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風和日麗,陽光灑在身上暖洋洋的,叫人忍不住就乏了。
小名阿生的鏢師有氣無力的站在門房處,江湖中人散漫慣了,最是沒有規矩。
燕家堡前是一條長長的街,此刻長街盡頭緩慢走來一個人,腳步艱辛而沉重。一身白衣如雪,不是燕過又是誰。
他還是那樣,面如冠玉,只是連日奔波使他雪白的衣服上堆滿褶子,但絕對不臟。哪怕是臉上寫滿心事重重,他也盡量保持著步履堅定。
只是他握刀鞘的手很緊,緊得手指都已發白。
無精打采的阿生抬頭一看見他就興奮起來,小跑著穿過長街,迎上自家大少爺,微笑道:“少堡主您回來了。”
燕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前方那個高墻大院的宅子,那便是他的家。心事重重的他沒有過往那般平易近人,冷著臉道:“堡里人好像很少?”他很少回家,大多數都是呆在師父身邊,記憶里堡里總是很熱鬧,不像今日這般安靜。
阿生立馬就仰起頭,帶著幾分得意道:“最近堡里生意越來越好,大家伙都出去跑鏢了。”
燕過輕輕哦了一聲,興致平平的樣子。
阿生摸不著頭腦,心中很是疑惑,這少堡主出去一趟回來,怎么就跟變了一個人似。
又走了幾步,燕過看著越來越近的家門,那朱漆大門紅的似血,是那樣高大、氣派,他又淡淡問道:“父親是否在家。”
阿生搶道:“堡主這幾日一直未曾外出。”
燕過道:“好,帶我去見他。”
阿生不在多話,快步領著自家少堡主進屋。燕過回首看著長長的街,狹長眸子一直看向街的盡頭,眼中有不舍,似是在告別。
沒有人能理解他心里的痛苦,除了他自己。
堡內一路上除了丫鬟仆人,確實沒有遇到一位鏢師,家族正在蒸蒸日上,可自己實在提不起一點高興的心。
年輕且漂亮的丫鬟們一見到他,就會甜甜叫上一聲大少爺,他只會輕輕的嗯一聲,丫鬟們卻是忸忸怩怩便羞紅了臉。看得一旁的阿生是心笙搖曳,大少爺果然就是大少爺。
很快,穿過幾個回廊后便來到了燕問天書房外。老鏢頭華發新生,但身子還算硬朗,此刻似是要出門,正好迎面遇上燕過。
喜出望外道:“是燕兒回來了。”
燕過回道:“是的,父親。”面上卻不見多少喜色。
燕問天上下一打量,哈哈大笑幾聲,忍不住稱贊道:“我兒出去一趟,風姿更甚往昔。”
阿生識趣的悄悄退了下去。
對于父親的夸贊燕過心里受之有愧,慢慢低下頭。要不說知子莫若父呢,燕問天一眼便看出兒子的異樣,說道:“走咋們進屋說。”
剛一進屋燕過雙膝一屈便欲跪倒在地,這位滿頭華發的老人家一轉身,雙手向上一托,任燕過怎么用力都跪不下去。老人家縱橫江湖一生,人雖老,看家本領卻越發的精純。臉色一變,沉聲道:“男兒膝下有黃金,豈能說跪就跪。”
燕過看著近在咫尺,神情肅穆的父親,其實他心里恨透了這句話,只是又無能為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心里這份恨從何而來,滿腔不甘也只能化做一句“孩兒未能完成父親囑托,請父親責罰。”
燕問天將他身體扶正,忽一嘆道:“其實你董伯父這些年所做之事我是略知一二的。”
燕過難以置信,驚呼道:“你知道?”沒來由的他腦海中出現那書生似笑非笑的臉,他的臉是那樣的清晰,仿佛就在眼前,是那樣可惡可恨可憎又可氣。臨分別前他就說過那些事情可以問父親以及師父。
如今他卻不知該從何問起。
燕問天點點頭,悵然道:“我也曾勸過他收手,可當時騎虎難下的他早已是覆水難收。這便是江湖,一步踏錯便永難回頭”
“為父此生是報不了他的恩情,唯有它日九泉之下相見時再像他賠罪。”
燕過這才發現曾幾何時意氣風發的父親,腰背已悄悄駝下去。想起在那顏府之內見到的董仕聰,詢問道:“或許我們可以照顧一下他的后人。”不知不覺間竟把董振興稱呼為他。
燕問天嘆道:“晚了。”
燕過驚道:“莫非?”
