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十字街凜然豪氣大倉房小人暗算
偵緝隊里有廟道會里的“眼線”,很快就有人把此事告訴了孫木庵。呂六福的箱子一到大倉房,孫木庵就跟著屁股追了過來,結果還是沒有碰上面。
呂六福從福田那里出來,得知孫木庵去了大倉房,立即去找路延遲想對策。孫木庵知道戎老根的脾氣,只是提出來到倉房里轉一轉,看看剛才有沒有人送過來什么違禁品?
戎老根不同意:“有人到你大菜館的后廚去看看,你愿意嗎?各行有各行的規矩。”孫木庵攤了攤手說:“沒辦法,日本人讓維持會到處走走,我也不敢不走,您給行個方便,我保證只看不摸不碰,我孫木庵說話算話。”孫木庵想賴著不走,順手拿起漿缸上的“打漿棍”打起漿來,一邊用鼻子嗅著一邊討好地說:“好漿好漿,戎家的鮮漿果真是洛陽城里……”突然手中的打漿棍“磕騰”一顫,被缸底下什么東西絆地差一點脫手,憑感覺孫木庵意識到下面一定是包“硬貨”。戎老根一把奪過打漿棍,用身體擋在他前面,“要看你到別處去看,這里不勞你費心。”孫木庵拉長了臉,威脅說:“要不我去請日本人過來看看!”戎老根也提高了聲音:“你別拿日本人來嚇唬我,我不吃你那一套。你要存貨轉貨我聽你的,你要查別人的貨就是不行,我吃的就是這碗飯!”孫木庵看戎老根軟硬不吃,自己找了臺階:“行,我不為難你,我去找呂大掌柜總可以吧。”說完讓人看住大門,手向后一背,悻悻跨出大門,牙根恨得直癢癢:“誰敢斷我姓孫的財路,我就敢斷他的生路!”出了門又回頭死死盯了兩口大缸一眼,似乎要刺穿缸底的秘密。
孫木庵沒有去找呂長更,而是直接來到了三陽會館面見河野,此時的孫木庵不僅惦記著那箱子煙土,還貪欲著缸底那包很有可能是值錢的“東西”。
孫木庵是這樣對河野說的,會里有人舉報,說呂家的大倉房可能藏有八路軍的重要物資,我帶人去查問,戎老根就是護著不讓查。呂家只管掙錢,根本不顧及大東亞共榮的利益,不管誰的貨他都給運。為了讓河野更加相信,孫木庵更是添枝加葉地說:“戎家那個當八路的小子回來了,上次呂家罷運抗‘鹽管’、綁架貴國四大商行社長、逼瘋喬鳴檜,還有鐵路放工、郭敬堂和白鶴渡口的那幾場子事……哦,對了,就在西邊的八路軍過河前幾天,黃天順的大順貿易行,在那里放了二百多袋子的雜糧,只一晚上就都運了出城,這些都與其子戎鷂子有關。”沒有想到河野剛聽完,劈頭蓋臉地就給了他了兩個耳光,先用日本話罵,又用中國話罵,罵孫木庵是頭蠢驢,為什么不早說!
