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呂裴氏床前教子進讒言小人得志
臘月二十三的早上,連續下了十幾天的大雪突然停了。過了晌午太陽才冒了出來,陽光照在積雪上刺得人們睜不開眼睛。壓在房檐和樹枝上的雪,沒有半點要掉下來的意思,烏鴉和麻雀卻活躍起來,他們在空中穿越著、在屋脊院落間蹦跳著,似乎它們已經熬過了一個寒冷的冬天。
呂夫人渾身痛得徹夜未眠,天快亮的時候又是一陣子咳嗽,守在身邊的呂長更在給夫人拭嘴上的血跡時,故意把毛巾疊了又遮,生怕夫人察覺出來,寬心地對夫人說,不礙事,你身體底子好,生了五個孩子還不是一樣走路一陣風。上次你過十八盤,騾子失蹄滾了坡,抬回來三天都沒有睜眼,過后還不是一樣的歡實!這次也一樣不會有啥事。
呂夫人眼角濕潤了,他知道丈夫是在安慰自己,長嘆了一聲:“唉——五個孩子,臨倒在床上了一個也不在身邊,還得你這個老頭子守在床前伺候。”呂夫人故意不提小六子。呂長更猜透了夫人的心思,停了好一陣子,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說:“夫人不用說了,子不教父之過,是我這個當爹沒有好家教,明天我讓人把叫他回來。”呂裴氏眼角淌下兩行淚珠:“你這一輩子倔頭,唉!這都是為了我受這委屈。”說著慢慢伸出手,拉著丈夫的袖口,說話的聲音有些勉強:“既然你松了口,就讓幾個閨女和女婿們也都回回家門吧?”呂長更換了條熱毛巾,給夫人擦著臉沒有說話。
呂裴氏沒有松手,聲音有些凄涼:“要說嫁出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他們過得好賴咱們眼不見心不煩,這次我感覺不好,恐怕……”她吃力的把頭向上抬了抬,長長喘了口氣,“打斷了骨頭連著筋,總歸還是自家的孩子,不過英子恐怕是跟不上回來了……”說著又不停地咳嗽起來。
今天是小年祭灶的日子,不管窮人富人都會烙上幾個燒餅供在灶前,一是請灶王爺上天言好事,回來降吉祥。二是借此讓在外的孩子們吃上一個,別忘了家鄉父母。呂長更吩咐灶房烙了大半缸甜的、咸的火燒,讓行里的管事茍卯挨著個兒通知,給能捎到信的孩子們捎信,讓他們能回來得都回來,還特意交代這是夫人的意思。要不是為了病床上的夫人不失望,他是絕不會向晚輩們“軟舌頭”的。
呂裴氏原名裴喜鳳,家里兄妹三個,二哥裴子明是個啥事都敢出頭的“彪子”,大哥裴子泰老實巴交得連句話也說不全,喜鳳在家最小。裴家在當地家境殷實,父母本想給喜鳳找個高門富貴人家,卻陰差陽錯嫁了比自己年長十幾歲的呂長更。那年不安生的裴子明在軍隊里和排長鬧翻,帶著槍跑回了老家,為躲避追逃,便在呂家的裝卸行干差事,呂長更看他精明膽大,又在外面干過事,就讓他當了護鏢隊的頭頭。后來有消息說,那個排長在陣前被打死了,裴子明就辭了工回村里拉了隊伍,再后來就當了鎮里保安隊長。裴子明為人義氣,善交朋友,和當地軍政界交往甚密,時不時也會幫他們走些“私貨”,自然也會把這種事交給能信任的呂家進行轉手,一來二往二人交情更篤,裴子明便說服父母,把小妹喜鳳許配給了呂長更。
有人說,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后,一定有一個成功的女人,這話一點也不錯。呂長更長年在外風雨往來,家里所有的事情全由夫人料理,就連四個閨女出門找婆家的事,也全都由夫人操心辦理。裴喜鳳是呂長更的“半邊天”,在家賢妻良母,在外協調紛雜的社會關系、解決生意往來上的磕磕碰碰。每當人們當著他的面前,夸獎呂夫人是個才貌雙全的樊梨花時,呂長更嘴上不說,心里像熨斗熨過一樣平展舒心。可現在……家里的天一半要塌了。
