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雁字回時人悵惘
- 夢回大明十二年(全集)
- 知夏
- 10121字
- 2021-02-24 17:39:19
古人很少有夜生活,太陽剛落下,人們便吃過晚飯,準(zhǔn)備就寢。鳳花初來這個世界的時候著實有點不習(xí)慣,過去工作常常加班,熬夜到凌晨一兩點是常有的事,來到這個世界,入暮即寢,黎明便起,著實有幾分倒時差的痛苦。所幸在裕王府中,生活不同于市井,到了夜里各房都燃起膏燭,以供夜間所用。
只是這個時代里,膏燭仍是稀罕物,也只有大戶人家用的起,但各房之中都有定量,下人們的院子里能配發(fā)的不過幾支罷了。鳳花不忍老蹭用春蘭的膏燭,到了夜里睡不著時,常去園子里走動走動。這夜她沿著竹畔曲徑默行,貪看天畔姣好的月色如白練一般,不知不覺竟走到了一片開闊的水面前。
夜幕如墨,暝色四合。水光澄靜,半分波瀾也無。唯有水中亭亭的蓮葉接開,春水碧如天色。她不覺啞然,竟走到了觀瀾池邊。白日里這里是園中宴客之所,日日煩囂至極,入得夜來卻是這般的清幽之景。她抱膝與池邊坐下,信口吟道,“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觀瀾池邊忽然有人低聲的跟著哼唱。鳳花轉(zhuǎn)過身去,卻見一個青衫男子的身影立在池邊,身邊放著一個酒囊,說不出的瀟灑風(fēng)度。
月光如水,清輝如白練般鋪灑整個園子,水面上點點耀金,攪得這夜色格外靜謐清幽。
“你是誰?”鳳花有些吃驚的看到眼前的男子,面容清朗,看上去許是二十余歲,卻蓄著三尺青髯,神色沉郁,胸中似有萬千丘壑,只是眸中似有郁郁憂傷無法化開。
“深夜不睡,你卻在這里做什么?”那人低聲道,舉起酒囊飲了一口,聲音清冷,偏透出幾分安寧。
“只是閑來轉(zhuǎn)轉(zhuǎn)罷了。”
“人生難得有閑。辛苦最憐天上月,你這句做的有意思。”那男子低聲的嘆,斂去了所有的鋒芒,眉間依舊堆著淡淡的愁緒。
“這句不是我做的,”鳳花不愿冒納蘭之功為己有,只是笑道,“我若有這般心境文詞,也不在此為奴為婢了。”說著,卻把這首《蝶戀花》絮絮的念了完整: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huán),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奈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鉤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rèn)取雙棲蝶。
那男子默默聽完,卻嘆息了一聲,“此人文采誠是風(fēng)流的,所作卻皆不是福壽語。”
鳳花念大學(xué)時,最愛的便是納蘭詞,本不樂有人批評。然而想起納蘭早逝的命運(yùn),卻不免黯然的點點頭,“伊確然不長命,很年輕便過逝了。”
那男子瞧她神色郁郁,誤以為寫詞的是她相熟之人,不免寬慰道,“鄉(xiāng)野之中,原也有許多稀世之音。只是埋沒珠玉。”
“倒不覺得是被埋沒呢,”她忽然心中一慟,赫然憶起不過幾年前,似也有人在湖畔念過納蘭的詞,“就似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故事,念過的舊人,也許只是被遺忘罷了。”
那男子默然半晌,將酒囊遞給她,“會喝酒么?”
她毫不猶豫的接過飲了一大口,卻是最烈的酒,嗆得喉嚨辣痛。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她絮絮的想,在最潦倒的所有自尊都被踩在腳下的時候來到這個世界,是不是算生活給自己的一種逃避。時至今日她仍然無法忘懷。從樓梯上摔下去那一剎那,曾經(jīng)最愛的那個男人緊緊牽著的,是另一個女人的手。
大學(xué)時牽著手去打飯,多少次從校園的湖邊經(jīng)過,他攜她坐在石舫上,看著湖里的翻尾石魚,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他也喜歡納蘭的詞,絮絮念給她聽。畢業(yè)后,他們一起努力一起奮斗,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各自的成績。愛情卻也走到了七年之癢,消磨到盡的時候。他去牽了別人的手,從此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不過是句神話。
再此提起納蘭詞時,卻是此時此境,一切都變了。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她有些醉意,苦笑問眼前的男子,“情最傷人,深夜飲酒,你莫是有這樣的牽念么?”