燕問天道:“不錯,他唯一的兒子已死在了顏府之內,連帶著的還有眾多江湖好手,整個顏府一夜之間已是血流成河。”
自從那日分別之后,他只想快些回家,一路上遇店不進,風餐露宿而來,故而失了消息。
他甚至可以想象整個顏府之內伏尸滿地的慘狀,還有那人當時是否又是露著殘忍的笑。不禁間,燕過臉色已是慘白,比之他的衣服也不妨多讓,顫聲道:“我本可以阻止這一切的。”
燕問天有些渾濁的眼睛里充斥著歲月滄桑,安慰道:“人活一世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每個人都有自己非要完成的事,不必執著于過去,你該向前看。”
燕過自小與父親聚少離多,很少聽他講大道理,一時間有點茫然無措。正思襯間,燕問天已柔聲說道:“臨城兄就在堡內,既已歸家當先去拜見才是。”
燕過驚道:“師父來了?”
燕問天點頭笑道:“不錯,就在紫竹林。”
遠遠的燕過就看到了那片深而密的紫竹林,一條彎彎扭扭小道,通向林中一間茅舍。竹是常青之物,它不但形態瀟灑、渾厚、清雅質樸,而且風骨照人。聽著陣陣濤聲,燕過的心得以平靜,邁步向著那林中唯一茅舍走去。
茅舍前,有一張老竹做的桌子,以及幾把青綠色椅子,一個身材高大的人正在飲茶。
燕過以前不是很懂,為何上年紀的人總喜歡飲茶,如今他好像懂了一點,他們或許在品的是自己過往歲月。
燕過對著那個高大的背影,躬身行禮道:“師父。”
巫臨城放下茶杯起身,他身材高大,眸若星河,只著簡單的粗布麻衣,一蓬烏黑的頭發一絲不茍的束起。他看上去還很年輕,身體還很孔武有力。他就如同這紫竹一樣瀟灑、質樸,且風骨照人。
看著自己唯一的弟子,他抬起寬大手掌,淡淡道:“向我出刀。”
燕過疑惑道:“師父?”
巫臨城未理會他的呼喊,繼續道:“出刀……”聲音渾厚,氣息連綿不絕。
燕過一咬牙,他的手一直在刀上,清冷的刀光閃過,一縷白虹擊向紋絲不動的高大男人。這一擊卻是落了空,連衣角都未曾碰到,不見巫臨城怎樣動作,他的人已到了徒兒身后。
燕過神色落寞,握著刀的手無力垂下。
巫臨城平靜不帶一絲火氣的說道:“你的刀慢了。”
他越是平靜,燕過心里就越發自責。
巫臨城道:“你敗給了誰?”
燕過心中一片苦澀,豁然轉身,慚愧道:“弟子學藝不精,給師門蒙休。”
巫臨城搖頭道:“什么師門名譽,我從未有半點放在心上。練武之人當有勝不驕敗不餒的氣度,你的心亂了,日后還怎樣精進。”
燕過羞愧的低下頭道:“是,弟子知錯。”
巫臨城好奇道:“你敗在何人手上?”
燕過道:“那人…他叫云蘇。”當說出這個名字時,他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又是那張似笑非笑的臉。
“哦,你詳細說與我聽聽。”
說話間他人已落在桌前,燕過心中一嘆,要達到師父這般功力又不知要何年何月。
茶已斟滿,燕過將怎樣遇到云蘇,怎樣交手,又是怎樣敗在云蘇手里一一說出。期間,巫臨城不曾開口打斷過,認真傾聽著徒兒訴說。
一盞茶后,巫臨城感慨一笑道:“云清風、蘇霽月倒是教了個好徒兒。”
燕過道:“您認識他們師父?”
巫臨城放下茶杯,看向竹林深處,目光思緒也隨之飄遠。良久之后,他才悵然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燕過將心中的疑惑強行壓下,未敢張口詢問。
“去與你父親告別,明日隨我回山好好練刀。”突然的一句話后,他便不在說話,思緒又不知飄向何方或何地。燕過只得恭恭敬敬答了一句“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