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一走,小龍就開始趕作業(yè)。實際上,警察來訪的時候,他心里一直惦記著沒寫完的作業(yè),因為寒假補課馬上要開始了。從進(jìn)學(xué)校大門的那一天開始,大人們經(jīng)常對小龍講,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考個好大學(xué)就是你唯一的出路。雖然,他壓根就不知道他們所說的“出路”到底是條什么路?他還是老老實實依照大人們所說的做了。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獲得過許許多多的的獎狀。每當(dāng)他看見田老漢熱淚盈眶地貼好獎狀的表情,他就覺得自己做對了,他完成得很好。分?jǐn)?shù)啊!表揚啊!這些成了小龍的生活目標(biāo)。只要能讓辛苦勞作的爺爺奶奶高興,他為什么不做呢?
時間臨近中午,家里的大人一個都沒回來。小龍就給莊強(qiáng)打電話。莊強(qiáng)是他的朋友,也許,不算是他的朋友。
莊強(qiáng)的父母一個是局長一個是科長,對駱米酒來說,他們就是天大的官了;駱米酒總是笑臉相迎的。有幾次,小龍在奶奶面前抱怨,莊強(qiáng)成績差,調(diào)皮搗蛋,在班上愛跟老師頂嘴,橫行霸道,他不喜歡莊強(qiáng)。駱米酒呵斥道,我們家條件這么差,人家都沒嫌棄咱呢!你跟他玩有什么不好?他不經(jīng)常給你送吃的、喝的嗎?小龍委屈得掉眼淚,是他自己要送我的,他要我把作業(yè)給他抄。還要我考試時給他傳答案。我怕!駱米酒橫了小龍一眼,抄就抄,你又不是不會寫!給他抄,會少掉身上一塊肉嗎?你不知道,奶奶在學(xué)校門口擺攤子,還受到他爸爸媽媽的照顧呢,周圍的人都好瞧得起你奶奶!
小龍告訴莊強(qiáng),爺爺一夜未歸,奶奶住進(jìn)了醫(yī)院,姑姑的電話也打不通了。莊強(qiáng)笑道,這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大人們都有自己的事情。你來我家吃飯,順便把你的寒假作業(yè)一起帶來。不一會兒,莊強(qiáng)家的司機(jī)就把小龍接走了。
午飯只有兩個孩子在家,小龍告訴莊強(qiáng)名師的事情。莊強(qiáng)不以為然道,你怎么不早說呢?那個名師的課,我暑假在省城聽過,一個月花了一萬二。他的書,我都有,我送你!
你自己呢?小龍有點不放心。
你拿去!你拿去!莊強(qiáng)慨然道,我媽說,我學(xué)了也是白學(xué),成績還是原地踏步。
那天下午,有關(guān)田老漢車禍的視頻在微信朋友圈里瘋狂傳遞開來。視頻里的田老漢穿著老式棉大衣,微睜著眼睛,痛苦地倒在冰天雪地里,疼痛讓他無法動彈。小龍看見了,眼里一熱,淚水“啪嗒啪嗒”地滾下來。從他有記憶開始,爺爺就穿著這么一件棉大衣,軍綠色的棉大衣,它是奶奶花二十元錢買的。十幾年來,每當(dāng)寒冬降臨,它就陪伴著爺爺,和他形影不離。爺爺接送他上學(xué)放學(xué),給他做好吃的,帶他出門溜達(dá),它就跟著。十幾年來,這樣式的衣服任何一家服裝店都沒有賣的了,他依舊把它穿在身上,好像他的皮膚一樣割舍不了。棉大衣上有一處淡黃色的拳頭大小的圓點,爺爺說,那是他嬰兒時留下的便便。爺爺把它當(dāng)作孫子繡的花一般喜愛。
視頻里圍觀者議論紛紛,有的說老頭可憐啊,有的問老頭家在哪里,有的問老頭怎么帶這么多書。他們吵吵嚷嚷,手都攏在袖子里。小龍心里一陣刺痛,好像自己是殺死爺爺?shù)膭W邮帧K切墒裁矗坎痪蜑榱艘淮慰荚噯幔克曨l大聲喊,爺爺!爺爺呀!可是,他的爺爺并不答應(yīng)。
他的爺爺會修自行車,會修電視機(jī)、換燈泡、補鞋子、疏通下水、做包子饅頭……,什么都能做。爺爺有一雙靈巧的、無所不能的手,總是心甘情愿為他做任何事。他怎么能離開呢?一瞬間,他覺得自己愚蠢之極!那些獎狀,從小到大所得的一張張獎狀,不過是一張張催命符。
我爺爺沒有死,他不會死的,小龍哭著喊道,他眼睛還睜著呢。
你爺爺死了,莊強(qiáng)一邊抄著作業(yè),一邊冷靜地提醒小龍,他是享福去了。
小龍嚎啕大哭,眼淚打濕了胸前的衣服;不知過了多久,頭腦里暈暈乎乎,他實在無法接受這個現(xiàn)實。他想起了上午來訪的那個警察,居然有個警察找上門來!多么不同尋常呀!為什么那時的他就沒察覺一點異樣呢?