那男子未曾開言,只是靜靜地注目著眼前的女子立在池邊沐著月光,帶著醉意,拿著他的酒囊,一口一口就著月光飲下,眼角隱隱有淚光閃動,卻不知是觸動了如何心弦。
“你叫什么名字?”
“鳳花。”
男子目光霍然一閃,微微一笑,拿過了她手中的酒囊,“罷了,少飲些酒。”
她無可奈何的交回酒囊,卻問道,“你叫什么?”
男子怔怔的看著遠(yuǎn)處,唇間綻出一點笑意,“你可以叫我叔大。”
“叔大。”她淡淡的笑,“這名字很別致呢。”
夜半三更,東廂冗自傳來女子低咽的哭聲,“你好狠的心,為何要這般對我。”面帶淚痕的女子此時已渾然不是白日里艷麗逼人的模樣,也未施粉黛,眉尖輕聳,淚珠不斷落下,一雙纖長的玉手卻是牢牢抓住身邊男子的衣袖,似哀求又似悲傷,看上去頗有幾分楚楚可憐。那男子倒也有幾分動容,輕聲道,“這是父皇的意思,我也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那女子言辭瞬時鋒利起來,“你若真有憐我半分,怎會與我做了三年的假夫妻,一切罵名都讓我背了去,罷了,只有我是個傻子,再往后看誰過了門,繼續(xù)陪你做戲。”“你這是什么話,看來翁家的家教果然入不得正房。”裕王面色須臾間沉靜下來,一絲厭惡閃過眉間,話中也帶了幾分譏諷道,“夜也深了,你也早些安息吧。”說罷便欲出去。
翁氏何曾見過他發(fā)怒的樣子,心中到底有幾分害怕,淚痕未干,卻只是抱住他的雙腿,苦求道,“臣妾知錯了。王爺,臣妾什么都不求,只求和你做真正的夫妻,你便是娶十房八房侍妾,臣妾也不會嫉妒的。”那裕王卻不理她,只是抽身要走。女子哭的更加哀切,“王爺,臣妾知道,你是忘不了……忘不了茗姐姐。她都走了三年了,你還不能忘了她么。臣妾不求能取代茗姐姐的位置,只是請王爺能多看臣妾一眼,臣妾死都知足了……”裕王聽到這個名字,驀的眸色變深,略一駐足,沉靜道,“別再提起這個名字,你不配提起她。”說罷將牢牢抱住他腿的女子踢開,摔門走了出去,只留下那女子冗自伏在地上哀哀哭泣。
過了不久,房門輕輕被推開,一個身著藕色衣裙的年輕女子走進(jìn)房來,見到伏在地上的翁氏,驚道,“姐姐,你怎么在地上。”翁氏的臉上早已沒了眼淚,只是木然的看著冰冷的金磚地,仿佛被抽去了生氣一般。進(jìn)來的女子正是她的妹妹翁嫣兒,今年才十七歲,剛到裕王府上住了不到半個月,因和翁氏的屋子住的近,聽到了這邊房里的動靜便過來看看。
“王爺可是欺負(fù)姐姐了么?”嫣兒伸手摟住姐姐,替她整理著橫亂的發(fā)鬢,翁氏面無表情,低聲道,“二妹,你切莫走姐姐的老路,無情最是帝王家。”嫣兒輕輕扶起姐姐,把她安置在床上,看她沉沉睡去時眼角冗自掛著淚,伸手替她拭去,她年輕的面上忽然露出一個堅強(qiáng)的表情。
有個青衫身影立在月下,嫣兒輕輕走近,“先生,你怎么會在此處?”
