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山月的額頭鋪滿一層晶瑩的漢珠,施針已過一個時辰,儼然到了最后關頭,這位大師的心力精力都消耗很大。
從燕過手中接過最后一根針,只要此針扎下,云蘇肺腑之間的瘀血便會排出,那時候才是真正的相安無事。
龔山月右手拈著針,遲遲不肯施下,一張臉上神色凝重無比。燕過不知怎的忽然有些心煩意亂,他是在為這個人擔憂嗎?他道:“怎么,大師有什么問題嗎?”
龔山月斜了他一眼,嘆道:“光顧著救人,忘了讓那小姑娘答應我若救好他,便要當給我徒弟。”
他說得小姑娘自然是倪容。
又聽他連連嘆道:“憾事,老夫又平添一樁憾事!”
燕過不說話了,他實在是不知該怎么接話,唯有選擇不說話。
他原以為是施針救治遇到什么難題,誰又能想到龔大師一直在惦記別的事情。不過,這也能說明他是有著極大的信心。想到此,燕過提著的心才放下。雖然知道云蘇一醒肯定會用言語刺他,但他還是希望云蘇盡快好轉。
果然,龔大師在嘆完氣后隨手將那最后一根針扎了下去。初時沒什么反應,漸漸的云蘇蒼白的面上忽現痛苦之色,燕過焦急道:“為何會如此?”
龔山月不為所動,雙手已經抱著他圓滾滾的肚子,道:“別急,你且看著。”
話落,云蘇已張口吐出兩口血水,帶著濃濃的血腥之氣。說來也神奇,他蒼白的臉上立刻就有了血色,雖然是淡淡的,淺淺的。
一柱香后,云蘇已然悠悠醒轉,龔大師妙手回春之術果然名不虛傳。一睜眼便看到龔大師擠動著的小眼睛,滿臉得意之色,以及長身玉立的燕過。他還是那般衣服白得如雪,在這破廟里甚是惹眼。云蘇想了想,蠕動干裂的嘴唇吐出一句“燕兄弟,一日不見而已你又變美了。”
對一個男子說你變美了,無疑是誅心之語。燕過絲毫不為所動,仿是早就猜到他會如此,轉身走了出去。
龔山月笑的顯些喘不過氣,壓抑著的氣氛總算有了緩和。云蘇躺著沒有要起身的意思,道:“大師救命之恩,無以為報阿!”
龔山月收斂笑聲,連連道:“有得報……有得報。”
“如何報?”
“簡單了,讓你身邊那小丫頭做我徒弟好了。”
龔大師對收徒之事的執著已不亞于他心中的仇恨,云蘇悵然道:“您還是用手里的針扎死我!”
龔山月冷哼一聲,道:“真是無趣。”將臉轉向一旁。
燕過出去后,等在外面的二女俏臉上如釋重負,相互攙扶著踏進廟里。女人天生敏感,遠遠的就察覺到了氣氛不對。倪容拍拍阿瑾的手,眼神交流間已分別走開。
夜幕降臨,廟里無燈無火,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
倪容小心翼翼的給云蘇喂了水,道:“你感覺怎樣?”
云蘇握住她冰涼的小手,輕笑道:“已無大礙。”
倪容本來冰涼的手,不知何時已沁出汗水,心里那縈繞不去的千斤重擔直到此時方才真正落下。這種劫后余生的感覺,不覺間已使得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要不說女人是水做的呢!
一旁,阿瑾眼里同樣滿是淚水與龔山月大眼登小眼,半分不相讓。堅持半晌,龔大師率先敗下陣來,嚷嚷著道:“好啦,好啦為師怕了你。”
阿瑾破涕為笑,道:“我就知道師父最好了!”拉著師父的袖子搖個不停。
龔山月長長一嘆,眼里有莫名的傷感,誰又知道他這一嘆是為誰而嘆?
他拈著山羊胡子,緩慢的起身道:“丫頭,我們該走了。”
這會阿瑾是真急了,道:“云哥哥傷未好,我怎能棄他不顧。”
龔山月怒道:“你知道他傷好了之后要去干什么嗎?他要去殺人,不斷的殺人,就會不斷的受傷,你能照顧他一輩子嗎?”
“或者你讓他放下心中的仇恨不去殺人,你問他做得到嗎?”