呂長更回到屋里,靜靜地坐在夫人的床前,兩人在一起三十多年了,很少這樣的在一起靜靜地待過,他也很少對她講些外面的新鮮事,想想以往對夫人的“冷落”,呂長更心中一陣歉疚。自己到了這個年齡,仍沒日沒夜地在外面打理,本想家里有個能撐起天的人,可小六子這小子偏偏不爭氣,每每提到這些,夫人常常暗自嘆氣和流淚。他知道夫人是為自己好,為呂家好。夫人為了呂家,從一個如花似玉的少女到如今的鬢發染白,一輩子從來沒有和自己拌過一句嘴,說過一句委屈話,凡有不順心的事都會攬在自己身上。呂長更永遠忘不了,每次夫人在臨產前那種忐忑不安的神態;永遠忘不了當她知道又是個女孩子時,從眼角里流出的懺悔淚水。
是老天爺不惜憐她,這怪不得夫人,呂長更嘴上這么說,可心里仍然是沮喪和失落,都說女人生孩子是過生死關,可夫人連連在閻王爺門口走了五趟……難道人間的一切不如意,都應當讓女人去承擔?人啊,不到動情時是看不出真正內心的,呂長更感覺眼眶潮濕,他拉起夫人的手輕輕地撫摸著,這是他們夫妻多少年來的第一次。夫人沒有睜眼,晶瑩的淚緩緩從眼角淌下,靜靜地感受著這遲到的溫馨與幸福……感受著丈夫手心里的“滾燙”。
自從日本人進城,呂六福一直都順著孫木庵,不是因為孫木庵能對自己有多大的好處,而是因為他和河野的關系“鐵”,呂六福刮磨過姓孫的這個老摳門的皮,老吝嗇鬼嘴上不叫喚,可心里刺惱得狠!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說不定他以后在日本人那里會給自己下個什么套。孫木庵幫日本人殺了戎老根,還指使人火燒了呂家的大倉房,盡管英子沒有過門,可全城人都知道戎老根是他的老丈人;盡管呂長更不認他這個兒子,但那里總歸是呂家的業基。這兩場事連在一起,讓呂六福丟盡了面子。呂六福想尋機報復,可自感斗不過孫木庵,怕玩蛇不成反被蛇咬,他讓汪競蕭把兩個放火者交給了偵緝隊,原本他想把人帶到孫木庵的酒店門口當眾給崩了,可最后他還是悄悄地把兩人“捅”了,扔到了洛河灘。事后呂六福仍咽不下這口氣,他找汪競蕭出主意,汪競蕭說:“他不讓你舒服,你也不讓他安生!他孫木庵不是說城里有八路軍探子嗎?你就帶上人天天去查,凡是和孫木庵沾邊的店都去查,你知道該怎么做!”接下來幾天,偵緝隊沒日沒夜地頻繁出動,把大半個洛陽城鬧騰得雞犬不寧。
孫木庵心里自鳴得意,殺了戎老根、燒了大倉房,又雇人給呂六福送了兩只極盡侮辱他的老鱉,總算出了口惡氣。沒有想到呂六福竟然用這種方式來糟踐報復自己。孫木庵找過河野,河野反而讓他盡力地配合,“當前八路軍活動頻繁,查一查也是穩定治安嘛。”孫木庵無奈,只好暫且忍下。不過他覺得像呂六福這種人好對付,但是他和汪競蕭聯起手來就很麻煩。汪競蕭不僅捅破了“火燒大倉房”的事,還殺了他的人,現在誰都知道他孫木庵“為富不仁”。現在呂六福又在自己的生意場子里不停鬧騰,很難說這不是汪競蕭給他出的主意。孫木庵的小金魚泡眼來回上下地轉了一陣子,他想到了闞成德。“這小子不是總想當那個警察局長嗎?……嘿嘿,有了!”孫木庵心里一陣竊喜。
闞成德按照河野吩咐,這幾天在呂家門前“值崗”,孫木庵把闞成德拉到一邊耳語說:“老弟立大功的時候到了。”闞成德有些不解,孫木庵指了指內院又說:“你不是說他家的二女婿和武中合有來往嗎?”闞成德想了一陣子點了點頭。有次他在孫木庵處喝酒時,把牛肉湯鍋底煮“三寸金蓮”的事當笑話說了,不經意提及了孫木庵剛才說的那件事。孫木庵對闞成德說,讓他這幾天留點意,就能在河野面前再立個大功!保他升官發財,別說兼任個警察局長了,說不定還弄個豫西保安總司令干干,這也不是不可能。闞成德知道他是說武中合,可闞成德不這樣認為,這茬口武中合不會來,也不敢來。孫木庵說:“老弟差矣!你想想,這里里外外堆的都是沒家沒主的貨,你敢肯定這里邊沒有武中合的?沒有八路軍的?日本人不托底,咱們還能不清楚!關鍵是呂夫人現在是朝不保夕,他能不來給呂長更見個人情禮嗎?說不定還真讓你老弟揀個漏。”闞成德雖不肯定,但覺得孫木庵說得有些道理,又加上他在老家看到那封信上提及的“汪兄”,看來姓武的和姓汪的關系還真的是不一般。于是,對呂家來往人員更加留神。