“你下定決心了么?”男子問她,眼中有久遠(yuǎn)的淡漠。仿佛還沉浸在適才的一場夢中未曾醒來。
“為了守護(hù)姐姐和翁家,我會照先生的吩咐去做的。”嫣兒努力的點點頭,留戀的看著眼前的青衫男子,眼中似有癡迷。
她識得眼前的青衫男子源于三年前潭柘寺里的一面之緣。那時嫣兒隨母親去京西潭柘寺上香,為即將出嫁的姐姐祈福時,嫣兒突然心痛病發(fā)作暈倒在地,在潭柘寺里寄居的年輕書生名叫張居正,用精湛的醫(yī)術(shù)救回了她的性命。父親為了表示感激,聘張先生成為了府中的西席先生。日日上課言傳身教中,她的目光無時無刻不追隨著張先生的腳步。從翁家的教書先生起,她便覺得他不該只閑散在這小小的翁家。她去央求父親給張先生謀個職位,父親搖搖頭拒絕了她。
她不甘心,于是努力勸說姐夫裕王給他謀了裕王府的侍講職位。裕王一聽張居正的名字,便答應(yīng)了嫣兒的要求。可他進(jìn)了王府,依舊是閑散依舊,終日飲酒,無欲無求。
人們都說張先生是個閑散世外客。裕王敬重張先生,卻從不來找他。只有嫣兒相信,張先生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三年不鳴,終有一日會一飛沖天。
如今,她為了他又做了人生最重要的一個決定,她渴望從他眼中讀到一點憐惜,卻徒勞無獲。
嫣兒看著自己的腳尖,平靜的問道,“先生,你尋到那個你要找的人了么?”
“找到了,可也許,還不算找到……”張居正背過身去,聲音中有空寂與悵然,修長的手指劃過身旁月季的枝蔓,卻有一絲鮮紅刺目。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嫣兒努力克制住心中傷痛,低聲道,“對于先生來說,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人。不然如何能讓先生舍棄一切,苦苦尋找她三年了。”張居正半晌無言,只是輕輕的嘆息了一聲。嫣兒低頭,笑中有一絲苦澀,“先生從不肯告訴嫣兒那人是誰,難道不愿讓嫣兒幫你去找么?”
“你要走的路,是一條很苦的路。”他說道,“就不用去操心我的事了。”
青衫身影飄然走遠(yuǎn),只遺嫣兒在月下癡癡的等望。
幾個府中內(nèi)侍此刻正站在鳳花和春蘭的住處,為首的王管家約莫二十余歲,正是翁氏身邊最得力的助手,此時他正皮笑肉不笑的看著坐在窗邊的春蘭和鳳花,說道,“二位姐姐多有得罪,咱家來此有些公干,請二位再次稍候。”說著擺手道,“你們?nèi)ダ锩婵纯矗屑?xì)查檢是否有違例的物件。”幾個內(nèi)侍得令進(jìn)屋去翻檢,不一會兒房中穿來箱籠倒地的聲音。
春蘭心中怨怒,說道,“是誰給你們這么大的膽子,這可臨近老太太的園子,驚擾到老太太可有你的好處?”“春蘭姐少安毋躁,”王管家嬉皮笑臉的說道,“府中膳房昨日少了幾個番柿,王妃娘娘動了怒,責(zé)令查出是誰大膽私吞了貢品。咱家才敢來驚擾。”春蘭畢竟是老太太身邊有頭臉的丫頭,王管家也不敢輕易得罪。春蘭聽他言辭稍和,冷哼一聲,不再理他,轉(zhuǎn)身的一瞥間,卻見身邊的鳳花白了臉。
幾個內(nèi)侍此時從房中抄檢出來,皆搖頭道,“未曾找到贓物。”
春蘭冷笑道,“這你們可滿意了?”
“如此叨擾姐姐了。”王管家笑著從懷中拿出一個做工精細(xì)的繡花香囊,道,“這個香囊是寒食之后,廚子在膳房找到的。王妃娘娘吩咐咱家來各房查檢,一定要找出府中的內(nèi)賊是誰,看有人是否認(rèn)得這是誰的物件?”
