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溟是在半夜的醫療室找到赤銀的。

她的隊長，她富有元氣的隊長此時躺在已經被更換床單的病床上，懷里抱著一個枕頭，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聽到致溟進來的聲響，赤銀一點也不意外，只是瞥了她一眼，閉上雙眼。

“你別問了，聽我講吧。”赤銀的聲音淡漠了許多。這甚至讓致溟有些不習慣，但她同樣也攜帶著短時間內失去戰友的悲痛，因此理解了赤銀的行徑。

“我的基因，”赤銀開口道，她的聲音因為今天的悲痛欲絕而變得沙啞。“具有突變性。”

致溟將疑問的目光投向她。

“噢，概率性。比如說，正常人是由一個精子和一個卵子加起來得出的唯一一個結果，而這枚卵子和這尾精子也只會得出這一個結果。但我，”赤銀嘲諷地想咧開嘴角，卻失敗了。“唯一確定的事實在我這里分化成無數個可能性。”

“只要是用我的DNA制造出的轉基因人，他們在培養倉中基因突變的概率是百分之百，突變方向各不相同，因此赤和銀和我長得一點都不像，性格也大相徑庭。”

“再加上后期要對她們的基因做出改良，赤和銀看起來就像是和我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我被帶去做過無數實驗，但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會這樣。”赤銀蜷縮起來，把臉埋進枕頭里。“我就像被概率詛咒了一樣。”

“可沒有什么現有力量可以做到這種程度，他們調查了所有地外種族的資料，可就算是鴉神代言人也無法釋放這種程度的詛咒。”

“所以我被從中央軍團調到了暗部。上面對這種現象很好奇，用我的樣本克隆出兩個人陪在我身邊，想做長期調查。但他們得到的也僅僅是每個銀、每個赤的長相都不一樣，性格都不一樣，行為處事都不一樣……”

“這個銀溫柔害羞，梳短發。可上個銀是個冰山美人，她五官立體，有一頭披肩的長發。上個赤最喜歡扎低馬尾，是個話癆。上上個銀個子特別矮，她很有活力，都能跟我有得一拼……”赤銀自嘲地笑了一聲。“我都記得。”

“他們想一直研究下去。盡管用我的DNA克隆出的人壽命極短，他們還是要研究。”

“我愛她們，她們在我眼里從來都不是克隆。我把赤和銀當做我的親妹妹看待。”赤銀喃喃道，“所以我每兩年就要經歷一次我的親人們離開的悲劇。這已經是第四次了。”

“銀說下次輪回時會來找我。可她們在到達星際暗部前，就已經被灌輸了既定記憶。這些記憶由前面的赤和銀們的記憶組成，經過必要刪改后灌輸到她們的腦子里。每個赤和銀對事物的理解都不同，這也讓她們獲得了不同的性格。”

“所以她們早就得知自己的身世，也清楚自己是克隆。”致溟的瞳孔收縮了一下。

赤銀默認了。

“她們明明早就知道這個事實，那些性格迥異的赤和銀卻每次都選擇原諒我。”她哽住了。“還把我當信任的戰友對待，還把我當親人對待。明明是我導致她們不得不出生，又不得不體會一次器官衰竭的死亡。”

“可我卻干過對不起她們的事。”赤銀突然翻過身來，雙眼飛快地看了一下致溟，又低下頭。“上幾次輪回里，有一次出大型任務，我拿赤做了人肉護盾。”

短暫的死寂。

“當時我腦子里只想著，反正她是克隆，還能再做出來，還能再擁有以前的記憶，”赤銀抽噎了一下，口中吐出冰冷的話語。“死了也無妨。”

“可銀目睹到了這件事。”

“她當時直接朝我撲過來，我都聽不清她在喊什么。但銀臉上的表情，很可怕。”

“我沒辦法容忍那種目光。我受不了自己被那種眼神看著。所以我只好也殺了銀。”

“后來，有關這件事的記憶被上層從她們的記憶庫里抹去，她們都不記得我曾……”赤銀幽幽道，“在危急關頭，根本沒把她們當人看待。”

致溟不知道該說什么。

“每次在因為器官衰竭死去前，她們都會告訴我，下次輪回還來找我。”赤銀的眼淚不受控制地流淌下來。“還說很榮幸。很榮幸成為我的親人。”

“可她們每個人都沒有下次輪回。”

“臨死前的記憶會被上面刪除，上面根本沒告訴赤和銀她們為什么會和我長得不一樣——根本沒把真相告訴她們。所以她們每個人都堅信，會用相同的面貌，延續的記憶和我再一次見面。”