呂夫人有恙,前來探望的人絡繹不絕,除了各地路幫的首領,還有些平常和呂家走地近的朋友。河野把原來守在呂家大院的日本兵撤了,換上了闞成德的保安團,日本兵在哪里只是個擺設,得不到他要的東西,這樣既可以保全面子,也可以更多地知道呂家每天都發生了些什么事情。
呂家四個女婿,只有汪競蕭和路延遲帶妻兒回了門。晚上一家人圍著桌子吃飯,路延遲給呂長更端了杯酒說,這次回來也是為了向二老告別,日本人指靠不住,他們全家準備到國外去避避。呂長更沒有理他,瞪了三女兒一眼說:“走的時候別給你娘說,省得他操心應記你們又得傷心。”女兒不敢說話,掩面而泣。汪競蕭這會兒不在,兩個孩子又打又鬧,弄得呂長更心煩,正準備起身回廂房休息。呂六福回來了,一進門就嚎啕大哭,娘啊,娘啊地叫個不停。呂長更把手里的筷子往桌上一拍,厲聲喝道:“你號號個啥?你娘又沒有死!”把碗一推,起身一跺腳去了廂房。
廂房亮著燈,門口有兩個陌生人伸手要攔他,呂長更一肚子氣沒有消,左右把兩人推到一邊,用肩膀把門撞開,往里一看,又馬上回身把門關上。屋里兩個人倏地站起身,雙雙把手伸向腰間,是汪競蕭和武中合。呂長更埋怨道:“這是啥時候!你倆在哪不能說話,非要到家里這是非之地!”武中合拱手說:“前輩息怒,我一來是為探望貴府夫人有恙,因出入不便,已將鄙人心意由汪兄代勞轉達。二來嘛……也不瞞你說,豫西國軍抗日所需要的有些東西,還得由您這里走,現在被日本人把持了,總得過來給您打個招呼。”呂長更看了一眼汪競蕭,突然明白了,對自己過去的錯怪,抱歉地向汪競蕭點了點頭說:“他們想把持就能把持得了?天下路多的是,有事讓競蕭捎個信就是了,你冒這個險不值得。”武中合說:“上面為了表彰和感謝您為國家抗日所做的貢獻,省府專門讓我給您帶來這個……”說著拿出一張銀票。“以資鼓勵,希望前輩以后還當盡心盡力。”呂長更把銀票推了回去說:“國難當頭,這個就不必了。如果不是因為裝卸行和路幫上的幾千名弟兄,我早就與日本人翻臉了。”汪競蕭也對武中合說:“既然大家心里都明白了,往后也就不必遮遮掩掩了,岳父是個明白人,您就只管放心。”呂長更側耳聽了聽門外,促武中合快點走,“這保安團可都是方圓左右的人,過來過去都有個臉熟,萬一哪個小人犯賤,跑到日本人那里戳搗一下,讓他們多了心眼,有些事情就不好辦了,碰上關緊的事向路幫的伙計們打個招呼,你沒必要親自跑來冒這個險。”呂長更又一次提醒。
武中合來找汪競蕭,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如何處置在日本人手里的張執嵩,他自己下手晚了,原來的主動變成了現在的被動。日本人眼看撐不了多久,張執嵩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上日本人的船,但是共產黨那邊可就不好說了,整個豫西包括豫陜交界一帶的幫派武裝,大多與張執嵩有交往,這個時候張執嵩如果趨向那邊,很可能跟著倒過去一大片。八路軍發展迅速,不可能不會想到這一點,據說洛寧的賀澍三已經和韓鈞掛上了線,那可是一支兩千多人的隊伍啊。如果再加上陜縣的李桂虎、澠池的上官子平、宜陽的喬子榮和一些零散的武裝,足足有十多個團的人馬!這些人如果都被共產黨收攏過去,后果不堪設想!