鳳花本在強(qiáng)自鎮(zhèn)定,看到香囊,心中一緊,這香囊是春蘭從前送給自己的,一直拴在腰間分外珍愛,這兩日不知何故找不到了,卻原來是那天落在了膳房中。“你認(rèn)得這個么?”王管家猛然對著鳳花發(fā)問,詞鋒有幾分咄咄逼人。鳳花咬牙橫下心,搖頭道,“從未見過。”春蘭從旁神情復(fù)雜的看了鳳花一眼,亦搖搖頭,“我也未曾見過。”
王管家收起香囊,嘴角多了一份玩味的笑,說道,“沒見過那就好。走,咱去別的房問問。”說著帶著人欲出去,走到門口,忽而回過頭來,低聲對鳳花道,“希望咱不要再回來見面了。”說罷,哈哈一笑,帶著眾人竟自去了。
鳳花整理著房中一片狼藉,聽到旁邊各院亦是雞飛狗跳了整夜,心知這一夜府中老小被折騰的夠嗆,心中更是愧疚。春蘭一言不發(fā)的收拾著東西,只是眉頭緊鎖,卻亦未問半字。
到了天明的時候,春蘭要去老太太房中當(dāng)值,臨走時握了握鳳花的手,囑咐了一句“多加小心”。鳳花心神不定的等,到了晌午的時候,果然有了結(jié)果。這次卻是王妃翁氏親自來到了鳳花房中,王管家隨侍在側(cè),帶的內(nèi)侍更多了幾名,手中都提著長棍。翁氏看到鳳花,將手中香囊擲在地上,厲聲道,“大膽的賤婢,有多人舉報見你戴過這個香囊,還敢狡辯不認(rèn)得這個?”
“我……”鳳花心中惶恐,不曾想到寒食節(jié)去膳房偷偷做了碗面,竟然惹出這許多麻煩。翁氏厭惡道,“賤婢作死,連宮中賞賜的貢物也敢偷,這次人證物證俱在。也不用再審,王仁,你將這賤婢重打四十大板,關(guān)到后院去,不許給飯給水……”
鳳花已然聽不清翁氏后面說了些什么,只覺得有兩個人把自己架到外面的長凳上,一個小內(nèi)侍把一塊軟軟的木頭塞進(jìn)自己嘴里,輕聲道,“鳳花姐,你咬著這個吧。今日王爺不在府中,王妃娘娘知道了昨天的事,任誰也救不了……”話音未落,便見翁氏紅色的衣裙飄了出來。
內(nèi)侍高高的舉起長木板,又重重的落下,一下,兩下……鮮紅的血滲透鳳花薄薄的衣衫,順著長凳腳流到地上,不多時,地上便窨紅了一片。起初鳳花還能默數(shù)著板子打了幾下,到了后來意識陷入模糊,仿佛靈魂離開了身體,失去了痛覺,隱約聽到打板子的內(nèi)侍仍然一五一十的數(shù)著次數(shù),眼中一角鮮紅的衣裙格外鮮艷……
遠(yuǎn)處,青色衣衫在假山后一隱而過。
春蘭正在伺候老太太用午膳,忽然有個丫頭傳膳時,悄悄往她掌心塞了一張紙條。春蘭不動聲色,背過身時打開一看,卻是潦草的四個字,“鳳花有難。”
裕王此時正在京西玉泉山的回龍寺中與一老者對弈,晌午的陽光正好,照在棋盤上點點躍金。
“少湖先生這步棋雖妙,卻不一定能殺出小王布下的截陣。”年輕的裕王笑著往棋盤上落了一子。
老者望著棋局,細(xì)思苦想良久,臉上忽而浮現(xiàn)一點笑容,“幾日不見,王爺棋力大進(jìn),步子愈發(fā)周密了。這一子恰如王爺?shù)昧耸宕螅缁⑻硪怼4巳嗽谕鯛旝庀拢粍勇暽垡姲氡诮蕉荚谡莆罩小_@局棋老夫不是對手。”
“叔大是個人才。”裕王臉上浮現(xiàn)的笑容轉(zhuǎn)瞬即逝,“只是還不能為我所用。”
“心結(jié)難解,”老者嘆道,“王爺需要假以時日……”
忽然有一小侍衛(wèi)匆匆奔進(jìn)來,手中擒著一只信鴿。
“少湖先生見笑了。”裕王抱歉的向?qū)γ娴睦险咧虑浮?
