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尊,不好了,山谷前發現一支約兩三百人的隊伍,其裝束打扮和我們一般無二,趙師兄說領頭的正是王師叔祖,因此讓弟子前來通報。”二人止住話音,只見一位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年輕墨者站在門口急吼吼地叫道,見到坐在一邊的東方靖玄,靦腆的躬身一禮,垂首侍立一邊。
“嗯,知道了,禮賢,快去通知守正師伯,讓他按我的吩咐去辦吧。”趙元貞慈愛的說道。
“來得好快。”
“曲不宜奪位心切啊,也罷,該來的終究會來的,來,小友隨老夫去安排一番吧。”
夜幕將臨,尚賢居偌大的石室內,趙元貞、許靖樅、徐同、尉天志等十余名墨家元老靜坐矮榻品茗等待曲不宜到來,眾人身后侍立著二十余位資歷較淺的年輕墨者,以趙賢、余非樂、清虛幾個郭守正的得意門生為主,個個都是武藝精良的后輩俊杰,東方靖玄身份特殊,暫時還不宜表露身份,只好和趙賢等一同侍立在旁。
片刻之后,石門一側嘈雜聲四起,眾人紛紛精神一凜,趙元貞病軀一震,嘆道:“諸位同我去迎一迎吧。”
尉天志猛地站起身子,聲若洪鐘道:“鉅子身份貴重,不必屈身迎接此等人。”
“所謂先禮后兵嘛,何必要在乎這些繁縟禮節呢,走吧。”趙元貞擺了擺手,不以為意道。
尉天志生性耿直,還要再諫時,徐同拍了拍他的肩膀,制止了他,尉天志只好一臉無奈和眾人來到廳門之前。
少時,沉重的石門緩緩地打開,東方靖玄定睛一看只見三丈寬的石門前只站著五人,都是一副墨者打扮,黑巾包頭,粗布麻鞋,衣著樸素,腰懸墨劍,為首之人高約八尺,面如冠玉,高鼻闊口,黑色的瞳仁光芒四射,一副靈動飄逸之相,若非白凈的腭下飄著濃須,看上去就像個二十歲許的王孫公子,雖未識得本尊,東方靖玄也可斷言此人必是曲不宜。其身后的四人都是三十歲許,個個臂膀寬厚,眉目流光,一看就知道不是善予之輩。
“師兄,一別三年,真是想煞鄙人也。聽聞師兄玉體微恙,我特地帶來些調養的藥品,敬獻給師兄,希望師兄早日痊愈。”果見他大步邁上前來,親熱的拉著趙元貞的手,寒暄道。
趙元貞微微一笑,說道:“有勞師弟掛懷了,賤軀經年調養,現今已經痊愈了,哈哈,來,諸位快請入座吧。”
曲不宜眼中閃過一絲嘲弄之色,和許、徐等人問候一番,一道向墨家歷代鉅子行禮罷,然后翩然入席。略飲了口熱茶,曲不宜微笑著說道:“忘了介紹了,來,我為師兄引薦一位故人。”
說罷,指著坐在自己右首的一人說道:“諸位可否認識此人呢?”
許靖樅、徐同和尉天志茫然互相對視一眼,紛紛搖頭,趙元貞細細的打量一番那人,半晌才遲疑道:“莫非是喬師叔的后人?”