上次他和汪競蕭在聽波樓上,沒有把要說的話說透,還是豫西共產黨八路軍的事,目前局勢的發展越發不容小覷。上面早有部署,對皮、韓支隊及所屬武裝,能攆走的堅決攆走,攆不走堅決圍而殲之!至于那些分散在各地的鄉勇和團練,以及有點規模的地方武裝能拉就拉,拉不動同樣要滅了他們,絕不能讓他們成為共黨的力量。所以,如果能把張執嵩從日本人手里救出來,再委以豫西抗日縱隊司令要職,把他原來有關系的人都攏在一起,給他們封官、編制、餉銀、補充武器彈藥,讓他們分而治之,到那時候,各路諸侯自然是針插不進,水潑不入,共產黨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在豫西這塊地盤上也玩不轉。
汪競蕭表示,他會利用職務的便利,找機會把張執嵩弄出來的。武中合補充道,如果他姓張的不識抬舉,就……武中合作了個砍頭的手勢,“這是戴老板的意思,也是軍統豫西站的意思。”
武中合把呂長更擋回來的銀票遞給汪競蕭說:“就勞你代呂伯父暫且收下吧。”又轉向呂長更說:“伯父保重,咱們后會有期。”
武中合剛跨過大門就與闞成德打了個照面,相視瞬間各自認出了對方,但誰也沒有聲張,雙方擦肩而過,闞成德沒有敢去腰里摸槍,朦朧中見武中合后面的兩人交叉退著走,袖口直著朝向自己,他知道自己如果一動,身上立刻就會多幾個窟窿。眼看著三人消失在黑幕中,還沒有回過神,肩頭上就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嚇得他一哆嗦。
“這黑咕隆咚的你一個人在院子里轉悠個啥?”闞成德聽出是汪競蕭的聲音。回過頭應付著說:“職責,職責。”汪競蕭話里有話地說“院子里黑,小心走道摔了跟頭。”闞成德心頭一緊,“就是,就是。天太黑我啥也看不清,啥也看不見。”他知道軍統的一貫做法是“絕不留后患”。闞成德一面給自己開脫,一面暗中向汪競蕭打保票。汪競蕭說:“闞團長是個會來事的人,改天老哥請老弟喝上幾杯,以表夜守呂家大院的勞苦。”此時的闞成德懷里像是揣了只兔子,不知道是喜還是怕,更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呂夫人讓孩子們把自己扶起來靠在床頭上,然后支開兩個女兒,讓呂六福坐到自己的身邊,剛說了一句“兒啊,娘有些話要和你說……”忍不住一陣劇烈咳嗽把話打斷,慌的小六子又是擦汗還是端水。
呂六福從小由奶媽喂養,可照看他最多的還是呂夫人,從呂六福記事開始,娘對自己的冷熱饑渴無不關懷備至。自己在外闖了禍,娘總是揣上禮品,低三下四地向人家賠禮道歉,每次父親教訓自己淘氣時,也總是娘護著,娘寧愿父親手中的笤帚把,一下一下地落到他自己身上,也不讓兒子挨一下打。每每父親怒氣沖天訓斥時,娘總是默不作聲地承受著。
“慣吧,慣吧!啥時候你把他慣上了天,摔成了糊不上墻的爛泥巴坨你就心靜了!”這是父親每次教訓娘的話。過后娘總是對自己說:“娃呀,爭點氣,你是呂家的后來,早晚做出個樣子讓你爹看看。”呂六福記得自己十二三歲的時候,有好幾次因在學校不守規矩、亂撒野,接二連三地被學校開除,娘每次都低三下四地去向校長賠不是,求校長收回成命,又托關系給校長家送禮托人情,可自己卻趁機執拗著不上學了,還當院把書給燒了。