河野頗為失落,自己是“情報專家”,這么多的重要情況竟然一點也不知道!他把心中的火氣全部灑在孫木庵的身上。“還有什么?都給我統統倒出來!”河野對孫木庵吼著。孫木庵本來想說“送米酒”的事也與戎家妹子有關,但又怕河野疑心到自己,舌頭打了彎說:“其他的鄙人正在……”
孫木庵雖然挨了打,但是他覺得值,如果河野讓他去封存呂家的大倉房,那價值千塊大洋的“箱子”,就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手里,還有那大缸底的那包……
這是孫木庵認識河野以來,皇軍“兄弟”第一次對他“不客氣”。孫木庵盡量做出順從的樣子,不大的鼻子尖上浸出的冷汗也盡量不去擦它,他在想,河野會怎么處置這個大倉房,如果交給他的維持會來管,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孫木庵一直想把呂家的這個產業占為己有,“倘若這次能借日本人之手……”
本來孫木庵的維持會在“新政府”,成立后就當解散了,但河野沒有這樣做,多一層監督就能多削弱一層權利,多一個為皇軍服務的機構,就能讓他們自己相互排斥、爭功邀賞制造矛盾,把向心力轉向帝國。對于呂家的勢力,河野不是不忌諱,只是帝國戰爭的需要,暫時還離不開這些人,河野十分清楚,呂家的裝運行是把雙刃劍,不管怎么用,劍柄都不在他手里,如果皇軍強行接管,也只是城里的這一塊,出了城就無法控制了,況且河野也忌諱呂家那個龐大的“腳力”隊伍。河野一直在尋找一個合適的機會和理由,既要控制“大豫裝運行”的所有業務,防其與國共暗中來往,又要滅掉抗日家屬們的反日情緒,更為八路軍的肆無忌憚施展壓力。現在聽孫木庵這么一說,河野決意借題發揮,公開處死戎老根,以一儆百,保障洛陽乃至整個豫西皇軍統治的穩定。
河野立即命令龜尾武夫,帶人封鎖呂家大倉房,對所有的貨物進行檢查,同時把黃天順和戎老根以反日分子罪名,押到憲兵隊進行審問。
戎老根不讓孫木庵進庫房,他擔心的是前一陣子秦快腿送來的“部隊急需”,本來說要隨著雜糧走的,黃天順是個老奸商,戎老根擔心他在出庫驗數時起疑心,再一個是,這么一大批雜糧出城,日本人必定要逐袋子檢查,就把鹽袋子換成了裝綠豆渣子的袋子,放進了自家的漿房里,又把大包“經費”藏進了盛漿水的大缸里,這些東西原本說好今天尋空由秦快腿親自送出城的,沒想到呂六福和孫木庵會這時候來攪和。孫木庵肯定是有目的來的,不翻個底朝天是不會罷休的,要是再把日本人也給招惹來了,把每樣都得打開,萬一有個閃失可怎么向兒子交代!
戎老根把庫門關上又打開,抬頭看了看只剩下大半后晌的日頭,趕忙到“漿房”讓牟大材到集市上去把英子叫回來。牟大材看著戎老根一臉焦急的樣子,問出了什么事?戎老根顧不上解釋,只是急急地催促他。
牟大材不動,鄭重其事地說:“戎大叔!你要相信我,作為支隊在敵占區的聯絡員,有權知道目前發生的情況,我有義務和能力解決問題。”戎老根更急,“這不是抬杠的時候,讓你去你就快去!”牟大材從豆糟袋子下面扒出手槍,執拗地說:“關鍵時候才是考驗我們年輕人的時候,說吧大叔,你說咋跟他們干!”戎老根看著他稚嫩、單純而又大義凜然的樣子,急得拐杖把地搗得“咚咚”響,“你這孩子,唉!你把手里的那家伙收起來,你不去我自己去。”說著拐著腿就朝門口走,正好和進門的英子撞了個滿懷,沒等英子說話,戎老根就連著說:“快去讓你快腿大叔套輛大車過來!”指著墻角上的一堆豆糟袋子:“把那些東西,還有那……”急急指了指大缸:“送出城去,你倆和他一塊走!”英子不及細問,轉身跑了出去。
當秦快腿裝有“豆渣”的大車,離開“戎家綠豆老酸漿”門口的同時,孫木庵和龜尾帶著憲兵們也趕了過來。孫木庵看著走在最后的路延遲,嘴角上掛著冷笑,但馬上又收斂了回去,改為點頭打招呼。孫木庵問兩個維持會看門的人,從庫房出過什么東西沒有?一個說沒有,一個說秦快腿趕著維持會里的馬車,剛從漿房門口過去。孫木庵心頭“撲通”一墜,“秦快腿?”立刻讓人去通知各個城門,凡是出城大車通過,一定不要讓走,等皇軍去檢查完了再說!
