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人第五次從胃部抽搐中醒來，用指甲摳開駱駝刺的果莢。

暗紅色的汁液滴在舌苔上，苦澀的味道比三天前更難以忍受。

他望著鐵絲網外起伏的沙丘，那些被風雕刻的波紋像極了死人背上的鞭痕。

晨光剛爬上東側瞭望塔，北區的水源點已排起蜿蜒長隊，生銹的輸水管正以每分鐘三滴的頻率吐著黃褐色液體。

“瘸子的那份歸我了?！?

疤臉看守踹開拄拐的老人，鐵皮水罐在沙地上滾出刺耳的聲響。

底人低頭數著沙粒，這是他在運輸艙里學會的鎮定方式——當那些戴著防毒面具的獄警往艙內投放神經毒氣時，數到第487粒沙子就會失去意識。

正午的太陽將砂巖曬出焦糊味，底人蜷縮在巖縫陰影里。

他用撿到的汽車后視鏡反射陽光，聚焦的光斑正炙烤著巖壁上的毒蝎。

這些沙漠原住民的尾部能提煉出止痛藥，這是他在第四天被沙蛇咬傷后發現的秘密。

沙粒突然簌簌震動，底人立即將蒸餾器埋進沙堆。

六個壯漢的皮靴踏破熱浪，他們拖著的鐵籠里關著個穿迷彩服的女子。

底人認得那條褪色的紅十字臂章——三天前，這個女人在醫療帳篷里多給了他半片抗生素。

“童醫生，現在交出水源地圖還來得及。”

光頭壯漢的砍刀劈在油罐車上，火星濺到女子蒼白的臉上，“或者讓兄弟們看看你大腿內側的胎記？”

女子突然抬膝撞向持刀者的胯下，在對方彎腰的瞬間奪過砍刀。

但生銹的刀刃卡在油罐鐵皮里，另外五人立刻撲上來撕扯她的衣領。

底人看見她后腰露出半截紋身，那是用氧化鐵顏料刺的沙暴圖騰——昨夜他在西區尸體堆里見過同樣的圖案。

身體比思維先動了。

當底人抄起巖縫里的駱駝腿骨沖出去時，完全是求死的姿態。

骨棒砸在光頭肩胛發出脆響，反作用力震得他掌心滲血。

童馨趁機拔出卡住的砍刀，刀刃在壯漢腹部劃開血淋淋的月牙。

“往流沙區跑！”

底人拽著她沖進風蝕巖群，身后響起土制手槍的爆鳴。

子彈擦過砂巖迸發的碎屑，在他頸后劃出細密的血線。

童馨的帆布鞋早已磨穿，赤腳在滾燙的沙地上燙出水泡。

他們躲進半月前發現的巖洞時，夕陽正把沙海染成血色。

童馨用酒精燈燒紅縫衣針，給自己縫合傷口時突然輕笑：“你活不過三天?！?

她的手術刀在底人喉結投下寒芒，“上周用同樣手段接近我的家伙，尸體還在東區喂禿鷲。”

底人沉默著扒開巖壁苔蘚，露出用碎玻璃拼成的簡易日晷。

月光照亮刻痕旁的沙暴圖騰，與童馨腰間的紋身如出一轍。女醫生的瞳孔驟然收縮，刀尖刺破他皮膚：“你見過沙民？”

爆炸聲就在這時撕裂夜空。

他們爬上巖頂，看見醫療站方向騰起橙紅色火球。

童馨的指甲掐進底人手臂：“他們燒了冷藏庫...”

二十天后，當他們在沙民地窖里發現柴油發電機時，底人才明白圖騰的含義。

童馨摘下從不離身的銅鑰匙，里面掉出張泛黃的照片——穿白大褂的男人抱著小女孩，背景里的醫學院招牌正被沙暴吞噬。

“他們說父親死于空難?！?

她將鑰匙沉入水潭，驚起一群透明盲魚，“但我找到了這個?！?

銀色U盤在月光下泛著冷光，表面的刮痕組成沙暴圖騰。

引擎轟鳴聲從沙丘彼端傳來，這次不是囚犯的改裝車，而是印著黑鷹標志的軍用裝甲車。

底人突然想起運輸艙里那個戴防毒面具的獄警，那人袖扣上也烙著同樣的黑鷹。

童馨的手電筒光束刺破地窖黑暗時，底人看清了墻上那些涂鴉——無數個沙暴圖騰以同心圓排列，中心位置釘著具風干的尸體。

尸體的右手食指筆直指向下方，指甲縫里嵌著片銀色U盤碎片。

“父親的學生?！?

童馨的呼吸在防毒面罩里凝成白霜，”他偷走了三號樣本，被注射了過期的神經毒素?！?

她突然用手術刀挑開尸體襯衫，底人看見死者胸口布滿魚鱗狀潰爛，和三天前西區暴斃的拾荒者如出一轍。

裝甲車引擎聲在地表隆隆作響，震落洞頂的沙粒。

底人用鐵鍬撬開尸體所指的地磚，銹蝕的鉸鏈發出垂死般的呻吟。地下水脈的潮氣涌上來，混著某種肉類腐敗的腥甜。

“抓緊?！?

童馨將登山繩系在承重柱上。底人望著深不見底的豎井，忽然想起運輸艙墜落時的失重感。

那時他后頸的電子鐐銬還沒拆除，獄警的嗤笑混雜著艙內囚犯的嘔吐聲：“歡迎來到人類文明的十二指腸?！?

