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說 淮蔡平后作
《連昌宮詞》既不能作于元和十年十一年十二年暮春,即不作于淮蔡用兵之時。元和紀年凡十五歲,憲宗暴崩于十五年正月庚子(見《舊唐書》卷一五《憲宗紀》等),則僅十三年十四年暮春,與此詩之著作有關。復依前例條,辨之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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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長慶集》卷二六《三游洞序》云:
又《白氏長慶集》卷一七載《七言十七韻詩贈微之·序》云:
據此,則微之雖于元和十三年冬自通州司馬授虢州長史。至十四年春,始下峽赴新任。則十三年暮春仍在山南西道管內,無由得至壽安,此《連昌宮詞》不能作于元和十三年暮春之證也。
(戊)元和十四年暮春
《舊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云:
《新唐書》卷一七四《元稹傳》云:
寅恪按:憲宗崩于元和十五年正月。微之于十四年已由虢州長史征還長安,為膳部員外郎,則《連昌宮詞》之作,似即在元和十四年暮春,自通州赴虢州,就長史新任,便道經過壽安之時。
《元和郡縣圖志》卷五云:
同書卷六云:
是微之未至虢州之前,必先經東都。而東都與壽安,僅七十六里之隔,便道經行,亦頗意中之事。北地通常桃花開放之時,約值舊歷清明節時。唐孟棨《本事詩》崔護“人面桃花”之句,為世所習知,其所謂“去年今日”即清明日也。然考是年清明在三月三日(此系據陳垣先生《中西回史日歷》,未知與當時實用之歷如何?即使不同,要不過相差一二日,與本文論證之主旨無關也),微之發夷陵時,已為三月十二或十三日,據《通典》卷一八三《州郡典》卷一三云:
又同書卷一七七《州郡典》卷七云:
今復加計自東京至壽安七十六里,共為一千六百一十五里。縱唐代里度較今略短,又微之行程較前元和十年由唐州至長安由長安至通州二役為迅速,然亦非四月初不能到壽安,是距清明已一月之久,恐不及見連昌宮墻頭千葉桃落紅簌簌之狀矣。且元和十四年二月憲宗平定淄青最為當時一大事,《通鑒》卷二四一《唐紀·憲宗紀》“元和十四年條”(參閱《舊唐書》卷一二四、《新唐書》卷二一三《李正己傳》等)云:
據此,微之即行色匆匆,所經過之大都邑如洛陽等,似不能不稍作淹留,與當地官吏及平生親故相見,因從得知平齊消息?!哆B昌宮詞》若適作于是年暮春,則雖不必如劉夢得《平齊行》(《劉夢得文集》卷一五)之夸大其事,亦不能僅敘至淮西平定而止,絕不道及淄青一字。于此轉得一強有力之反證,此《連昌宮詞》不能作于十四年暮春之證也。
總而言之,《連昌宮詞》若為作者經過行宮感時撫事之作,則其著作之時日,用地理行程以相參校,僅有元和十年暮春及元和十四年暮春二者之可能。而元和十年微之所取之道,即韓退之“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之道也。故不可能。元和十四年其所取之道,即杜子美“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之道也,故似可能。但一考當年節候與花事之關系,又為不可能。二者既皆不可能,則《連昌宮詞》非作者經過其地之作,而為依題懸擬之作,據此可以斷定也。
《連昌宮詞》既為依題懸擬之作,然則作于何時何地乎?考《元氏長慶集》卷一二《見人詠韓舍人新律詩因有戲贈》略云:
是微之在通州司馬任內曾有機緣得見韓退之詩之證也。
又考《韓昌黎集》卷一〇《和李司勛過連昌宮》七絕云:
此為退之和李正封之詩,李氏原作,今不可得見。退之作詩之時,為元和十二年冬淮西適平之后。頗疑李氏原詩或韓公和作,遠道流傳,至次年即十三年春間遂為微之所見,因依題懸擬,亦賦一篇。其時微之尚在通州司馬任內,未出山南西道之境。觀其托諸宮邊遺老問對之言,以抒開元元和今昔盛衰之感,與退之絕句用意遣詞尤相符會。否則微之既在通州司馬任內,其居距連昌宮絕遠,若非見他人作品,有所暗示,絕無無端忽以連昌宮為題,而賦此長詩之理也。據《舊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云:
夫河南雖是郡望,但洛陽則為微之仕宦居游之地。元和五年未貶江陵以前,至少亦當一度經過壽安,連昌宮門內之竹,墻頭之桃,俱所目見。故依題懸擬,亦能切合。李正封之作,其藝術高下未審如何。若微之此篇之波瀾壯闊,絕非昌黎短句所可并論,又不待言也。至《唐詩紀事》卷六二鄭嵎《津陽門詩》,雖亦托之旅邸主翁之口,為道承平故事,抒寫今昔盛衰之感。然不過填砌舊聞,祝愿頤養而已。才劣而識陋,較之近人王湘綺之《圓明園詞》,王觀堂之《頤和園詞》,或猶有所不逮。以文學意境衡之,誠無足取。其所以至今仍視為敘述明皇太真物語之巨制者,殆由詩中子注搜采故事頗備,可供參考之資耳。
綜合此詩末章前后文意言之,“官軍又取淮西賊,此賊亦除天下寧”二句為已然語氣,而非希望語氣。故“年年耕種宮前道,今年不遣子孫耕”二句,意謂今年不依往年之例,耕種宮前御道,以待天子臨幸。“今年”為淮西始平,天下遂寧之年,文意甚明,是此詩實成于元和十三年暮春。洪氏作于元和十一、十二年間之說,即以依題懸擬言,猶有未諦也。
《連昌宮詞》末章“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謨休用兵”之語,與后來穆宗敬宗兩朝之政治尤有關系,略征舊史述之于下。
《舊唐書》卷一七二《蕭俛傳》(參《舊唐書》卷一六《穆宗紀》“長慶元年二月乙酉馬總奏”條)云:
《舊唐書》卷一六六《元稹傳》云:
當憲宗之世,主持用兵者,宰相中有李吉甫、武元衡、裴度諸人,宦官中則有吐突承璀。然宦官亦有朋黨,與士大夫相似。其弒憲宗立穆宗及殺吐突承璀之諸宦官,世號為“元和逆黨”。崔潭峻者,此逆黨中之一人。故“銷兵”之說,為“元和逆黨”及長慶初得志于朝之士大夫所主持。此事始末,非本文所能詳盡。但《連昌宮詞》末章之語,同于蕭俛、段文昌“銷兵”之說,宜其特承穆宗知賞,而為裴晉公所甚不能堪。此則讀是詩者,于知人論世之義,不可不留意及之也。
又《白氏長慶集》卷四五《策林·序》略云:
然則“銷兵”之說,本為微之少日所揣摩當世之事之一。作《連昌宮詞》時,不覺隨筆及之。殊不意其竟與己身之榮辱升沉,發生如是之關系,此則當日政治之環境實為之也。
又微之賦此詩述玄宗時事,托諸宮邊野老之口,如“弄權宰相不記名,依稀憶得楊與李”之例,其有與史實不甚符合者,可置不論。然今日流傳之本,亦有后人妄加注解者,則不得不亟為刪訂。如“明年十月東都破,御路猶存祿山過”之句,今《全唐詩》第一五函《元稹》卷二四此句下注云:
寅恪按:《舊唐書》卷九、《新唐書》卷五《玄宗紀》及《通鑒》卷二一七同記,天寶十四載十二月丁酉安祿山陷洛陽,“十月”自是微之誤記,至“十三年”之誤,更不待言也(又《元氏長慶集》卷二四《新題樂府·立部伎》亦有“明年十月燕寇來,九廟千門虜塵污”之句)。其最可異者,莫如“爾后相傳六皇帝,不到離宮門久閉”之句下注云:
六字。據詩中文義,謂“今皇”平吳蜀,取淮西(《連昌宮詞》此數句,可與《元氏長慶集》卷二一代嚴綬《諭淮西書》參證),則“今皇”自是指憲宗而言,自玄宗不到離宮之后,順數至“今皇”即憲宗,只有五帝,何能預計穆宗或加數玄宗而成“六皇帝”?嘗遍考諸本,俱作“六”,無作“五”者,可知此誤字相傳已久。頗疑微之于本朝君主傳代之數,似不應訛誤至此,而諉為野老記憶不真之言。如《元氏長慶集》卷五二《沂國公魏博德政碑》所云:
其“四宗”自指肅代德順四宗而言,所言既無訛舛,以彼例此,則應亦不致誤述也?;蛘叽嗽娊洿尢毒诌M御于穆宗,閹椓小人,未嘗學問,習聞當日“銷兵”之說,圖復先朝巡幸之典,殊有契于“老翁此意深望幸,努力廟謨休用兵”之句,遂斷章取義,不顧前后文意,改“五”為“六”,借以兼指穆宗歟?此言出于臆測,別無典據,姑備一說于此,以待他日之推證可也。然其后敬宗欲幸東都,殆亦受宦官之誘惑者,經群臣極諫,并畏藩鎮稱兵,不得已中止。其事本末見《舊唐書》卷一七〇、《新唐書》卷一七三《裴度傳》,茲移錄《通鑒》原文及胡三省注于下,似亦與“望幸”句意關涉,讀此詩者可并取以參證焉。
