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七,李逸云在冠日城祭祀天地,宣告正式出征討伐盤踞于城周的狄族諸族。公孫篪跟隨他多年,知道他厭惡殺戮,于是建議李逸云不用親臨前線,在后方坐鎮就好。但李逸云輕輕地笑了笑說:“我親手犯下的罪孽,不去看它,它就不存在了嗎?”
與當初的犬戎相比,狄族可以算得上名符其實的烏合之眾了。既沒有類似犬戎五王般強有力的首領統率各部,又顯然沒有犬戎一族的修煉之法,只是體格強健、反應靈敏些罷了。這樣的戰力,遇上李逸云手下數萬訓練有素的軍隊以及已不算少的修道者,自然是大敗虧輸。
李逸云坐鎮中軍,看著路旁被任意踐踏的無數尸體,臉色陰晴不定。這時“嗖”地一聲,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直射向他的面門,李逸云順手抄起南斗劍,揮過一道弧線,將羽箭釘在斜后方的土地上。
“國主!您沒事吧?”一旁的公孫篪見狀,立即策馬靠近,出聲問道。李逸云搖了搖頭,卻出人意料地說:“這箭射的不錯!”公孫篪道:“狄族不過跳梁小丑,何足道哉?”李逸云擺擺手:“你不用和我說這些套話,與犬戎開戰時我便發現,這些蠻夷之族的體魄,先天上便強于我們華夏。比如這弓箭之法,是傳自于我們華夏,如今看來,無論是犬戎,還是狄族,使用的都比我們的士兵強。”
他沉吟道:“幾年前之所以能打敗犬戎,一方面是集結了華夏諸國的力量,在人數上取得了壓倒性優勢;另一方面則是我以迅雷之速擒獲犬戎五王,讓他們群龍無首,這才取得了勝利。縱觀夏商近千年,不外如是,皆是憑借人數的優勢,和實力超群的修煉者。若是有一天,世間沒了法術這般事物,那時的強弱形勢,會不會翻個個兒呢?”
公孫篪面露驚訝:“大人所見,果然是遠超我輩,佩服佩服!”李逸云搖搖頭,腦中閃過周成王那優雅的字體:“這是一位先賢所說,我不過是見賢思齊罷了。”說到這兒,輕輕說了聲:“走!”胯下的玉驥一聲長嘶,帶著李逸云奔向前去,將公孫篪甩在了后面。
李逸云身先士卒,率領遼軍士兵一路砍殺,狄族全軍潰敗,開始時還能且退且戰,用箭矢還擊;到了后來,甚至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只剩下抱頭鼠竄。這時,距離冠日城已經有近百里的距離,地勢也有原來的平原開始進入了連綿不絕的峰巒之中。
毫無征兆的,李逸云下令撤軍。也不管那些仍在興頭上的士兵,策馬向回奔去,剩下公孫篪按部就班的下達全軍撤退的指令。回到冠日城中,清點戰爭成果。出征的兩萬遼軍士兵,傷亡人數在二百左右,橫掃狄族三大部落,斬首近千,將他們驅逐數百里,而數十個小部落,聽聞幾大部落被襲,立即便聞風而逃,跑的比那幾個被軍隊驅逐的部落還要遠,只有一個小部落不肯離去,李逸云大軍過境,便只剩下幾百人逃得性命。
本是一場絕對的勝仗,可李逸云卻殊無喜意,將善后事宜全權交給了公孫篪,自己則快馬加鞭的奔回了遼陽城,將自己關進書房,倒頭便睡,連飯也很少吃。
這渾渾噩噩的日子一過就是一個多月,這天,他正懶洋洋地躺在榻上,劉蕊照例親手端著些茶點走進屋來,放在李逸云面前的書桌上。李逸云空茫的目光看向妻子,只見劉蕊的腹部已然微微隆起,厚厚的棉衣也無法遮蓋了。李逸云腦中一震,猛然回過神來。這些日子以來,自己只顧著自己心緒難解,卻忽略了妻子正身懷有孕需要照顧,還讓妻子每日給自己送飯。想到這些,越發覺得自己罪孽深重,連忙從床上爬起來,卻因為幾日來進食過少泛起一陣眩暈,險些暈倒,幸好劉蕊及時上前,將他攙扶住。
“蕊兒,辛苦你了。我是罪人。”李逸云拉住劉蕊的手,輕輕地撫摸著說。劉蕊深吸兩口氣,言語中帶了哭腔:“沒事的,只要你心里不再難過了就好!”李逸云抬起頭來,瞧向妻子的雙眼,只見劉蕊雙目中蕩漾著淚水,費力忍著才沒有落下。但對上李逸云的目光時,她的眼神卻不知為何,下意識的向一旁躲避。
李逸云正要詢問,卻聽管家王石在門外叫道:“老爺,老爺,燕國來的使者到了府上,說是有重要的是要面見您,該怎樣處理?”李逸云喊道:“叫他等等!”說著就要起身出門,劉蕊卻把他拉住:“你要見客至少也得先吃個東西吧,還有,你都一個多月沒洗澡了,不覺得臟?”李逸云嘿嘿一笑,向外囑咐著:“你先找個地方讓使者休息休息,說我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就過去。”