“京中瞬息萬變,王爺事務(wù)繁忙,何須向老夫致歉。”那老者撫著長須哈哈而笑,伸手在棋盤上又布一子,“這局棋,老夫只能做些茍延了。”
裕王從信鴿腳下綁著的竹筒中取出一張紙條,讀后卻是截然變色。站起身道,“先生,這盤棋算是小王輸了,擇日再與先生弈戰(zhàn)。”說著牽了馬,只向山下奔去。
老者拾起裕王掉在地上的紙條看了看,望著他策馬疾奔的背影,搖搖頭亂了棋局,嘆道,“本該是泰山崩定不變色的帝王之相,怎能為了兒女情長至此……”
后院的柴房中,房門緊鎖著。滿身血痕的女子躺在地上,看上去似乎已沒有呼吸。
春蘭跪在老太太房中,苦苦哀求道,“老太太,求您發(fā)發(fā)慈悲,去救救鳳花吧。”老太太拈著佛珠,坐在榻上,面對春蘭的苦求充耳不聞,仿佛入定了一般。身旁的丫頭婆子都給春蘭遞著眼色,示意她別再哭求下去。
春蘭眼見無望,重重的磕了幾個頭,含淚泣道,“老太太,春蘭伺候您多年,早已別無它念。只求老太太這次能救了鳳花,春蘭愿永不離開老太太身邊,生生世世伺候您。”說著拿起桌邊的剪子,便鉸自己的頭發(fā)。古代女子,頭發(fā)最是珍貴,鉸發(fā)便有立誓不嫁之意。唬得旁邊眾人趕緊去拉春蘭,紛紛勸慰,卻見春蘭的三尺青絲,飄飄揚(yáng)揚(yáng)的灑落在地,已是被鉸去不少。
老太太睜目,嘆道,“你這孩子,還是這么拗性。這件事,我不會管。”
“老太太,求您慈悲。”春蘭附在地上,哭得渾身顫抖。
老太太惻然看了她一眼,說道,“也怪我把你寵壞了,膽子竟然越發(fā)的大了。來人,把春蘭關(guān)在后院中,沒我的吩咐,誰都不要放她出來。”
幾個壯婦過來架了春蘭便到后院去。一路上都是春蘭凄厲的哭聲響徹院子……
夜幕漸漸降臨,裕王催馬趕回府時,王府內(nèi)已然掌起了燈。
裕王跳下馬背,來不及換衣裳,只急急的問牽馬的下人,道:“鳳花現(xiàn)在何處?”
“在柴房中,老太太剛剛傳話,要放出……”下人話音未完,卻見裕王早已向柴房沖去,牽馬的下人,何曾見過王爺這般著急的樣子,手里握著馬韁,看的瞠目結(jié)舌。
裕王大步流星的沖入柴房之中,卻見一襲青袍覆在地上,青袍的邊角仍然掩蓋不住大片的血污。他揭開青袍,觸目驚心的鮮紅映入眼中,只有血……整幅的藕色衣裙都被鮮血浸透,地上冗自一片暗紅的血漬。他俯身下去,小心翼翼的抱起女子,只見平日里巧笑嫣然的明眸緊緊合上,看不到一絲生氣。
“醒醒,茗兒……”他輕聲喚,心中似有千刀萬剮。墻邊似有枝葉微響,他全然不在意。
傷痕累累的女子勉強(qiáng)睜開眼,看到他,忽然浮現(xiàn)一點笑容,氣若游絲道:“朱三……”裕王點點頭,虎目中似有淚光。女子再也堅持不下去,閉目又暈了過去。裕王輕輕抱起女子離開柴房,向著下人住的院落走去,全然不顧身旁人們驚異的眼神。
一裾紅裙擋住了他的去路,平日里高挑美艷的王妃翁氏失去了風(fēng)度,厲聲道,“您不能這樣失禮,抱著一個丫鬟四處亂走,成什么樣子。”
“你讓開。”裕王沉聲道,眼光掃過處,冷冷的鋒芒讓旁邊的人都不寒而栗。
“臣妾不能讓開,”翁氏毫不示弱的仰起臉,妝容依舊精制艷麗,只是嘴唇卻又些發(fā)白,說道,“您代表的是皇家的體面尊嚴(yán),怎能抱著一個下人如此失禮?”