“可每次基因突變的方向都不是完全相同的。每個赤和銀，她們的長相，性格等等都不一樣。所有的她們，都是獨一無二的。”

“而那些已經死去的孩子們，”赤銀的淚水將枕頭濡濕了一大片。“也永遠死去了。”

“這些悲劇會發生都是因為我。”她夢囈般說，“我的基因像個永動機。只要這個永動機熄火，就不會再有強制的出生和身不由己的死亡發生。”

“致溟，你走吧。”

致溟站起來，看著蜷縮成一團的赤銀。她躺在第四個銀剛剛躺過的床位上，像個無助的嬰兒。她想俯下身去請求赤銀不要死，可致溟本身也沒有資格……

要求一個已經經歷過數次生離死別、對自己和生活同時放棄希望的人繼續心甘情愿地遭受折磨。

致溟走到赤銀的床位邊上蹲下。她很清楚，這是她最后一次見到自己的隊長。

“你是一直以來引導我的人。”致溟剛說第一句話，她的眼淚就決堤般涌出眼眶。她撫摸著赤銀的臉頰，驚訝地察覺那不過是比自己大了三歲的面龐，還帶著少女的稚氣。濃重的悲傷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如果沒有你，我活不到現在。”

赤銀抵著她的額頭，沒有做聲。

“我承擔不起一天失去三個我最親愛的人。”致溟柔聲對她說，察覺到自己的尾音有點顫抖。“但如果是你的選擇，我會支持。”

赤銀吻了她的額頭。她松開攥著致溟的手。

致溟一步一步退開，艱難地朝著門邊走去。她的腳步聲清晰又遲疑，一步一步。

在她要伸手握住門把手的前一刻，致溟忽然轉過身，她滿面是淚。

“求你了赤銀，活——”

一聲悶悶的噗呲聲。

致溟呆立在原地，腿不由自主地發抖。

她轉過身去。

赤銀懷里的枕頭滾落在地上，而剛剛頂著自己眉心開槍的她，舉起的手臂無力地落回到潔白的床單上，槍虛虛地被她握在手里。赤銀似乎是聽見了致溟的喊叫，她的頭在開槍前就轉向了她，但開槍的手卻沒有聽見致溟的呼喊。

此刻，赤銀的雙眼無神地望著致溟的方向，嘴角還殘留著一抹微笑。而她額頭上的彈孔，正源源不斷地向外奔涌著血液，漆黑的圓孔開在赤銀的額頭上，仿佛凝視致溟的眼睛。

一具尸體。回應著致溟生的號召。

一瞬間，致溟以為赤銀會彈身而起，笑著說這是個玩笑，用手擦去額頭上的血跡。她看見赤銀眼中仿佛還殘留著一絲狡黠，仿佛下一秒就會睜大著笑得彎彎的。

可赤銀再也不會跳起來了。她也不會再笑了。

她的隊長自殺了。

致溟面對著赤銀的尸體，一步一步退后，直到自己撞到了門把手。她的腦子里突然迸發出許多東西，又好像根本沒有思考。她的腿抖得厲害，手也涼得嚇人，全身都在發抖。恐懼在她的骨子里緩慢地滋生，不止是對尸體——

她猛地打開門想沖出去，卻一頭撞進了一個人懷里。她茫然地一抬頭，那是知夙龍。

自己剛見到他時他才那么矮，現在居然躥到這么高了。致溟腦子里蹦出的全都是些無厘頭的想法，摘下棚頂的葡萄給赤銀吃，她喜歡天藍色的扇子，明天的訓練可怎么辦呢——

“致溟？”知夙龍著急地搖晃她，旋即抬頭看見屋內的情景，也倒抽了一口冷氣。在他旁邊的雅利安迅速關上房門，立刻撥打了無韻的通訊。

知夙龍緊緊抱住致溟。他懷里一直堅強如鐵的女孩在哭，哭得狼狽又撕心裂肺。這是知夙龍第一次見致溟哭。

雅利安和知夙龍剛執行完任務回來，找赤銀找不著，赤和銀都沒了影，最后用監控看到赤銀和致溟在一間病房里，就趕緊趕過來。誰知剛到了房門前就聽見致溟在大喊，接著就沒了聲。

致溟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在叫自己名字。有人用手臂環住了自己，像個溫暖的窩。如果能一直待在里面不出來，就可以不面對一天內死去了三個戰友的事實了。

好想走。好想離開暗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