“不錯,正是,師兄果然慧眼如炬啊。這位正是喬師叔的嫡親長孫,喬毓峰。”
“喬毓峰向諸位墨者先輩見禮了。”喬毓峰走到諸人跟前,恭敬施禮問候道。
趙元貞等人也紛紛微笑回禮,卻聽尉天志不屑地說道:“喬羽當年叛離墨家,投靠秦國,成了替人賣命的‘人屠’,不知閣下現在是否已經洗心革面,若非如此,道不同不相為謀,請閣下即刻離開,以免污了我墨家圣地。”
曲不宜身后的那三人聞言紛紛拍案而起,怒目圓瞪,一副要和尉天志拼命的架勢,曲不宜一擺手制止住三人,冷笑道:“無知小輩,當年喬羽師叔曾經佐助秦國上將王翦滅趙、拔燕、亡楚,立下的不世功勛不下于李信、王賁等人,光大了我墨家門楣,有此等人才難道不是我墨家幸事?我想先師若然有知,畢竟為他歡顏。”
“事虎狼之邦而亡父母之國,居中原樂土而屈侍西夷,焚毀故城舊都,殺伐無辜生靈,如此禽獸之舉,也只有你曲不宜還敢如此理直氣壯地為他們拍手稱道了。”東方靖玄看去,見徐同一臉的憤慨之色,不屑地質疑道。
趙元貞、許靖樅、徐同、曲不宜、尉天志等人作為目下墨者行會中輩分最高的幾人,自然對喬羽的狀況了熟于胸,而其余眾人都聽得一愣一愣的,茫然地看著幾人爭辯。趙元貞一臉的凝重,卻一言未發,只是借著飲茶的機會悄悄拭去了額頭滲出的密密細汗,許靖樅卻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神色漠然的看著曲不宜發怔。
曲不宜的嘴角揚起一絲輕蔑的笑意,殺氣騰騰的看了徐同一眼,對著趙元貞和許靖樅說道:“二位師兄,今日既然是鉅子大選,我們也別在此做無謂的口舌之爭了,請大家議一議吧。”
“既如此,我等便來表決下吧,大家可暢所欲言,說出自己心儀的鉅子人選。”趙元貞輕咳一聲,對著眾人說道。
他話音未落,曲不宜一臉陰狠的說道:“今日之事,你我四人決之即可,其余小輩豈可妄斷大事。”
“四人?你連徐師弟和尉師弟都瞧不進眼內,不知哪第四人是誰?”趙元貞知他善于詭辯,滿肚狐疑的問道。
“趙師兄是墨家鉅子,身份高貴,而許師兄多年輔佐于你,自然是有資格,至于鄙人之外的第四人麼?自然是喬毓峰喬老弟了,他現在也是一派之主,自然也有這個資格。”曲不宜把玩著手中的杯盞,露出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輕描淡寫的說道。
“荒唐,我等品性高潔、仁厚端正的君子豈會比不上喬氏屠夫?”尉天志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厲聲質問道。
“自嬴秦暴虐天下,喬羽背祖忘宗,舍棄‘兼愛非攻’大宗旨,附逆為惡,禍害四海之時,他就已不是我墨家之人了,如今喬毓峰自然也沒有這個資格。”徐同站起身來,聲援尉天志道。
“徐師弟此言差矣,昔年先圣墨翟鉅子駕鶴西游后,相里勤、鄧陵子、相夫子三家分墨,他們都傳習《墨子》經要,雖因主張有所不同,互相攻擊對方是‘別墨’,但傳至苦獲(相里勤弟子)、己齒(鄧陵子弟子)鉅子時,相里派深陷政爭之中受魏軍圍困,己齒遂率眾長驅百里前往營救,己齒弟子長梵不明就里,問曰‘相里勤歪曲墨家典籍,自立門戶,惹得天怒人怨,今日魏人替我們消滅他們,豈不是兩全其美?鉅子為何卻要親身犯險,前去救援呢?’己齒笑對曰‘兄弟鬩于墻而外御其辱,相里勤雖是投機取巧無能之輩,卻是習讀‘墨子’,以傳我墨家教義為宗旨,若是任其滅亡,豈不是坐視墨家沉淪,吾等罪莫大焉?結果,在半道上還遇到了同樣前來的相夫子…”曲不宜說罷,見諸人都垂頭不語,和喬毓峰對視一眼,臉上都露出得意的笑容。
“前輩此言謬矣,此一時彼一時也,昔年雖是三家分墨,分道揚鑣,卻無人敢附逆朝堂,與官府為伍,直接參與不義之戰。先圣公墨翟言曰:‘上無君上之事,下無耕農之難’,他一生遠離齷齪紛爭朝堂,正是看出來若是糾纏在紛亂世事之中,我墨家難以獨善其身,不能期待借助官府之力而壯大墨家,一不慎可能會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如同孟勝鉅子一般。”眾人循聲望去,見趙賢一臉肅然的說道。