阿瑾的小臉已經煞白,不知該如何開口。
只聽黑暗里,云蘇悠然道:“我做不到。”
阿瑾低著的頭倏然抬起,看著自己的師父的背影,道:“那我就留下照顧云哥哥容姐姐一輩子。”
龔山月轉身看著自己這個傻徒弟,眼里既是疼惜又是無奈,道:“那你有沒有問過他們,是否愿意。”
“我們不愿意。”倪容已率先開口說道。
阿瑾仿佛身遭雷擊,有了一種被人遺棄的感覺。
云蘇在倪容的攙扶下起身,來到阿瑾身旁,看著失魂落魄且傷心無比的人兒,他心里又何嘗不痛,只是這一路的堅險他已讓倪容搭了進去,決計是不能在連累阿瑾。
將楚楚動人的人兒拉進懷里,阿瑾呢喃道:“云哥哥,不要在丟下我好不好?”
倪容不忍在看,悄悄偏頭抹去淚水。
云蘇拍著阿瑾起伏不定背,柔聲道:“阿瑾,跟你師父走吧!去做游醫也好,去尋一處好地方過平常人的生活也罷,這個江湖并不適合你。”
“可是……”
云蘇聲音硬了起來,道:“沒有可是,你留下非但無法幫助我們,還會成為負擔,你懂嗎?”
阿瑾強行忍住心中的難過,哽咽道:“我懂了這就與師父離開。”
龔山月緊繃著的臉,此時才舒展開來。
倪容走了過來,輕輕替阿瑾擦去眼角的淚水,微笑道:“好好活著,如果有一天我們做完心中的事情就會去找你,好不好?”
一路風雨,血海深仇,連她自己都不確定會不會有那么一天。不過只要阿瑾相信,這就足夠了。
人已走,破廟里靜的可怕,只有外面山林中的風永遠不停的呼呼吹著。燕過呢?他是否早已離開?
破廟口白衣在風中凌亂,原來燕過還沒有走。
“龔大師想要收你為徒,未免沒有想要讓你遠離仇恨的意思。”由遠而近的聲音緩慢說著。
倪容盯著破廟外那可以吞噬人心的黑夜,嘆道:“或許吧,只是這件事情已經有了開端就不可能輕易結束。”
云蘇道:“顏青煙怎樣了?”
黑暗里燕過眼睛不自覺的縮了一下,道:“死了。”他不會忘記那位叫江望的男子在見到顏青煙時眼神里燃燒的火焰,那是仇恨的火焰,唯有仇人的鮮血方可澆滅。
所以,顏青煙死了。
當著他的面,連一句話都還未來得及說便被江望一劍殺死,是什么樣的仇恨呢?
“之后,江望聽說了你的傷勢,找到了龔大師前來幫你治傷,他說你幫他找到仇人,這一輩子都是欠你的。”
云蘇的臉上并沒有什么表情,也沒有什么變化,是否是夜太黑的緣故?
“他們之間到底有什么樣的仇恨?”雖然知道不一定會聽到想要的答案,燕過還是忍不住心里的好奇開口問道。
云蘇冷冷一笑,道:“回去問你父親,或者去問你師父。”
燕過一愣。
云蘇背對著他,繼續道:“你該走了。”
燕過不可置信的道:“你要我走?”
云蘇又笑了“不走,難不成燕兄弟你要陪我們一起去殺人?”話語里有毫不掩飾的饑笑。
“我……”燕過的話哽在喉嚨里,怎么也說不出,身體忽然有些冷,是風太大的緣故嗎?
倪容走過去與云蘇并肩而立,就像琴與蕭,刀與劍那般天生就該在一起。“小白臉感謝你為我們做的一切,我倆不過是一介亡命之徒,可你不同。”
“有何不同?”
問出這句話燕過就立刻后悔了,他本不該問出這句話的,只有蠢人才會問這樣的話。
倪容道:“你是燕家堡的少堡主,你有父親,有你不能拿來賭的東西。”
原來自己引以為傲的東西,有一天也會成為牽絆。
燕過松開握刀的手,抱拳道:“告辭!”然后,他的手再次握住刀,轉身離去,黑夜將他吞噬的干干凈凈。
因為他走的太快太急,沒有人看到他眼角流下的淚水,那是委屈的淚水。
黑暗無邊無際的席卷而來,所有人都走了,破廟里終于只剩下云蘇倪容,那種孤獨,仿佛天地間只剩下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