下午,駱米酒才從昏睡中醒來,感覺自己好了許多,吃了點東西,聽見同病房的人在興致勃勃地議論一樁車禍,說一個小賣部老板親眼目睹了一個老頭子被撞的全過程。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的人眉飛色舞,聽的人津津有味。他們覺得一個窮困的老頭子帶著一袋子書真是莫名其妙,他們還把視頻分享給她看,以為她會加入閑話。卻見駱米酒如遭電擊,渾濁的眼睛瞪得老大,淚水像兩條蚯蚓一般從干涸的眼窩里爬出來;突然,她“哇”地一聲,嘴里吐出一口血,好像被人用匕首在心口剜了一下。然后,整個身體像個紙片一樣輕飄飄地跌落在地上。
田老漢的葬禮在三天后舉行。三天來,駱米酒幾乎水米未進(jìn),她已經(jīng)脫相了。縱然四周鑼鼓喧囂,吊唁的人來來往往,都很遙遠(yuǎn)很遙遠(yuǎn)了,她已經(jīng)毫無知覺。田老漢走了,她的世界也停止了轉(zhuǎn)動。人們把田老漢的骨灰盒放入壽木中,就在即將合攏壽木蓋板的那一刻,駱米酒喉嚨里發(fā)出嘶啞的、含混不清的聲音,伸出一只干癟的手在空中比劃著。田貴和田瑩都聽不懂她在說什么,疑惑地盯著嘴角掛著口水的駱米酒。小龍大聲說,是獎狀!爺爺貼在墻上的獎狀!奶奶要!
從幼兒園開始,田老漢把孫子獲得的每一張獎狀虔誠地貼在墻上,每天,他都會用拂塵將上面的灰塵輕輕揚去,讓它們干凈如新。一張張寫滿表揚的話好像是對田老漢自己的鼓勵。獎狀一個挨著一個,一個連著一個,從下到上,密密麻麻,到現(xiàn)在,全部貼滿了。人們把這些獎狀取下來疊在一起,足足有一尺多厚!
駱米酒用顫抖的手掌撫摸著厚厚的獎狀,呼吸急促,她手背上的血管一根根像一條條蚯蚓般慢慢蠕動。她撫摸了好久,好久,什么話都不說,周圍的親人不解地注視她。恍惚間,一種悲戚之感彌漫開來,她將一張獎狀撕成了一條一條的紙片,紙片滑落在地,她全然不見,毫不憐惜;接著,她又撕第二張,第三張……。駱米酒坐在椅子上冷酷無情地撕啊,撕啊,從幼兒園到小學(xué),從小學(xué)到初中,那些曾經(jīng)的榮譽、曾經(jīng)的努力和希望被一雙粗糙的手撕成了一錢不值的紙屑!
紙屑被風(fēng)吹起,像長腳的蟲子在地上跳著、追著、翻著跟頭。駱米酒用盡全力將雙臂合起,圈成了圓圈的形狀。小龍立刻把所有的紙屑掃攏,全部裝在一個盒子里。然后,他望向奄奄一息的駱米酒,見她的目光盯著田老漢的壽木,他把盒子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去。
駱米酒蒼白的臉上露出淺淺一笑,頭一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