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宮朝會,御座上已沒有了少帝劉恭的影子,只剩呂后滿面愁容地端坐著,她見御階下的眾臣都不吱聲言語,遂清了清嗓子問道:“皇帝龍體不豫,命在旦夕,醫倌束手無策,諸位認為該當如何?”
審食其會意地出班奏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太皇太后暫緩哀傷,為社稷萬民計,另擇孝惠帝遺脈為帝,好統御九州?!?
呂后轉頭向陳平說道:“陳相以為立誰為帝為好呢?”
陳平眼中的怒色一閃而逝,正色道:“稟太皇太后,孝惠帝膝下數子除當今陛下之外,最長者數常山王劉義,微臣認為當立常山王劉義為帝?!?
“宗正以為如何呢?”
劉郢客嘴唇微一哆嗦,臉上的血色似乎凝固住了,半晌才緩緩說道:“太皇太后英明,常山王少而賢明,立之為帝可也?!?
“愛卿們可有異議?”
“臣有…有話要說?!?
“哦,奉常大人有何高見?”
“臣入宮二十載,先為孝惠帝師,又曾任陛下之師,未想到兩代皇帝竟都如此…臣有罪,請太皇太后體諒臣心,讓臣入宮為廢帝診療一番,也全了臣的一番心意,翌日我死后也可體面的去見高帝、惠帝于陵下…”叔孫瑜言罷,便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偌大的殿內中飄蕩著他撕心裂肺的哭聲,聞之讓人難免起惻隱之心。
呂后似是想起了孝惠帝,眼圈微紅道:“既如此,哀家就準了奉常大人的請求,但愿恭兒能挺過去?!?
叔孫瑜叩頭如搗蒜,好一會兒才止住了哭聲,東方靖玄暗自慚愧,自己身為太傅也是有教導之責,卻奈何身份特殊,不得表露心跡,放眼看去見滿朝的眾卿都一臉的木然,感到一陣冰冷徹骨的心寒…
朝會罷,陳平、周勃、審食其等人代呂后祭告太廟后,廢少帝劉恭立常山王劉義為帝,改名為劉弘,并傳檄諸國,告知天下,為了與劉恭區別,史稱“后少帝”。
劉弘既立,廢帝劉恭被呂后秘密遷出永巷,安置于偏殿中。常言道:人走茶涼,劉恭既已失勢遭廢,其待遇就連王侯也不如,身邊的內侍、婢女都沒那么照顧殷切了,不幾日梁玉健便從宮中傳來噩耗,廢帝劉恭“薨逝”于未央宮偏殿中,年僅九歲。
東方靖玄雖知道可能是王浚所為,卻還是憂心不已,匆匆地進宮去了。
路上遇到了和夏侯忠一道返回的王浚,三人遂一道來到了夏侯忠的官署內。
“東方,你真是瘋了,居然敢做這種事。”
“夏侯你…你都知道了?”
“你別怪王兄,是我的屬下發現蹊蹺告訴我的,你不該瞞著我!”
“夏侯,此事通天,我不想連累你,要出事也是我一個人,當年我求藥未成,才使得惠帝早亡,今日我救了陛下,也算是贖罪了…”
當年東方靖玄和夏侯忠南下求藥,卻是最后獨孤長泰反叛而圣藥也被呂姝兒趁機所奪,功敗垂成。后來,呂姝兒說過其實根本就沒有圣藥,那是醫倌為了保命欺哄呂后的手段,事實上她早于東方靖玄數月便也去蜀地給父王呂臺求藥,巫醫巴圖在她的重金利誘下勉力答應造出三粒圣藥,結果東方靖玄等人突然造訪,巴圖沒待圣藥煉成,便溜之大吉,呂姝兒逃脫無門,只好硬著頭皮易容成巴圖模樣,最后雖是帶回了圣藥給呂臺,卻也沒挽救下他的性命,此事呂臺早就告訴東方靖玄圣藥并無特殊功效,而呂姝兒卻不知情,以為借此可以挽救父親的生命,才跟著東方靖玄悠哉地跑到長安去了,正因為如此,東方靖玄才心里略顯寬慰,要不然因為惠帝早亡之事他會一輩子自責,且會對呂姝兒心有芥蒂…
“此事若無我或劉章相助,你萬難成事,可惜劉章不像你這么重情義,他是絕不會為了一個傀儡皇帝而以身犯險的,他就連陛下的祭禮都沒來…哎?!?