“孟勝?”東方靖玄略一思索,想起了趙賢口中的孟勝其人來:
據說當年吳起在楚悼王支持下變法圖強,均爵平祿,罷免冗官,明律法,強兵富民,使得楚國強盛異常,連趙敗魏,南征東討,國境向外拓展了數百里之多,威震四方。
可惜卻因改革卻大大觸動了舊貴族的利益,在楚悼王去世后,楚國舊貴族群起攻之,不顧‘箭射王尸’的大逆之罪,于楚國王庭之中射殺了吳起,墨者“鉅子”孟勝的好友陽城君也牽涉其中。
后來,楚肅王即位,詔諭要殺光‘射吳起并中王尸者’,陽城君聞訊后逃脫,楚王詔諭收回陽城君封地,是時孟勝受陽城君委托坐鎮其封地,他覺得自己失信于陽城君,致使其封地淪喪,遂不顧弟子徐弱的勸諫,將鉅子之位傳于宋國的田襄子后,慷慨赴死,隨其一同殉道的墨者達兩百人之眾,此事一時震驚海內。
“孟勝鉅子為存墨家信用而身隕,其志可憫,其人可敬。兩百余人舍身取義,今日曲某仍深受感動,今日我和喬兄雖委身侍奉朝廷,卻是為墨家萬世計較之策…”曲不宜見諸人眼內多時鄙夷之色,緩了口氣繼續道:“自秦皇燔書坑儒之后,我墨家日益衰敗,鄙人苦思許久,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不僅因為我們墨家生活簡樸且要求眾人能赴湯蹈火、行大義而舌小利,所以人員日益凋零,更主要是沒有強有力的支撐。試想法家如此嚴苛殘忍,卻因為秦皇支持而大盛天下,若是我墨家能獲此助力,誰敢說我們不可盛行天下?”
許靖樅雙目一亮,問道:“當今漢室尊崇黃老之術,如何能輪到我墨家呢?未知師弟有何高招?”
曲不宜見許靖樅疑似心動,趁熱打鐵道:“呂后已年近耳順,時日無多,我等若得扶助下任皇帝登機,那豈不是順水推舟之事…”
徐同冷哼一聲,不屑道:“你能未卜先知麼?當今皇帝不過幾歲而已,你去扶助誰?難道,你是想…曲不宜,你簡直瘋了。”
曲不宜面色不改,笑道:“正是,徐師弟猜對了。這是能夠讓我墨家復興的唯一辦法。”
東方靖玄心頭一顫,一個可怕的念頭已經涌上心頭,曲不宜和喬毓峰顯然已經投靠了劉氏或者呂氏一邊,成為了他們的馬前卒,他們懷著一腔的期待和想法,卻不知被看重的并不是墨家的選賢任能的用人宗旨,而是他們嚴密的組織性,強大的戰斗力和無條件的服從精神。他哀嘆一聲,正想如何阻止此事發生,卻聽趙元貞說道:
“看來今日曲師弟是志在必得了。敢問,老夫若是不從便如何?”
“師兄可真是老了,忘性太大啦,三年前的山頂之約難道你忘了麼?如今我已是墨家鉅子了,那還輪得到你發號施令!是不是,許師兄?”曲不宜盯著許靖樅,似笑非笑道。
“是,三年前我們五人約定,今后曲師弟掌控墨者行會,佩飾天宇劍并發鉅子令。”
“什么?鉅子,是真的嗎?”尉天志急的跳到趙元貞跟前,大聲質問道。
“諸位請看,這便是那時候趙師兄發的手令。”曲不宜手中拿出一張帛巾,遞給了徐同和尉天志。
兩人看完后良久無言,頹然的坐倒榻上,趙賢一個箭步沖上去撿起地方飄落的帛巾,略一瀏覽,沖到趙元貞跟前大聲問道:“師尊,為什么,為什么?你不是一直讓我們要謹遵教誨,和善待人、慎殺篤行麼,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趙元貞血氣上涌,脖子都變得血紅一片,他眼中透著絕望和無助的問道:“靖樅,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他心里明白,這份假造的鉅子令必定出自和自己朝夕相伴的師弟許靖樅之手,除了他沒人有這個時機和本事,因為趙元貞和他自幼相識,已經五十年了,他怎么想到會是被自己最信任的師弟所出賣?