王石下去安排了,李逸云趕緊將劉蕊端來的茶點吃了個干凈,又泡了個熱水澡,這才讓王石安排使者在前廳等候,自己起身前往。
來到前廳,李逸云立即認出這是姬遠頗為倚重的內侍付安,之前兩人的幾次會面,姬遠都寸步不離的帶著付安,據他自己講,付安自小便進了宮,與他一起長大。由此可見兩人的關系是何等親密。
見了李逸云,付安立即起身行禮:“給國主請安!”李逸云擺擺手:“免禮,請坐。”付安依言而坐。李逸云打量起付安,只見他將近三十歲的模樣,面白無須,身材瘦弱,一雙眼睛倒還算有神。“遠公子居然遣你前來,究竟有何重要之時啊?”李逸云端起茶碗,好奇地問。
付安卻緊張起來,似無意地瞧了瞧,確認并無旁人之后才輕聲道:“國主,奴才此次前來,是奉了公子的命令,想讓公爺出手,卜上一卦。”
一聽這話,李逸云剛喝下的一口茶水險些噴出來。派了貼身的付安前來,居然只是讓自己卜上一卦?這姬遠是怎么想的?他盡量控制住情緒,對著付安說道:“燕國卜卦的能者理應不少,怎么不遠千里來找在下呢?這……舍近求遠了吧?”
付安卻仍是一臉嚴肅:“國主!公子說了,這件事除了他與我之外,只能讓您知道,而且他也完全信任您的神通。根據您卜出的不同結果,公子有不同的兩封信托在下送上。”聽他這樣說,李逸云也好奇了起來:“那公子想請我卜算何事啊?”付安探過身來,再次壓低聲音道:“公子想讓大人您幫忙卜算一下,燕公還能活多久?”
“哦?竟是如此?”李逸云嘆道,接著,他又沉吟道:“幽州城有變故?”付安再次深施一禮:“還請大人先行卜卦!小人才敢以實情相告。”李逸云嘿然一笑:“既是如此,隨我來吧!”說著站起身,帶著付安向后院走去。
來到院中,李逸云先置上香案,拜祭了天地后,又開始靜坐,付安則靜靜地等在一旁,不敢言語。這些并不是故弄玄虛,彭祖傳授他卜卦之術的第一天便說過,卜卦所要做的,便是將自己的思緒置于一個空無一物的世界之中,從而完成與天地的溝通,而在卜卦的那一瞬間,預見出那縹緲無狀的未來。而這焚香靜坐,便是讓他的思緒沉靜下來的有效舉措。
李逸云就那樣坐在那兒,一動不動,陽光漸漸地傾斜下去,他也好似無知無覺。突然,李逸云睜開眼,一道神光從他的雙目間射出,目光中似乎包含著山川樹木,天空大地,他仿佛再也不是他自己,而與天地暫時融為了一體,變成了宇宙的一部分。與此同時,早已準備好的銅幣也被他在這一瞬間拋到了空中。
“鐺鐺鐺……”銅幣落地的聲音響起,李逸云的目光也恢復如常,他的臉色竟然變得蒼白了,瞧著地面上或陰或陽向上的硬幣,他沉聲道:“火上水下,這是火水未濟的卦象啊!‘小狐汔濟,濡其尾,無攸利。’恕我直言,貴國主恐怕是命不久矣了,最多也就剩下二十天左右的日子了。”
付安點點頭,躬身道:“多謝國主!既如此,還請國主過目。”說著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幾名伺候在旁邊的家丁見狀便要向前,卻被李逸云攔住。只見付安解開衣襟,在他的腹部,有一個用棉線縫好的口子,付安咬緊牙,一聲不響的用匕首將傷口上的棉線挑開,扒開傷口,從里面掏出一小卷薄牛皮包成的事物。
“大人請過目!”付安此時的臉色已經變得慘白,但還是硬撐著說。李逸云探出手,在他的傷口周圍點了幾指,止住了正要流出的鮮血,這才接過牛皮卷,打開來看,里面包著一片寫滿了字的錦帛。李逸云看了半晌,才開口道:“你先下去休息吧。此事,我還需斟酌斟酌,但你放心,最晚后天,我一定給你個明確的答復。”
“多謝大人!”付安站起身來,在王石的引領下退了出去,李逸云依舊坐在鋪著墊子的竹凳之上,看著這沾著血跡的錦帛,輕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喃喃道:“究竟要到什么時候?殺戮能在這個世界上真正的消失呢?永遠都不再有了嗎?呵!”
說著,他站起身,那片浸滿鮮血的牛皮,從他的懷中落了下來,落在一旁燃燒著的炭火盆中,化為了寸寸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