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滕煮茶的手法很嫻熟,也很講究,云蘇卻不大喜歡,因為他很少喝茶。
倪容是根本不在乎,自離開梨花嶺之后她就一直在殺人,少女眉宇間蒙上一層淡淡的煞氣,隱約還很不耐煩。
而雷滕絲毫沒有為自己的處境所擔憂,依舊進行著那套繁瑣的煮茶動作。云蘇不禁動容道:“雷莊主好耐心、好興致!”
雷滕也笑笑,道:“我生平沒什么喜好,就愛喝茶。這茶可是個好東西,先苦后甜,回味無窮啊!”
說話間,他已將兩杯茶分別推到矮桌前的二人手邊。杯子是上好的瓷器,茶湯顏色清亮,看起來果真不錯。
不過,二人都沒有要喝的意思。
雷滕仿佛沒有察覺,說道:“門口那位朋友不進來坐坐?”
伍小武連看都沒看他一眼,自顧說道:“我是個粗人,餓了就吃野果,渴了就飲山泉,熱茶是喝不慣的。”
雷滕雙眼里閃過一絲亮光,莞爾一笑道:“這位朋友一定是為有本事的人!”
他仿佛不知道自己的處境,竟還笑得出來。倪容杏眼里充滿厭惡,哼道:“他有沒有本事你不必關心,你還是關心自己的事比較好。”
話已經說道這個份上,大家再說任何冠冕堂皇的話都是廢話。雷滕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是會來的,只是此刻,難免一股悲涼之情油然而生。
望著手里逐漸變冷的茶水,云清風的臉仿佛印在杯里。“清風兄阿!我也總算是體會到當日你的心情。”一陣思襯之后,雷滕欣然起身,非常認真的整理一番衣衫,他是個體面的人,任何時候都要保持自己的身形。
他望著滿院子的楓樹,昨日這里還很熱鬧,今日冷清的簡直不像話。似乎自有楓林山莊起,這里還從未有這般靜,每一片葉子的呼吸都能聽到。人難道真要快失去某一件東西時,才會變得格外珍惜?
“無論如何,今日我自會給各位一個交代。但眼下還是請三位移步,隨在下去一個地方。”
倪容習慣性看向云蘇,這種做決定的事她一向聽他的。云蘇看雷滕臉色平靜,不像要耍手段的樣子。對于這位仇人,他也想看看這人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平靜道:“請自便!”
雷滕當先領路,三人緊隨其后,在這片巨大的莊園里穿梭起來。他在莊園里繞了很多地方,似乎有意讓云蘇等人看到這里確實只剩他一人。
云蘇心中冷笑,一路來他們是殺了很多人,但從未做過滅人滿門這樣的事情。無論千星湖董家也好,平原城顏家也罷,他已然是手下留情了。至于董仕聰,他自己尋死,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
山勢逐漸向上,原來整個山莊也不過是在半山腰而已,不得不說這雷家先祖還真是為后人遠了一處風水寶地。
峰回路轉,忽聽江水咆哮,涼意陣陣傳來,連日來陰郁的心情好像也緩解不少。
雷滕指著前面一地說道:“此為靜心崖,乃當日清風兄閉關練功之地!”
平整的懸崖之上,雜草叢生,一張石桌上爬滿裂痕,顯然這里已經荒廢很久了。云蘇、倪容踏足其間,四顧徘徊,希望可以從中找到一點爹爹娘親昔日的蛛絲馬跡。可惜,已經過去太久時間,一切痕跡都消失無痕,只余下這一片荒涼。
這也不怪他二人觸景生情,云清風夫婦行走江湖的那些年,一直居無定所,很少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很久。
“昔年,清風兄路過我楓林山莊,與我一見如故,相談甚歡,他也在這靜心崖閉關數月。”崖下江水驚濤拍岸,滾滾咆哮著奔向遠方。崖上雷滕輕輕的訴說,倒出當年相識的原尾。
“好一個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換來的卻是你的無情背叛。”云蘇瞪著他一字一句說道。
雷滕道:“是的,我對不起清風兄。”
這人說話虛偽至極,簡直令人作嘔,倪容不屑道:“假惺惺,倘若你心中真有半分的愧對之情,又何以還會活到今日。”
雷滕道:“是的,我早該死了,十幾年前就該死了!”只是他說這話又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還不待二人接話,他又接著說道:“元佑二年,那時天下還算太平,可我楓葉山莊卻是江河日下。那時,我接過父親手里的莊主之位,重振山莊聲望的重任便落在我的肩上。”
這位儒雅的莊主述說著他的過往,看得出來,他很痛苦,這也是云蘇還允許他活著的最重要原因。最重要的便是,作為當年的那些事的親身經歷者,或許可以從他口中聽到不一樣的東西。
雷滕又道:“當時的我年輕氣盛,決定下山去闖蕩江湖為家族尋一條出路。”誰人不曾年少,他雷滕也向往那瀟灑自由的江湖生活。
云蘇道:“所以你們相識于江湖?”