呂六福的那只箱子終于被撬開了,連戎老根也吃了一驚,油紙包著的全部是足有三兩重的“大煙膏”,呂六福這小子原來干的是這種傷天害理的事!龜尾讓路延遲問戎老根,這是誰的箱子?戎老根說,喝東洋墨水把你眼也喝瞎了?你不會摘下眼鏡自己看!路延遲盯著貨簽看了一下,用日語對龜尾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陣子,孫木庵從龜尾的臉上,猜測不出路延遲對他說了什么,但可以肯定,姓路的沒有敢撒謊。路延遲對龜尾說的是,貨簽上標注的是“福田糧莊”,沒有寫具體的人名和去向。龜尾盯著箱子看了半天,路延遲心里一陣緊張,他擔心龜尾會把箱子弄到憲兵隊去,那可就麻煩大了。趕忙湊近龜尾說,不管是誰的箱子,總要有人來取,不如放長線釣大魚,守株待兔。路延遲故意說了兩個中國成語,再一一翻譯成日語做解釋,他需要時間等呂六福的出現。龜尾聽不懂也不想聽,命令憲兵們把戎老根和箱子統統帶回去再說。孫木庵趁這個機會來到漿房,用棍子用力一攪:空的!沮喪地給自己臉上就是一巴掌。
倉庫門口傳來小汽車喇叭聲,福田身后跟著呂六福走了進來。福田打開油紙包,把鼻子貼上去使勁嗅了一陣子,又一一點了數后,臉上皺褶里擠滿了笑,用力拍著呂六福的肩膀,一連說了好幾個“喲西”。福田把箱子蓋上沒好氣地對龜尾說:“你回去告訴河野,你們做你們的軍人,我們做我們的生意,帝國缺一不可,這是我的貨,明白嗎!”龜尾想強辯,被福田一口一句的“八格”封了口。又回頭揪住孫木庵的領口,連連吼道:“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
龜尾雖然處事暴躁、為人蠻橫,但他自知惹不起福田,只好押著戎老根向河野交差去了。
孫木庵連連叫苦,沒有想到半道上殺出個“程咬金”來!在路上心里越想越不忿,一個小混混也敢來掐我的財路!那一箱“黃油紙”可是白花花的大洋啊,就這樣白白便宜了他們!既然這次得罪了呂六福,老子得不到的,別人也休想得到!索性把惡人做到底,又一個更為毒辣的方案在孫木庵心中醞釀、形成,“他要徹底毀掉大倉房。”
在憲兵隊審訊室里,黃天順大叫冤屈,皇軍不讓賣大米小麥,可沒有說不讓賣粗糧雜豆呀,有人要貨我就收錢,我真不知道買家是誰,也不知道這些雜糧的去向,更不知道什么八路不八路,買家只是讓我把這些雜糧放在大倉房,他們自己取,哦!對了,戎老根肯定知道,黃天順找到根救命稻草。“我兒子黃孬蛋在偵緝隊里為皇軍服務,我們都是大大的良民,放了我吧,你們要多少錢我都給。”黃天順幾乎哭了出來。
戎老根被打得遍體鱗傷,牙齒也被打掉了幾顆,自始至終就是閉著嘴不說話,木村看酷刑不能讓戎老根屈服,便假惺惺地湊近戎老根說,你不愿意說也沒有關系,也許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你能勸你當八路的兒子與皇軍合作,帝國絕不會虧待你們全家。戎老根睜開眼,眼神中有一種讓木村猜不透的意思,便又向前湊了湊:“如果你愿意就點下頭,我這就送你回去……”只聽得“噗”地一聲,戎老根連血帶打落的牙齒吐到木村臉上,然后繼續閉上眼睛,無論什么都不再理會。