“夏侯,莫要傷懷,此事誰也難以改變,劉章身負國仇家恨,怎會如我們這般灑脫呢,多體諒就是啦,不必強人所難…”
“你以坦蕩之心待人,未必見得別人也會那么對你,你回滎陽后劉章曾有意安排塔布托和劉心妍相見,那時候正和匈奴人商議和親之策,你應該知道他是什么意圖了吧?”
東方靖玄臉色蒼白的嚇人,半晌才回過神來,他明白了劉心妍為何遷延了數日才到戲城與自己相會了,原來竟是如此,他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身子甚至都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主公千萬別自亂陣腳,此事或大有玄機,心妍翁主身份貴重,即使劉氏兄弟有意讓去她和親,宗正和諸王也未必答應,眼下還是先設法救出陛下為好。”
“嗯,王兄所言甚是,是我失態了?!?
東方靖玄穩了穩心神,又問道:“陛下已然被廢,喪儀應該很簡褻,時間倉促,該如何下手才好呢?”
“我已替陛下診治過,他卻是中了毒,若不盡快救治,恐怕會…”
“陛下連像樣的陵寢都沒有,應該會以王侯禮草草掩埋,到時候送葬時或可動手腳,來個偷天換日,此事我可以辦妥。”
“夏侯說的是,到時候我可以去策應你。只是我現在似乎已被人嚴密監視起來,有些麻煩…”
“主公不必做什么,只需盡好太傅職責,祭靈、守靈就好,以后的事我們就可辦妥…”
“到時候隨機應變,料想陛下已廢,他們警戒心會大為放松,容易得手…”
三人又商議了些具體的事宜,見天色已黑,遂用過晚膳后,才向廢帝劉恭的靈堂趕去…
略顯昏暗的偏殿內,放置著劉恭簡易的棺槨和神位,三人打眼望去見朝廷官員只有奉常叔孫瑜伴著數人跪拜在側,其余公卿大臣都不見人影,所謂樹倒猢猻散,人情冷暖自古如此,東方靖玄哀嘆一聲,和夏侯忠、王浚行過叩拜大禮,便拿出王浚做的一篇祭文,朗聲讀了起來,其文筆蒼勁,渾厚有力,聞者無不傷心流涕…
夏侯忠跟東方靖玄耳語幾句,便率先退下了,前來祭拜的朝臣稀稀疏疏地來了一波走掉一波,東方靖玄始終恭敬地跪坐在棺槨前,給少帝守靈。
夜已深了,叔孫瑜到底年歲高了,支撐不住,幾次暈倒在地,東方靖玄心下難忍,命人強行將他攙扶回了奉常府內…
時已近丑時,東方靖玄又困又累,迷糊間一打盹差點摔倒,見一旁王浚諸人都已支撐不住,靠著殿內的柱子酣睡起來,他走到殿外,被寒風一吹,禁不住打了個激靈,這時候聽見有人輕聲說道:“上將軍辛苦了。”
東方靖玄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子,見月光下站著一名美艷女子,不過二十歲年紀,雖是衣著素樸,卻是皓齒紅唇,身段苗條,眼中帶著真誠的目光,東方靖玄一凜,半晌才認出來此人竟是許久未見的孝惠皇后—張嫣。
他回過神來,就要下拜行禮,卻被張嫣扶住了,她略一示意,和東方靖玄踱步來到一側的偏殿內。
二人入席坐定后,張嫣面有戚色道:“難得上將軍有此份心意,恭兒真的沒看錯你。”
東方靖玄聞言羞愧不已,他雖未太傅,卻還沒來得及給少帝教什么,就讓他遭人暗算,他嘆了口氣,良久才道:“為臣慚愧,真是愧對陛下信任?!?
“恭兒這孩子很像惠帝,嫉惡如仇,卻是年歲太小,不懂得韜光養晦,是我為母親的沒教好他,怪不得上將軍你?!?
東方靖玄素知張嫣性情溫順,明曉事理,今日看來果不其然,遂試探性問道:“陛下是否跟太后提過奪權之策麼?”
張嫣脫口而出道:“嗯,說過,我那時候就勸過他,我知道有人從中唆使他,因此暗中找人除掉了張昇,太皇太后是何等人物,陛下除了等待她晏駕外,沒有任何法子,卻不想此舉最后弄巧成拙,讓人先發制人,要了恭兒的命,我真是個不祥人,他們父子竟都是因我而死。”
東方靖玄見她已是梨花帶雨,哭的甚是傷心,猶豫一番,突然跪地叩頭道:“陛下實是未死,微臣求太后相助?!?