雷滕道:“是啊,清風兄武功好,為人風趣正直,且有一顆扶危救困的俠肝義膽。”他的臉上忽然鋪滿笑容,以及敬佩之情,或許這對于他來說也是一段美好的回憶。一時間他竟不顧他人,沉醉其間。
云蘇、倪容對視一眼,皆看出彼此眼里的困惑。幼時他們并不記得見過雷滕這個人,但眼下聽來,似乎父親與他的關系并不一般。
云蘇道:“為什么?”
雷滕不是一般人,既不是一般人他自然聽得懂這句話所指的含義。花了一點時間回過神來,他嘆道:“清風兄之過,便在于他不該組建義軍的。如果沒有那只義軍,他現在一定好好的活著。”聲音不禁拔高幾分的雷滕,顯得很激動。
云蘇道:“天下危困,俠義之人攬大責于己任,何錯之有?”
雷滕怒喝道:“錯,當然錯,任你武功蓋世,這個天下終究是帝王的天下。”
隨著他的怒喝,懸崖之上陷入了短暫的沉寂,這真是個沉重的話題。
直到倪容哼了一聲道:“都是卑鄙小人!”
雷滕道:“你們不知道當時的情況,朝廷有意招安清風兄手下的義軍,可是他們竟表示只聽從清風兄一人之號令。”他的眼睛緊緊盯著云蘇,問道:“一邊是出生入死的兄弟朋友,一邊是冷酷皇權,倘若換成是你,你又會如何去做呢?”
云蘇一時答不上來,他不明白像爹爹那樣的人,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人忌憚他,又有這么多人想要將他除之而后快。難道真是因為他太過于耀眼?不,只不過是人心里的權利、貪念以及欲望在作祟。
“那么當時你又做了什么呢?”冷冷的,沒有一丁點感情的聲音響起,人們才反應過來,場間一直還存在著一人。
雷滕默默轉身,面對著云海,沒有人能看到他眼里存在著的無奈痛苦之情。
伍小武道:“你既與人引為知己,當時你做過什么呢?”
雷滕搖搖頭。
伍小武道:“既然你什么都沒有做,那你得到了什么呢?”
雷滕震驚的看著這個人,眼里的不可思議滿滿流露。他那雙冷漠無情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雷滕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衣不蔽體的乞丐。
“是的,多次勸說清風兄都無功而返,我用情意換取了楓林山莊這些年的榮華富貴!”他已慚愧的低下頭,再無臉面。
倪容譏笑道:“任你巧舌如簧都改便不了出賣朋友這個事實!”
雷滕愴然道:“茍活于世這些年,我一刻不得安寧,所以今日等在此就是為了結此事!”
“只是禍不及家人,我雷某人一人做事一人當,希望今日用我一命可以平息二位心中的仇恨。”
倪容手腕輕輕一抖,寒月在空中劃出優美的弧度落在他腳前,竟是要他自盡。
雷滕望著地上的刀,它是那樣的寒冷,苦笑道:“我這骯臟的血怎么能玷污這把寶刀呢?”話落,還不待三人反應過來,他已縱身投崖。
云蘇這時離他最近,他本該看著這個人粉身碎骨,但不知怎的他毫不猶豫的伸手去拉那已經向下墜落的人。
事實上他成功了,就在他抓住雷滕準備躍身而起之時異變突生,一抹銀芒自后方打來,角度刁鉆毒辣,目標正是云蘇。
倪容、伍小武在云蘇動時,他二人早已動了,此時后方正是空虛,根本來不及阻擋。不得不說這發暗器之人時機真是等待的恰到好處,好像知道雷滕會跳崖,云蘇會救他一樣。
那一抹銀芒結結實實打在了云蘇后背之上,還沒來得及落地的他被雷滕帶著向崖下落去,只是瞬間便消失在云霧里。而倪容探出的手除了涼涼的、薄薄的霧,什么都沒有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