《通鑒》卷二四三《唐紀》“敬宗寶歷二年”條云:
復有傳本訛寫應即校改者,如“往來年少說長安,玄武樓成花萼廢”之句,《唐詩紀事》本(卷二七)作“玄武樓前花萼廢”?!度圃姟繁尽俺伞弊窒乱嘤小耙蛔髑啊敝?,案《唐六典》卷七云:
宋敏求《長安志》卷六“大明宮”條(參考徐松《唐兩京城坊考》卷一)云:
據此,玄武樓在大明宮之北面,興慶宮遠在大明宮之東南,而花萼樓又在興慶宮之西南隅,則花萼樓準諸地望,絕無在玄武樓前之理。昔人譏白香山《長恨歌》“峨眉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之句為誤,以峨眉山在唐代嘉州境內,明皇由長安至成都不經過其下也(見《夢溪筆談》卷二三《譏謔》及《詩人玉屑》卷一一)。殊不知微之使東川,作《好時節》絕句(《元氏長慶集》卷一七),亦有“身騎驄馬峨眉下,面帶霜威卓氏前”之語(并見《長恨歌》章)。此皆詩人泛用典故率意牽附之病,不足深責。獨此詩說長安今昔之變遷,托諸往來年少之口,乃寫實之詞,與泛用典故者不同。其于城坊宮苑之方位,豈能顛倒錯亂至此。若斯之類,自屬后人傳寫之誤。況花萼樓建于玄宗之世,為帝王友愛之美談。玄武樓造于德宗之時,成神策宿衛之禁域。一成一廢,對舉并陳。而今昔盛衰之感,不明著一字,即已在其中。若非文學之天才,焉能如是。此微之所以得稱“元才子”而無愧者耶?又《五代會要》卷一八“前代史”條載賈緯之語,謂“自唐高祖至代宗,紀傳已具”。則今《舊唐書·玄宗紀》實本之舊文,夫君舉必書,巡幸陪都之大典,絕無漏載之理。考《舊唐書》玄宗自開元二十四年十月丁丑自東都還西京之后(《新唐書》卷五《玄宗紀》及《通鑒》卷二一四俱作“丁卯”。而《舊唐書》卷八《玄宗紀》作“丁丑”。當依張宗泰校記改為丁卯),遂未重到洛陽。是后率以冬季十月或十一月幸華清宮,從未東出崤函一步。故《通鑒》卷二一四“開元二十五年九月”條(參閱《新唐書》卷五三《食貨志》)云:
《國史補·上》略云:
雖冊壽王妃楊氏在開元二十三年十二月乙亥(見《通鑒》卷二一四及《資治通鑒·考異》并《唐大詔令集》卷四〇、《全唐文》卷三八《冊壽王楊妃文》),其時玄宗尚在東都,未還西京。然自楊妃于開元二十九年正月二日入道,即入宮之后(詳見《長恨歌》章辨《曝書亭集》卷五五《書〈楊太真外傳〉后》),明皇既未有巡幸洛陽之事,則太真更無以皇帝妃嬪之資格從游連昌之理,是太真始終未嘗伴侍玄宗一至連昌宮也。詩中“上皇正在望仙樓,太真同憑欄桿立”及“寢殿相連端正樓,太真梳洗樓上頭”等句,皆傳會華清舊說(樂史《楊太真外傳·下》云:“華清宮有端正樓,即貴妃梳洗之所。”)構成藻飾之詞。才人故作狡獪之語,本不可與史家傳信之文視同一例,恐讀者或竟認為實有其事,特為之辨正如此。
至《元氏長慶集》卷一七《燈影七絕》云:
則亦微之依據世俗傳說,姑妄聽之,姑妄言之。既有“見說”之語,則更不足辨。而《全唐詩》第一九函《張祜》卷二《連昌宮》七絕所謂“玄宗上馬太真去”者,又在微之之后,尤可不論矣。又詩中“百官隊仗避岐薛,楊氏諸姨車斗風”之句,《容齋續筆》卷二“開元五王”條已言其非事實,故茲不再辨。唯洪氏以“楊太真以三載方入宮”則殊疏舛,殆誤會《通鑒》書法所致。寅恪別于《長恨歌》章詳論之矣。
更有可論者,詩云:
寅恪按:《通鑒》卷二一八《唐紀》卷三四“至德元載六月遣孫孝哲將兵入長安”條《資治通鑒·考異》略云:
是祿山自反后未嘗至長安。連昌宮為長安洛陽間之行宮,祿山既自反后未嘗至長安,則當無緣經過連昌宮前之御路,故此事與楊貴妃之曾在連昌宮之端正樓上梳洗者,同出于假想虛構。宋子京為史學名家,尚有此失,特附論及之,庶讀此詩者不至沿襲宋氏之誤也。
此詩復有唐代當時術語須略加詮釋者,如“賀老琵琶定場屋”之定,及《樂府雜錄》敘貞元時長安東西兩市互斗聲樂事中,“西市豪族厚賂莊嚴寺僧善本,以定東廛之勝”之定,其義為“壓”及“壓場”之意也。又如“蛇出燕巢盤斗拱”之“斗拱”,即近日營造學者所盛稱之“斗拱”。斗字義不可通,蓋古代工匠用以代斗字之簡寫,殊非本字,然今知此者鮮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