許靖樅有些不敢面對他的目光,假裝若無其事的說道:“你我都已英雄遲暮,廉頗老矣,就眼下墨家的眾人除了曲師弟,沒人能擔得起鉅子的重任,徐同是個高潔之士卻沒有雄才,尉天志脾性暴躁成不了事,你最最鐘愛的郭守正只是個安分守己的老實人,在這墨家日衰一日的時機,沒有一個殺伐果斷的鉅子,我墨家二十年之內必定會消亡殆盡,與其如此還不如搏一把,這就是我的打算,我相信這是眼下最好的辦法…”
趙元貞凄然一笑,從齒縫中擠出幾個字來:“很…很好…”言罷,口中鮮血狂噴,暈倒在地。
“師尊”、“師兄”、“鉅子”…眾人見狀亂作一團,圍住了趙元貞,許靖樅快步上前一把扶助趙元貞,頓時老淚縱橫,放聲大哭起來…
卻聽喬毓峰說道:“恭喜曲前輩榮登鉅子之位,現下趙元貞已死,請鉅子即刻發令,將尚賢居內的機關暗器、神兵利刃運往齊國,如此便是大功一件,小將恐怕遲則生變啊,請鉅子莫要遲疑。”
東方靖玄聞言心中一凜,“齊國?莫非此事是劉章兄弟所為?”他心中疑道,卻見曲不宜望著氣若游絲的趙元貞直發愣,半天才道:“哦,是…是啊,是該如此。”
言罷,卻是半天沒有聲響,突然四周一聲巨響,石壁被撞碎了一個大角,郭守正手提長劍帶人沖了出來,他見趙元貞口中冒血,已倒地不起,大喝一聲道:“奸賊王非樂,不遵鉅子令,攜奸人闖入墨家圣地,諸位隨我清理門戶,殺盡賊人。”
言罷,一馬當先,揮劍直刺曲不宜,尉天志、清虛等人也紛紛上前和喬毓峰等人殺將在一起,東方靖玄見情勢已亂,略一猶豫上前給趙元貞服下最后一顆丹藥,見他已悠悠醒轉,對許靖樅說道:“眼下得盡快分開眾人,不然便是玉石俱焚了…”
話音剛落,石門洞開,曲不宜的人馬也揮劍沖了進來,他們已摘掉包頭黑巾,披頭散發的。雙方將近千人在諸位墨家鉅子圣像跟前戰作一團,許靖樅顯然沒預想到情勢如此,他大聲疾呼道:“快快棄劍住手,不要同門相殘。”
可是殺紅眼的眾人根本不理會,東方靖玄抓過驚魂未定的徐同,大聲道:“徐兄,大廳可有什么機關?”
徐同回過神來,猛一拍腦袋,叫道:“對,尚賢居內是有個機關,我這就去啟動。”
東方靖玄見徐同向后堂跑去,攙扶著趙元貞坐到一邊,這位一生致力“非攻尚賢”的老人,晚年卻眼睜睜地目睹了同門相殘的慘劇,苦不堪言的閉上雙眼。
許靖樅羞憤難忍,持劍沖上前去,想把郭守正和曲不宜分開,卻在兩大高手的對決中顯得有些畏首畏尾的,甚至無法近前,只好在一旁大聲呼喊。
“想不到墨家神兵居然被你這種平庸之人所使用,真是暴殄天物。我和趙師兄的恩怨早已煙消云散,否則三年前我就取他性命了。今日,我等若是萬眾一心,絕不愁我墨家沒有光大門楣的一日,郭師侄…”
“少在此處惺惺作態,我不會與你同流合污,今日郭某定要和你做個了斷。”
二人又準備揮劍時,卻聽耳邊傳來許靖樅的哀嚎聲:“師兄…”轉目望去,見趙元貞已被一人長劍刺過當胸,血流如注,離他最近的東方靖玄諸人都被幾個墨者圍困住,一時難以脫身,三人停止爭斗,都沖到趙元貞近前,趙元貞安靜的躺在許靖樅懷內,吃力地說道:“靖樅、守正,墨…墨家就交由你們了,快…些離開,別再和不宜自…相殘殺了,這等慘景老夫將來如何向諸位先師交…代啊。”
言罷,淚如雨下,氣絕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