木村擦著臉上被吐的血痕,頹然地倒在椅子上,他覺得自己筋疲力盡了,對他這樣一個懂得歷史、研究歷史的學者來說,心里很是明白,想要征服一個有著幾千年的文明歷史、富有傳統理念國家的民眾,僅靠武力是永遠無法實現的,如果不是帝國的船堅炮利,對決中國的鳥銃大刀,很難說誰踏上誰的國土!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做曇花一現,帝國目前……
河野沒有露面,他知道戎老根是洛陽城里的“老門老戶”,身后牽著一大幫子人,僅呂家就有三個人與帝國有關系,而且都在重要的位置上,再加上呂家在當地的勢力,還有白家的那個商會……以及城外各地的棧道驛站,差不多都和戎老根連著……如果今天晚上木村不能“感化”戎老根,他決定明天一早就以“通共反日、破壞圣戰”的罪名,當眾處決戎老根,即避免了夜長夢多,以震懾了反日情緒的滋長,更重要的是他對戎鷂子給皇軍造成的種種麻煩,以及不可彌補的損失大為惱火,河野要報復。
今天是農歷大雪,早上濃濃的陰云遮得大地昏暗暗的,給人一種天要塌下來的感覺。沒有風,寒氣卻逼人的冷,刺骨的涼氣像無數把刀子刺向每個角落。十字街口九層五鳳樓上,數百個吊在翹檐上的銅鈴,像被人截斷了的棒槌把,垂在上面紋絲不動,天真的要下大雪了。
白金升和呂長更老弟兄倆提著酒菜,站在憲兵隊門口差不多快一個時辰了,胡子、眉毛、雙鬢都結了厚厚的一層白霜,他們是來看望戎老根的,根本不知道日本人今天中午前就要對他行刑。倆人好說歹說,日本兵就是不讓進。呂長更一輩子不向自己厭惡的人張口,此時也只好找路延遲,路延遲為討好這個對自己有“成見”的岳父,知道木村不會答應,直接求了河野。在路延遲保證戎老根不會出什么意外的情況下,河野發了一次“慈悲”。路延遲讓看守打開了戎老根身上捆綁的繩索,把呂長更拉到牢門口低聲說了幾句后就走開了,呂長更聽完,愣了好長一陣子,痛苦得用拳頭連連砸著牢墻。
老哥仨默默地擺上酒菜,誰也不說話,沉默了許久。戎老根知道自己的歸宿,日本人是絕不會放過自己的,自從兒子走的那天晚上,他就準備好了一切。戎老根很坦然地端起來一碗酒,大口喝下后對白金升和呂長更說:“您老哥倆這么冷的天、在這個時候來看我,我就先干為敬了。”戎老根被打掉了好幾顆牙齒,兩邊臉頰腫脹得厲害,說話很吃力也很慢:“人活一百也是活,半道上夭折也多得是,我活了五十多年了,兒女雙全,又結識了二位仁義不棄的老哥,也算是滿足了!第二碗是我對二位老哥哥的謝意。”三人在無聲中碰了一下碗,
沒有人動筷子。白金升眼圈紅了:“兄弟不可這么說,是你對我們兩家有恩在先,失去了弟妹和一條腿,多年來又當爹又當娘的帶著兩個孩子,吃盡了苦、操碎了心,我們倆應該有愧才是啊,當以終生報答,沒有想到讓你遭這么大罪……”白金升飲泣哽塞。呂長更憋得臉色發青,高聲說道:“從前清到民國,不講理的人和事見多了,可沒見過日本人辦事這么惡!中國人怎么得罪他們了?操他祖宗十八代了,還是把他們的孩子扔到井里了?想抓就抓想殺就殺!我再年輕上個十年,帶上行里的千余名弟兄豁出去拉桿子,不受這窩囊氣。”呂長更自己猛喝了一碗酒,碗摔得啪的一聲響,說:“你再看看俺家的那仨小王八蛋,一個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奴才樣,呂家丟人啊!”