“滾。”裕王抱著一身血跡的女子,衣袖上漸漸染上了不少血漬。他無比厭惡的看了眼前身份高貴的翁氏一眼,再也不愿多說一子,一把推開她,抱著女子繼續(xù)前行。
翁氏失魂落魄的被推到在地,失聲凄厲叫道,“王爺,您不能這么對我,這不公平,不公平……”
不知何時,嫣兒已站在了翁氏身后,手中提著一襲沾了血跡的青袍。面無表情的看著裕王抱著鳳花遠(yuǎn)去的背影,輕聲道,“王爺?shù)墓适陆憬憧芍烂矗俊?
“怎么不知道?”翁氏自失的大笑,狀況瘋狂,此時哪見平日里高貴的模樣,“他眼中就只有一個茗兒……茗兒。姑母說,那是個妖孽。哈哈,那個女人死了都快三年了,他還是忘不了她,我真是天下最蠢的女人……哈哈……”
“茗兒?”嫣兒沉吟著,眉間多了幾分不為人知的復(fù)雜。
鳳花醒來已是三天后,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個人正是一臉憔悴的鳳花。
“幾日不見,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鳳花開口問道,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嗓音嘶啞,氣息微弱。
“你的病才好,快別說這么多話。”春蘭見她醒來,又是高興又是流淚,忙扶著鳳花坐起身來。
鳳花環(huán)顧房中,只見多了不少家什用品,奇怪道,“這屋子里什么時候添了這么些東西?”她看了看桌邊的藥,腦海中忽然浮現(xiàn)出那天受責(zé)打的情形,問道,“我不是被關(guān)起來了么,什么時候放出來的?這些藥又是?”春蘭眼眶一紅,說道,“那天你險些沒命,我求的老太太放你出來,又被老太太關(guān)了起來……”“你被老太太關(guān)著了?”鳳花大驚,拉著春蘭的手仔細(xì)查看,“你有沒有哪里受傷?都是因為我……”
“沒有受傷,老太太只是關(guān)著我不讓我哭鬧。第二天便把我放出來了。”春蘭勉強(qiáng)笑道,“只是那天你的小命可有些懸了,要不是王爺及時從西山趕回府中救了你,恐怕你又得去閻王殿里走一回了……”
“王爺?”鳳花腦中模模糊糊的有一個青衫的身影,卻全然不記得什么王爺,奇道,“王妃為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還有,你說的……什么是‘又’死一回?”
她知道有許多問題都是春蘭無法回答的。在受傷暈過去的時候,她仿佛聽到有人在耳邊輕聲呼喚一個名字,便是那呼喚又把自己喚回這個世界。
可這個身體到底是誰?她默默地想,卻得不出一個答案。為何王妃之尊卻要置自己于死地?裕王和這個身體的主人過去曾有何樣的糾葛?那晚最后在自己暈過去時,迷糊中見到給自己蓋上一襲青袍的人,又是誰?
春蘭一咬牙,說道,“事到如今,我也不在瞞你。你入府雖然不過月余,卻不知為何得罪了王妃。上次你失足落入觀瀾池中,旁邊只有王妃娘娘的貼身內(nèi)侍在場……據(jù)說后來王爺和王妃大吵了一架。至于你醒來后便什么都不記得了,王府上下對此事都諱之莫深,決不許有人再提起。你無需再多打聽,好好保養(yǎng)身子便是。再多知道,于你自己不利。”鳳花聽得淚水滾滾而落,抱著鳳花直哭道,“姐姐,你冒險救我,又你告訴我這些。你是我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