氣得父親閂上大門,在院子里暴跳如雷,把脫掉了的一只鞋子高高舉起,一腳深一腳淺地吼著:“非打死你這個不爭氣的孽種不可!”娘像老鷹護小雞一樣,張開雙手一邊攔著父親,一邊對自己喊:“快跑兒子,跑過火頭燒不著腰,快跑!”到晚上,娘會一直守在門口,然后悄悄地把呂六福領進屋里,熱飯熱湯。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呂六福死活不起床,娘把飯菜擺了一桌子,又把過年為他準備的新衣服放在床沿上,不管娘怎么勸說,他就是不去上學,還大聲叫著,你讓爹打死我吧,讓你們呂家絕子絕孫,他不是我的親爹,他是我仇人……
母親突然渾身一顫,臉色蒼白,眼淚一下涌了出來,趕緊捂著他的嘴說:“兒啊千萬別說這些憨話,你爹這樣對你才是親爹呀,別人誰會這樣管你?你沒有聽別人說,棍頭上出孝子,嚴父教貴人,咱家這么大的產業,你要是不進步,將來可咋辦?你讓娘老了依靠誰啊?”呂六福仍在犟嘴,“不是就是不是!他是仇人,仇人!”娘幾乎哀求道:“兒呀,可不敢這樣說,你再這樣說娘給你跪下了……”只見娘腿一軟,身子一晃,娘真的跪到了地上。
呂六福想到這里,舉起手狠狠地抽著自己的耳刮子,心里不停地數落自己:“娘啊,我不是人,我不是人!”呂夫人強歪斜過身子,拽住呂六福的衣角,“你看娘的這身子骨,說不定哪天就走了,有些話我得給你說說……”呂六福退后兩步,猛地跪倒在地,“通通通”連磕三個響頭說:“娘啊,你啥都不用說,您就是我的親娘,爹也是我的親爹。”呂夫人淚如雨下,掩面而泣了好一陣子才又說:“六子啊,娘知道你心里憋著氣,從小就是干啥想起一陣子,從來不管不問后面的路咋走。”呂夫人又長長嘆了口氣說:“咋說你也是咱老呂家的門面,不管在外面給誰干事,千萬別惹眾怒、擱仇家。記住,誰家有都不如咱自家有,呂家的裝運行靠的是力氣吃飯,延續下去八輩子都讓人看得起。”呂夫人看著呂六福,語重心長,聲音哽咽,“六子呀,你爹脾氣不好,可都是為了你,希望你能走正道、出人頭地,他是恨鐵不成鋼呀,你爹他、他——至今不知道咱娘兒剛才說的私話,他咋會故意對你……”說到這里,呂夫人咽喉梗塞。
呂六福說:“我爹心里肯定有數,要不然不會對他親兒子像對仇人一樣!咱家的生意如果不是我在外面罩著,在日本人的眼皮下能做得順風順水嗎!”呂夫人說:“傻娃呀,你爹是個站著不彎腰、輸了不服軟的人,當年為了贖你的綁票,給戎老根跪過,給郭自哲磕過頭;為你能繼續讀書,半夜三更去給校長賠過罪、給學校捐過善款、為你請過私塾先生……這些事他從不讓我告訴你,做人得有點良心啊兒子。”呂夫人拍著床邊說:“你想想六子,日本人早晚都是要走的,他們殺的人、結下的仇到明兒你都得背著,殺人逮住遞刀的,我的傻兒子,可不敢張著臉替人受過呀!”呂六福不再說話。呂夫人靜了一會,又轉著圈說:“看看你兩個姐夫,鄰里們嘴上不說,可心里誰不對著咱家的大門翻白眼?誰知道將來這個世道會咋變,娘的心里不好受,娘是過來的人,相信報應。”