戎老根倒上第三碗酒說:“兩位兄長,愿來世咱們再做好兄弟。”戎老根看著兩人把酒喝干了,用平常三人閑聊時的平靜說:“臨行前兄弟有幾件事要拜托二位兄長,告訴我那傻小子,我為有他這樣的兒子高興!別讓他耍性子由著脾氣來,把小日本都攆竄回東洋是正事,否則我死不瞑目。”白金升忙說:“別別別,別這樣說,這事還不到讓日本人砍頭得分上。”呂長更沒有說話,眼里噴出的是怒火,他給戎老根再次斟上酒。
戎老根對白金升說:“第二件是鷂子和馨兒的事,當初我說過不合適,白兄的心意我明白,這個情我戎家人領了。現在孩子們都長大了,各有各的路要走,他們倆現在又不在一桿帥旗下吃糧,說不定哪一天還就真得對上了陣,鷂子能干,就是有點二性,我不想百年后咱們在地下見了面不好開口,還是現在把這事說開了。”戎老根轉向呂長更說:“這事你老哥給做個證,緣分天注定,孩子們的事咱們當老人的不再強求。”白金升聽了,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戎老根把酒喝干,又倒滿一碗端到呂長更面前說:“這第三件事是英子,自從她娘不在后,我這個當爹的沒有盡到責任啊,孩子跟著我吃了不少的苦,我脾氣不好,有時候還讓孩子受委屈,晚上搖磨,早上打漿,前晌守在鋪子里,后晌還要拉著漿車沿街叫賣,手上磨的都是的……”渾濁的淚水從戎老根那被打的、紅腫黑紫的眼窩里,流下懸掛在嘴唇上,“不管以后她和六子的事怎么說,從今往后你就是她的親爹。”說著就要起身給呂長更跪下。呂長更連忙把戎老根攔下:“我早把英子當成親閨女了,兄弟只管放心。”
又是一陣沉默,三個人似乎要有很多的話要說,但又不知道怎么說。還是戎老根先說話。他拿起筷子招呼兩人:“吃菜吃菜,我戎老根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這算什么!只當吃飽喝足了睡了一覺,寧做撐死漢,不做餓死鬼。”戎老根嘴里艱難地嚼著菜,有點惋惜地說:“我遺憾的是,今后再沒有機會給兩位老哥做戎家漿面條了。”白金升安慰說:“兄弟別再往這方面想,日本人再沒有德性,也不至于株連九族,古語說,罪不及父母禍不及妻兒,大不了打頓板子。”戎老根心里清楚,日本人連人性都沒有,還談什么德性,心里早有了準備。呂長更不說話,心里希望路延遲剛才說的消息不是真的。白金升給三人再次倒滿了酒,說:“我已讓商會聯名保你,長更這就去找人托關系,最多也就是三五日的事情。”
戎老根雙手舉酒碗說:“我替孩子們謝謝兩位兄長,羊入狼群有理沒有理都一樣。”三人舉杯共干,還沒有放下酒碗,牢門就被幾個帶著一陣殺氣的日本兵給闖開了。
戎老根吃力地用手支撐著身體,站起身來,從容地扔掉拐杖,雙手抱拳深深地向白金升和呂長更作了揖說:“兄弟我先行一步,二位兄長多多保重!”然后強直起腰、昂起頭,一瘸一拐地向牢門外走去。一陣旋風卷入牢房,滿屋的鋪草亂飛,白金升這時候才明白,掙扎了幾下卻沒有站起身來,心中在說,老天爺啊,您這是讓我們來給我兄弟送行啊,望天長嘆,老淚縱橫。呂長更一腳踢向地上的酒罐,摔碎酒碗、盤子、菜屜子……
云層越來越低,低得遮去了五鳳樓的一半,屋脊映在青灰色中影影綽綽。十字街口的刑場上,日本憲兵們荷槍實彈列隊兩邊,龜尾雙手拄著戰刀、兩條羅圈腿叉開著,身子向前傾著,像只隨時準備撲上去撕咬地惡狗。河野沒有來,木村也沒有來,他們暗中撒下一張大網,等待著有人來劫法場,河野想,從把戎老根抓進憲兵隊已經是兩天一夜了,就不信他當八路軍的兒子不急。
戎老根雙手被縛,站在石臺上,仰臉望著黑暗的天空,克制著自己不往人群中去看。其實,此時此刻他是多么希望,能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最后看一眼自己的一雙兒女,可又多么極不愿意地讓他們來到這里。
樹梢不動,沒有鳥兒飛過,更沒有一絲喧嘩,大地靜得讓人壓抑,讓人窒息。劊子手頭裹紅頭巾,手持大刀走上石臺,拱手向戎老根施了一禮,用低沉的聲音說:“戎家老哥,您別恨我,日本人把我一家老小關進了憲兵隊,我這也是被逼得沒有辦法。”戎老根說:“這種死法是我自己要的,我嫌日本人子彈和刺刀污了我的身體!”