春蘭輕輕拍著她的肩,說道,“傻孩子,我們姐妹之間,還需要說這樣的話么。我如今要走了,以后你一個人在這府里,要處處小心。王妃處處針對你,怕你以后的日子也不好過。”
“姐姐,你要到哪里去?”鳳花驚問道,“你不是說要去求老太太,不會出府去么。”
“讓我出府是主子們的恩德,哪里還能去懇求。”春蘭苦笑道,“知縣又遣人來家里提親了,這次是娘老子做主,今日來王府求了王妃娘娘的恩德,有了父母之命,又有了主子的恩準(zhǔn),由不得我不從了。老太太也沒阻攔,還賞賜了我家許多銀兩綢緞,說要好好給我置辦嫁妝。剛才王妃又遣人來傳話了,讓我今日便出去……”
“姐姐……”鳳花接過春蘭端來的藥,再也咽不下去,知是王妃怨恨自己連帶恨上春蘭,借故趕她出府。鳳花心中有萬千愧疚,抱著春蘭眼淚簌簌,哽咽的說不出話了。
“好妹妹,你以后要學(xué)會照顧自己。”春蘭替她輕輕擦去眼淚,含淚笑道,“王府之中,處處都有險礙。王妃雖然針對你,到底身份尊貴,性子直率,你平日多加防備就是。倒是王妃身邊的嫣兒姑娘,你需多加小心,這番柿之事,只有她前幾日去膳房問過,廚子見她和善,也不疑有她,才把香囊之事作玩笑說了,事后惹出這大風(fēng)波,廚子也心驚不已,這才昨日偷偷告訴了我……”鳳花聽著只是點頭,只想到春蘭要離開便心如刀絞,哪里還分辨的出話中滋味。
春蘭嘆道,“這些話你記在心里變好,我和你雖然只有數(shù)月的姐妹情分,早已愈過親生姊妹……”說著她輕輕放開鳳花,續(xù)道,“我這就去向老太太辭行。你自己,要多多保重……”她步履匆匆的走出房間。鳳花伏在床沿,想起身追出去為她送行,卻被滿身傷痛所累,沒有半分力氣,鳳花再也忍不住失聲大哭。她的心中過去對這個身體充滿了疑問,如今卻只是痛訴,究竟為何,要把自己送來這樣的世界,受著姐妹分離的痛苦,傷心的煎熬。
朱紅色的大門,高高的石獅子守護(hù)左右。尋常百姓走到這門前,都不免踮足悄聲。
如今站在這座府門前的,卻是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秦福。算起來今年已是他入宮第四十個年頭了,在宮中早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內(nèi)閣大臣也要拱手相讓的司禮監(jiān)掌印太監(jiān)。然而走入這高門獨院的裕王府,卻還是第一次。
秦福也沒有遣人去通報,只帶了一個隨身小內(nèi)侍,悄悄入府,正在花園中轉(zhuǎn)悠,卻見一個看上去約莫十七八歲的姑娘正在花園中采摘花朵,雖是一身布衣荊釵,卻難掩天資國色。芍藥雖艷,卻只映得那女子雙頰微紅,雖是側(cè)臉相對,尤見明眸如星,人在花間,一時間也說不清是花艷還是人嬌。
小內(nèi)侍只見秦福驚疑的止步,臉上陰云變幻,盯著那花叢中的姑娘仔細(xì)的看著。小內(nèi)侍跟隨在秦福身邊多年,在宮中也未見過這般絕色的女子,正在胡思亂想間,卻聽秦福吩咐道,“阿保,你去問問這姑娘叫什么名字,是府上什么人。”
阿保畢恭畢敬的應(yīng)了聲是,仍不免臉上微紅,他看上去也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jì),臉上稚氣未脫,若不是因為身著內(nèi)監(jiān)服飾,便是街上尋常可見的小少年。只見他走上前兩步,彬彬有禮的問道,“敢問姑娘是府上親眷么?”