張嫣被他嚇了一跳,不可思議道:“什么?”
東方靖玄將事情始末跟張嫣敘述一遍,張嫣喜極而泣,臉上綻放著笑容,眼中閃著充滿謝意的真誠目光,激動的說道:“上將軍請明言,看張嫣該如何助你?”
東方靖玄遂將自己的計劃道了一遍,張嫣聽罷秀眉微蹙道:“上將軍準備如何將恭兒如何安置呢?”
東方靖玄答道:“太后勿憂,我和長興侯夏侯忠已有對策,現在偏殿附近的禁軍衛士都是他的手下,到時候我們先將陛下藏于太后宮中,等到陛下下葬畢,太后可托詞痛失愛子傷懷不已,借口去探望魯元公主,到時候陛下可裝在車駕的夾板里面運出宮中,我再安排人將陛下送到我的封地去,如此可保陛下一生無憂?!?
張嫣見東方靖玄計劃周詳,滿意地答應一聲,就和他轉身來到靈堂叫醒了王浚,不一時夏侯忠和梁玉建也依計到來,夏侯忠先用藥劑迷倒了靈堂中的其余諸人,便開始忙活起來,幸好少帝的棺槨簡褻并非天子豈槨那樣的隆重,要不然他們真的是難以完成。
少帝被救了出來,他臉色略顯蒼白,呼吸十分微弱,等閑人根本無法辨識,為了安全起見,東方靖玄并未將少帝喚醒,而是給他服下了些宮中靈藥,護住他的心脈,他知道少帝的喪儀不會太隆重,幾天內畢竟會草草掩埋,遂籌劃等到出宮后再做計較。諸人忙活罷,已近卯時,侍從們也悠悠醒轉過來,東方靖玄抹了把冷汗,和王浚打馬走出了宮中。
不出他的意料,劉恭第三天就被匆匆地掩埋到孝惠帝的陵寢旁,人們似乎早已忘記了這個孩子曾經也是統御萬民的漢朝皇帝,卻是因為失勢而死后連個像樣的陵寢都沒有,宮廷斗爭向來都是這么血腥、殘忍,東方靖玄對此真是深惡痛絕…
上將軍府內,少帝被安放在舒適的榻上,東方靖玄、王浚、夏侯忠、梁玉健緊張的站在一側,五郎則一臉警惕的守在外室,嚴禁任何人靠近內間。
“王兄,是不是有什么問題,為何陛下脈相如常,卻是三天了還不醒來?”
“陛下體虛,還需多些時間歇息,長興侯不必著急?!?
“要不再給陛下吃些靈藥,或許會快一些啊?!?
“夏侯,陛下已經用過不少藥劑了,不可再多服用,恐怕會適得其反?!?
“上將軍說的是,還是再等等看吧?!?
夏侯忠一臉的焦急,還要說話,卻聽梁玉健喜道:“陛下醒了?!?
眾人打眼望去,果見少帝緩緩地睜開了眼皮,他氣若游絲地問道:“這是哪里?”
東方靖玄欣喜道:“這是臣的府邸,陛下你終于醒了?!?
“是太傅啊,終于見到你了,莫非朕此刻還未死麼?”
“陛下放寬心,只是龍體微恙,不日內便可痊愈?!?
“有太傅在身邊,朕就安心了,朕好累,想好好歇歇?!?
“陛下請用些藥膳,再歇息?!?
東方靖玄給少帝喂了些藥膳,然后和眾人退出了寢間。東方靖玄問道:“王兄,陛下的毒是否可解?”
王浚神色莊重,回道:“陛下所中之毒,甚是厲害,需要慢慢調理,鄙人之弟王煦深愔此道,可將陛下秘密送至成皋,由他醫治,必能成功,如此也免了主公提心吊膽?!?
東方靖玄點頭答應,過了幾日,東方靖玄將事情和盤托出給少帝,未想到少帝竟是十分的坦然,一點也不驚慌憤怒,平靜地接受了這個事實,也很順從的根據東方靖玄的安排跟隨王浚返回了成皋,護送的軍士都是東方靖玄掌控多年的南軍將士,對他絕無二心,對外則是宣稱是將呂后的賞賜和醫倌送往滎陽,侍奉有孕在身的妻子呂姝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