呂六福雖然是個“一根筋”的人,但知道娘這是為他好。自己這陣子正在“興”頭上,本想誰都會高看自己一眼,可沒想到爹越發看不起自己,連句話都不想搭理!英子更不用說了,連鷂子哥都有心殺了自己。想到這里,呂六福沉默了半天,求救似地抬起頭問:“娘,你說我現在該咋辦?”娘說:“你現在退出來河野不會放過你,你知道啥叫身在曹營心在漢吧?給他們辦事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別憨兒吧唧的總給外人當槍頭使,該給自己留條后路了,你不為你自己想也得為娘想想。”呂六福硬著脖子說:“我出人頭地還不是為咱老呂家光耀門庭,我這塊料娘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干這干啥!”娘說:“干啥都比干這強,看看你鷂子哥多出息,聽英子說現在都是領著上千人的團長了,這才叫為祖上添德。”呂六福不以為然地說:“什么德不德的?他一天到晚風里去霧里來,說腦袋掉了就掉腦袋了。”娘提高了聲音:“不許這樣說!男人就得活出個男人樣。娘和你爹不圖你高官厚祿,只想讓你平平安安走條正道,我們閉眼了也就放心了。”說著又挽起袖子拭淚。
呂六福看娘被日本人打成這個樣子,可自己又不能替娘去解氣,無奈地對娘說:“知道了娘,往后不管辦啥事我都會掂量的。”說著又湊近娘的耳根說,“今后我子明舅和鷂子哥們有啥事不方便,只管給我捎個信。”娘點了點頭,又慌忙提醒道,辦啥事可得小心點,咱家現在被日本人給盯上了,保安團那個姓闞的團長天天在院里院外亂轉悠,他自根兒跟你競蕭姐夫不對勁,說不定懷著啥孬心眼呢。呂六福拍著腰里的槍說,放心吧娘,這小子敢在咱家生事惹非,我讓弟兄們毀了它!呂夫人擺著手埋怨:“看看,剛說過讓你辦事要穩重,這可又撂上了。”
呂六福在院子里沒有找到闞成德,罵罵咧咧地把大門口幾個保安團的人日惱了一頓:“見你們那個姓闞的團長捎個信,在呂家大院辦啥事都要識相懂規矩,別沒有茅坑生蠅蛆,翻了臉我呂六福跟他擱上八輩子的孽。”
闞成德沒敢在呂家停留,溜著墻根一路小跑來到了三陽會館,把自己見到的、聽到的和猜疑到的,加枝添葉地向河野作了匯報。唯獨沒有敢提及在佃莊時,自己在那兩只箱子里看到的信件,怕河野罵他是“故意隱瞞”,良心大大的壞了。河野夸了闞成德幾句,讓他回去只當是什么事也沒有發生,并說,這一陣子讓他一定要“不動聲色”,不管發生什么事情皇軍都會處理的。等過幾天皇軍要在定鼎廣場開大會,慶祝豫西治安軍的成立,你這個治安團長就是副司令了,“至于以后嘛——”河野拍著闞成德的肩膀說:“你還年輕,前途無量。”闞成德更是受寵若驚,跟著日本人就是有奔頭,這才幾天,自己就從一個小警員變成了大團長,馬上又要成副司令了!闞成德感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不由自主地兩腿繃直,挺胸昂首,上身猛地向上一仰,連連“嘿,嘿!”
河野借孫木庵之事拘押了張執嵩,就是想掂量這條“大魚”到底有幾斤幾兩!看看這個當年威震陜豫皖的前軍中元老,能掀起多大的波浪?到底會引來多大的動靜。前幾天他就讓孫木庵對外放風,說張執嵩已經接受了皇軍的任命,正在籌建豫西治安軍,云云。并張貼布告說臘月二十七日,在西花樓舉行張執嵩就職儀式。河野推測,這個時候汪競蕭匆忙與武中合見面,肯定與此事有關,他再次把孫木庵叫來,讓他選派廟道會里得力人員,嚴密監視汪競蕭的一舉一動。
河野悄悄地布下了一張大網,等著汪競蕭和他的同伙來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