繩降到十五米深時，手電筒照見了巖壁上的抓痕。

不是工具開鑿的痕跡，更像是人類指甲反復抓撓形成的溝壑。

底人觸摸到某處凹槽里的黏液，指尖立刻傳來灼燒感。

“別碰！”

童馨壓低的聲音在井壁間回蕩，“這是沙民的警戒標記?！?

她的光束掃過一片熒光苔蘚，照亮了用魚骨拼成的巨大圖騰。

這次圖騰中央多了個扭曲的人形，脊柱位置插著柄手術刀。

地下水潭比預想的更陰冷。

底人剛踩進及膝的水中，就感覺有東西擦過小腿。

童馨的匕首快如閃電，挑起條半透明的盲魚：“它們的肝臟能解沙蝎毒。”

魚血在潭水暈開的瞬間，無數蒼白的身影從水底浮起——是二十多具捆綁著重物的尸體，手腕都戴著印有黑鷹標志的電子表。

“2023年6月...”

童馨擦拭著某塊表盤，“這是父親失蹤前帶隊考察的日期。”

她的匕首突然停頓，刀尖挑開某具尸體的衣領。

底人看見死者鎖骨處的條形碼，和童馨小臂上的一模一樣。

裝甲車的轟鳴突然在頭頂炸響。

碎石如雨墜落，童馨推開底人時，一塊花崗巖砸碎了他們剛才站立的位置。

手電筒滾落水潭的剎那，底人瞥見潭底有金屬反光——是半埋在淤泥里的防爆保險箱，表面用血畫著沙暴圖騰。

“接著！”

童馨將登山繩甩過來。底人抓住繩子的瞬間，聽見子彈擊穿巖壁的悶響。

六個戴著夜視儀的士兵正在井口探頭，為首的軍官舉起某種儀器，綠色激光束鎖定了童馨的心臟。

底人的肌肉記憶再次蘇醒。

他拽著童馨躍入深水區，冰涼的潭水灌進鼻腔時，仿佛回到了運輸艙墜毀的那一刻。

那次他本該死在三萬米高空，卻因為貨艙里某個神秘集裝箱的緩沖活了下來——后來才知道，那箱子里裝的是沙民祭司的木乃伊。

氧氣即將耗盡時，他們游進了隱藏的支流。

童馨的防水手電筒照亮了洞頂的壁畫：穿白大褂的人們被綁在手術臺上，某種長著魚鰓的生物正在給他們注射藥劑。

底人突然劇烈頭痛，記憶碎片如盲魚群掠過——他見過類似的實驗室，在電子鐐銬第一次放電時的幻象里。

“這里有氣壓閥?！?

童馨摸索著巖壁上的齒輪裝置。

底人注意到齒輪中央的凹槽形狀，和童馨的銅鑰匙完美契合。

當鑰匙插入的瞬間，潭水突然開始倒流，露出底下銹跡斑斑的防爆門。

門后是間布滿霉菌的實驗室。

培養皿里漂浮著變異的胚胎，文件柜上貼著“黑鷹計劃：沙漠基因改造“。

童馨顫抖著翻開實驗日志，底人則發現了冷凍柜里的十二支藍色藥劑。

“原來我們才是實驗品...”

童馨的指甲在日志上劃出深痕。底人湊近看見某頁貼著照片：穿防護服的研究員抱著個男嬰，嬰兒后腰有條形碼——和他自己身上的一模一樣。

裝甲車爆破巖層的震動驚醒了某種生物。

當第一個士兵墜入水潭時，底人看見漆黑的水面泛起血色漣漪。

童馨突然將他撲倒在地，某種粘稠的液體擦著耳邊飛過，在金屬門上腐蝕出蜂窩狀的孔洞。

“快走！”

她將三支藥劑塞進底人腰帶。他們沖進通風管道時，身后傳來非人的慘叫聲。

底人最后回頭瞥見的東西，讓他此后三個月不敢閉眼入睡——長滿觸手的生物正從水潭升起，士兵們的血肉像融化的蠟油般滴落。

沙塵暴救了他們的命。

當兩人爬出五公里外的廢棄礦井時，狂風正將裝甲車撕成碎片。童馨癱坐在沙地上，撕開染血的衣袖：“幫我注射藍色藥劑?！?

底人握針管的手突然僵住。月光下，童馨小臂的條形碼正在滲出熒光綠的液體，皮膚下隱約有東西在蠕動。

她苦笑著按下頸側動脈：“父親當年給我注射的是基因鎖抑制劑，現在輪到你了?！?

藥劑推入靜脈的瞬間，底人聽見了沙暴的歌聲。

那旋律和運輸艙里沙民祭司木乃伊的陪葬骨笛聲完全相同。

童馨的瞳孔變成詭異的琥珀色，她指著遠方的沙丘：“沙民在召喚同類...”

三天后的夜晚，當黑鷹部隊的直升機包圍綠洲時，底人終于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

二十個披著沙塵斗篷的身影從月影中浮現，他們的眼睛都泛著相同的琥珀色光芒。

為首的老者舉起骨笛，底人后腰的條形碼突然開始發燙——那是他真正的出生證明。

“歡迎回家，第47號實驗體?！?

老者的聲音像砂紙摩擦鐵器。童馨的匕首在這時抵住底人后心，她的眼淚滴在沙地上瞬間蒸發：“對不起，我必須要見到父親...”

直升機探照燈照亮整個綠洲的瞬間，底人看見了永生難忘的畫面——沙暴中矗立著巨大的玻璃穹頂，里面是片被黃沙掩埋的現代都市。

最高那棟大廈的霓虹燈牌殘缺不全，仍能辨認出“基因編輯中心”的字樣。

而此刻，成千上萬個條形碼幸存者正從四面八方涌來，他們皮膚下的熒光綠液體，在夜色中連成星河般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