那女子正是鳳花,自從春蘭走后,她變得沉默了許多。后來房中又搬來了王妃身邊的蔓煙同住,雖然對鳳花多有照顧,只是鳳花總覺得疏遠(yuǎn)了許多,也不如原來那么愛說話了,有時呆呆看著春蘭曾經(jīng)的床鋪,也不免黯然淚下,不知道春蘭如今是否出嫁,過得可好。
鳳花身上的傷休養(yǎng)了半個余月方好,其間也沒有誰來打擾。后來還是老太太指名把她要到房中,做些打掃的事。
這天清早起來又被指派來花園中采鮮花插瓶,尤自睡眼朦朧。此時乍見一位清秀的小少年站在身前,彬彬有禮的問話,也有幾分不好意思,低頭道,“我叫鳳花,我不是府上的什么親眷,只是一個打雜的丫頭罷了。”
鳳花看著阿保的衣飾與府中眾人不同,忽而想起什么來,“你是什么人,怎么從沒在府上見過你?”阿保面上一僵,尷尬道,“我叫阿保,我是秦公公身邊的……”秦福輕咳一聲,走近幾步說道,“老夫是這府上的客人,甚少來走動,不想今日打擾到姑娘了。”
“哦,”鳳花點了點頭,仔細(xì)盯著阿保主仆看去,似在沉思。秦福心中略動,緊張的盯著鳳花的表情。卻聽鳳花忽而驚喜道,“你們,莫不是……莫不是宮中的……”秦福神色一松,看著雖像,只是那人卻不會這樣認(rèn)不出自己的身份來。
阿保的臉愈發(fā)紅了,道,“正是,我們是在宮中的……執(zhí)事。”鳳花從小便知道古代宮廷里有太監(jiān),可是哪里真的見過。此時見這二人聲音尖細(xì),面上無須,辨別許久終于確認(rèn),自然有些激動。其實明代太監(jiān)的服飾品階與普通官員大不相同,而且太監(jiān)說話舉止也與常人區(qū)別甚大,尋常百姓都可識得。
秦福有些奇怪,說道,“姑娘是在府上長大的么?難道從未見過宮中執(zhí)事?”鳳花搖搖頭,說道,“我來這里才過了幾個月,從沒見過宮里來的人……”秦福聽得奇怪,望著眼前的女子,心中細(xì)細(xì)回味那人的相貌舉止,陷入了沉思。
鳳花看著他們主仆二人,一個明顯神游天外,一個臉紅的恨不得要鉆到低下去,忍不住好笑,很是好奇的問阿保道,“你幾歲進(jìn)宮的?今年多大了?在宮里好玩么?”阿保臉上憋得通紅,“我從小就在宮里長大,我……”
“姑娘從未進(jìn)過宮么?”秦福心中存有疑惑,還是不甘心,說話間去辨別鳳花的表情,見她搖搖頭,臉上神色不似作偽,眼中閃過一絲失望,笑著解圍,說道“姑娘改日去宮里轉(zhuǎn)轉(zhuǎn)便不奇怪了。”
鳳花笑道,“好呀,我也很想去宮里玩呢。只是這府上規(guī)矩太多了,都不讓出門。”秦福呵呵一笑,正欲再說什么,忽見遠(yuǎn)遠(yuǎn)走來了一個紅色衣裙的女子身影,身后跟著一大堆丫頭婆子,便適時的止了聲。
“不知秦公公大駕光臨,王爺今日不在府中,臣妾遲來相迎,甚是慚愧。”王妃翁氏身著一襲華麗紅裙,朱唇未啟,笑語先迎,神色一如平常。她忽而見到秦福身邊站著鳳花,不免面上劃過一絲厭惡,說道,“這丫頭怎么如此無禮,竟敢在此沖撞公公。來人呀,拖下去重重責(zé)罰……”鳳花聞言一驚,不想這些日子王妃還是沒有忘了自己。經(jīng)歷了這些磨難,她已比初來時沉穩(wěn)了許多,此時慢慢屈膝跪下,正欲請罪,卻聽秦公公呵呵笑道,“王妃娘娘不必客氣,老夫來府上隨便轉(zhuǎn)轉(zhuǎn),走到花園中找下人問路,也沒和主人打聲招呼,失禮的該是老夫才是。”
翁氏面上有些尷尬,擺手讓走過來的王府家丁退下,笑道,“倒是逸蘭多事了。園中晨露甚重,不敢勞公公在此久站,便移步前廳小坐可好?”
“如此甚好。”秦福呵呵一笑,便攜著阿保跟隨翁氏一行而去,頃刻間花園中人都去盡。只留下鳳花兀自呆呆的站在原處。“我的好姑娘,”蔓煙不知從何處得了信,悄悄的跑過來,說道,“你差點又惹了大禍。”
“那位公公到底是什么人?”鳳花仍是一頭霧水。
“那可是如今宮中最得勢的司禮監(jiān)掌印的秦公公,京城里誰不識得圣上親賞的二品官服的東廠總管,哪個王公大臣見了他不得小心屏氣,就連咱王爺也敬他三分,偏您老可好,大棘棘的站在這兒和人家說了半天話還不知道是誰。”蔓煙搖頭嘆道,“你這一場大病,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鳳花頓時立在當(dāng)?shù)兀肷巫雎暡坏谩Ul曾想到這位其貌不揚(yáng)的老者,便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明代特務(wù)機(jī)構(gòu)東廠的首領(lǐ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