂造詣頗深，一時技癢，輕輕招手說：“不知可否借在下一試？”這時主人進內室更衣，趕巧來了一陣大風，吹滅了堂上的蠟燭。黑暗之中美女在少游耳邊輕輕說：“今日為學士瘦了一半！”少游《御街行》一詞云：
銀燭生花如豆。這好事、而今有。夜闌人靜曲屏深，借寶瑟、輕輕招手。可憐一陣白
風，故滅燭、教相就。
花帶雨，冰肌香透。恨啼鳥、轆轤聲，曉岸柳。微風吹殘酒。斷腸時，至今依舊。鏡中消瘦。那人知后，怕你來僝僽。
詞中描述與楊湜《古今詞話》記載大體吻合。少游另有一首《阮郎歸》：
宮腰裊裊翠鬟松，夜堂深處逢。無端銀燭殞秋風，靈犀得暗通。
身有恨，恨無窮，星河沉曉空。隴頭流水各西東，佳期如夢中。
所寫的情境與《御街行》大致相同，特別是詞句“無端銀燭殞秋風，靈犀得暗通”，與《御街行》中“可憐一陣白
風，故滅燭、教相就”比較，無論是字面還是意思都十分吻合，兩者可相互印證。
從26歲開始揚州的浪漫之旅，到37歲中進士離開家鄉，這中間恰好是一個整數“十年”。少游“十載因誰淹留”，化用的恰為杜牧《遣懷》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十年間，少游在揚州留下了多少故事誰也無法準確統計，但是“頻夢揚州”的“頻”字告訴讀者，這不是一個夢，而是一組內容、情感、色彩大致相仿的夢境。另一首《滿庭芳》，從詞意上分析，思念的對象與《夢揚州》大約為同一個人：
曉色云開，春隨人意，驟雨才過還晴。古臺芳榭，飛燕蹴紅英。舞困榆錢自落，秋千外、綠水橋平。東風里，朱門映柳，低按小秦箏。
多情、行樂處，珠鈿翠蓋，玉轡紅纓。漸酒空金榼，花困蓬瀛。豆蔻梢頭舊恨，十年夢、屈指堪驚。憑欄久，疏煙淡日，寂寞下蕪城。
雨后初晴，古老的樓臺亭榭旁，燕子在花樹間飛來飛去，眼前落英繽紛。一個“蹴”字，仿佛燕子故意為之，用擬人的手法，平添了無限的生機。榆錢在風中起舞，“舞”久了、困了，然后悄然落下。就在這一片春色中，詞人輕輕地彈奏起秦箏，一件件往事從徐徐的音樂聲中流淌出來。詞人回憶當年倚紅偎翠、縱情酒色的生活，詞句“十年夢、屈指堪驚”，與《夢揚州》中“十載因誰淹留”，都是化用杜牧《遣懷》詩意，字面雖有不同，抒發的卻是同一種感受。特別引人注意的是，詞句“豆蔻梢頭舊恨”又化用杜牧《贈別》中詩句“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少游反復引用杜牧詩句，向讀者傳達出一個信息：杜牧是他心目中的一個偶像。對杜牧在揚州期間不拘小節、放浪形骸的浪漫生活和人生態度，少游持有贊同、艷羨的態度，并且追隨、效仿之。“十年”和“一覺”放在同一句中，形成鮮明的對照，給人以“很久”又“極快”的感覺。漫長的十年，僅僅是混沌一覺。當年及時行樂，過后又感嘆虛擲光陰，杜牧詩歌淋漓盡致地表達了這種復雜、矛盾的心態，而杜牧對人生如夢的感慨似乎又引發了少游的同感。就在對往事的追憶、對心中偶像的追思之中，暮色漸漸降臨，于是一種落寞的情懷隨之而生。
此外，少游的《丑奴兒·夜來酒醒清無夢》《促拍滿路花·露顆添花色》《沁園春·宿靄迷空》《望海潮·奴如飛絮》《阮郎歸·宮腰裊裊翠鬟松》和《河傳·恨眉醉眼》等，專家考證，這些詞記載的應該都是他在揚州浪漫而豐富的情感經歷。即使到了后期貶謫途中，揚州仍然時常出現在他的夢中，如《風流子·東風吹碧草》詞云：“青門同攜手，前歡記，渾似夢里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