劊子手把一碗烈酒送到戎老根的嘴邊:“喝吧老哥,這是規矩,路上走著輕快點。”戎老根盯著劊子手的眼說:“你喝吧兄弟,先給自己壯壯膽,下手利索點,別給咱洛陽人丟臉!”劊子手聽言一驚,向后一步踩空,酒灑向空中,碗“當啷”一聲落地摔成幾瓣。劊子手掙扎著,卻怎么也爬不起來。
戎老根的目光始終在人群中急切搜索著,他想看到、又不愿意看到的親人們。然而,兒子的身影倏地出現在眼前,一個、兩個、三個……還是那張頑皮而略帶狡黠的臉,還是那雙機警而又無畏的眼,身上還是穿著那件、他用粗針大麻線縫著補丁的、褪了色的對襟小棉襖……似乎對他在喊著那句常掛在嘴邊的、盛氣和不服氣的話,“茍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英子也來了,半遮住臉的花圍巾下面,那雙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是在抱怨呂家的這門親事?還是含淚的委屈?什么時候這丫頭穿了件他從來沒有見過的紅衣服,衣服上面那像蝴蝶一樣的、藍白相間的盤扣是她母親的手藝,她母親當年嫁過來時候就是這個樣子,這孩子長得真像她娘……
人群開始騷動,劊子手終于爬了起來,他用刀比劃了幾下想讓戎老根跪下,以便“手起刀落”,戎老根沒理他,反而把身體站得更挺,連那條傷殘的腿都直得像棵樹干。盡管戎老根吐字不清,但聲音洪亮、有力!他對著臺下高喊:“鄉鄰們往兩邊閃一閃,讓我的孩子們好好看看我,老爹給你們做個樣子,跟老爹學著,砍頭算個啥,我戎家人是殺不絕的!”說罷放開喉嚨,又唱起了他經常唱的那句戲詞:“西門外放罷了催陣炮,伍云召我上了馬鞍橋,打一桿素白旗空中飄,上寫著提兵調將……”劊子手兩腿發抖,手中的鋼刀再也舉不起來。龜尾大怒!一腳踢倒劊子手,抽出戰刀向戎老根的脖頸砍去,一腔熱血沖向蒼穹,大雪轟然落下又被怒號的狂風攪亂,拋向一切可以拋向的物體。五鳳樓上的銅鈴突然瘋了般地響起,這聲音顯現出的是吼叫、是凄厲、是憤怒。城郭中的屋脊在亂雪紛飛中時隱時現,樹枝弓著被風折彎了的背,在大街小巷中長嘯不停。
就在這個時候,呂家的大倉房火光沖天,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把灰暗的大雪天眏得通紅,大火一直燒到五更。第二天,人們在偵緝隊的門口發現了一張告示:火燒呂家倉房者,乃抗日民族統一陣線所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