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帥急于要見到紅袖。

現在，他比任何時候都想念她。千年之前，父帝就已說出，他與紅袖是有緣的呀！

空空寺中。又是一個月夜到來。

紅袖一襲紅裙，輕紗曳地，踏著月色，款款而來。

空空和尚早已坐在那巨巖之上了。仍是一盞清燈，一卷佛經，一襲白衣，眉間那一滴鮮紅的朱砂痣在夜色中微微發光。

紅袖從草葉上飄浮而來，只有她美麗的衣裙與草葉摩擦發出細碎的窸窣聲。

空空和尚的眼睛里微微地泛過一絲波瀾，隨即息止。

紅袖坐在了巨巖下的一塊白石頭上，看向空空和尚。

兩人無需交談。

清朗的讀經聲響起來了。

在紅袖的耳中，除了這經聲，世間一切的聲響都不存在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了愛，也沒有了恨。沒有了快樂，也沒有了傷悲。生活中一切的瑣瑣碎碎，都被清風帶走了。

這個世界上，只剩下了閃爍著繁星的天空，散發著清香的樹林，林中微微吹過的清風，還有一些幸福的小蟲兒在百無聊賴地叫著。

所有的，都很美好！

紅袖聽得心滿意足。

她再次看向空空和尚。她還是那么的愛他，還是想與他白頭偕老。然而，她自己也知道，有些東西正在發生改變。她與他，不再是連接得十分緊密、不可分割的兩個人，而是變成了兩個獨立的個體。那份情感依舊沒有變。然而若有一日與他分開，她不再會感受到撕心裂肺之痛了，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疼得要死去。

每一晚，他讀經，她必然來聽。

這是一種陪伴，不再是一種癡纏了。

空空和尚收起經書，端起油燈，從巨巖上下來，回他的方丈室去。

兩人沒有告別，各走各的路。

紅袖穿過樹林，獨自來到了懸崖邊。

夜深如海。

暗夜的風吹得她的紗衣凌空飄起，就好像她馬上就要展翅飛翔一樣。

身后有沉穩的腳步聲傳來。

紅袖轉過身。一個人身著黑袍，幾乎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紅袖有一種想撲進他懷抱的沖動。這一段日子，她的心情太過跌宕起伏。直到此刻，那茫茫然的感覺還始終籠罩著她。她想好好地向他傾訴一番。

“玉帥！”

“袖兒！”

現在，只有這個人的聲音，還有著一絲世俗的溫暖。雖然，他也是個九天之上的神仙。

“都是深夜了，你怎么來了？”紅袖問。

“你在這兒吹風，看星星。我想來陪陪你。”玉帥道。

“幾天之前，我去了一趟歧山?！?

“是嗎？我也剛從歧山來?！?

“我是和西王母一起去的?！?

“她為何要帶你去？”玉帥疑惑。

“我也不知為什么。西王母娘娘只是讓我跪在那堵石壁前發誓?！?

“何誓？”

“只要能救荷花娘娘出來，我愿意舍棄我所擁有的一切東西?！?

玉帥心里“咯噔”一下?！澳憔凸怨缘匕l了誓？”

“自然。只要能救荷花娘娘出來，我愿意做一切事情。”

玉帥沉默無語，抬頭仰望那滿天的繁星。

“怎么了？”

“你中了她的圈套了?！?

“什么圈套？”

玉帥輕輕嘆了口氣，半晌才說出三個字：“靈-珠-子。”

“什么？那是什么？”

玉帥將一只手輕輕地搭在紅袖的肩上。他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的話，會令這個美麗的女孩傷心萬分。

“紅袖，幽蘭想用靈珠子來救我母妃。而靈珠子，就是秦離宮?！?

紅袖的眼睛驀然睜得很大很大。

“你說什么？”

“你放心，如果你不愿意，我不會允許幽蘭那么做?！庇駧涍B忙安慰道。

紅袖想起自己在荷花娘娘面前發下誓言，想起幽蘭說的那些話。又想起了毒姑姑妙蓮，想起了毒姑姑用毒，秦離宮眉間的朱砂痣。

原來，這是一個圈套！

“她們要殺了離宮嗎？”紅袖的聲音在發抖，她咬了咬牙。

玉帥的另一只手，也搭上了紅袖的另一只肩膀，試圖讓她冷靜下來。“秦離宮本是如來佛祖胸前佩戴的一顆靈珠，因違反了佛法，才被貶為凡人歷劫。”

“我母妃只剩一瓣仙魂，若能得到靈珠子的法力相助，便可恢復元神，重獲新生。”

“而靈珠子，將肉身盡毀，真靈返回西方極樂世界。”

紅袖身體微微的顫抖總算停了下來。在這暗夜里，她的眼睛比天空中的星星還要明亮。“以后，我就再也見不到他了，是嗎？”

玉帥無言。

他突然意識到，即便秦離宮不去救他的母親，紅袖與秦離宮的緣分也已經走到了盡頭。

這便是妙蓮“忘情”之毒的厲害。

秦離宮的命運已經不可逆轉了。

紅袖只覺得渾身無力，她迫切地需要一個依靠。

玉帥摟住她，輕輕地拍著她的背，低聲地安撫著她。

紅袖無聲的淚水浸濕了玉帥的衣裳。

次日天明。

紅袖來找空空和尚。

寺里的眾僧已是見慣了她，也多少知道了一些她與空空和尚的過往。因此眾人對她都很客氣，并不去拘束她在寺中的行止。

秦離宮正在清掃方丈室后的一個小小院落。他手執長竹掃帚，一下一下掃著地上的落葉。

紅袖悄然無聲地走了進來。

“離宮！”紅袖只叫了一聲，一行清淚就滑下了面頰。

秦離宮停住了，微微有些詫異地看了紅袖一眼，并不說什么，只合掌道了一聲“阿彌陀佛！”

紅袖現在才算是知道了，為什么秦離宮會對佛經無師自通，為什么在中了毒之后會聽到連她也聽不到的梵鈴之聲。原來，那是忘情之毒在逐步地喚醒他的真性靈。他本是佛祖胸前的寶珠，日日聽經聞法，那些經卷對他來說，不過是些早就爛熟于心的句子。

兩人相對而立。

一陣莫名的風刮過來，卷起地上的數片落葉，徑直往樹林去了。

心靜如水的秦離宮，一瞥之下，發現紅袖今日的眼神中，竟含著深如海的悲哀。

他卻仍是沒有說話。

“離宮，你當真不記得你與我的過往了嗎？”紅袖開了口。

的確，往事在秦離宮的腦海之中，只剩下一些絲絲縷縷的游云飛絮。他只記得，自己與面前這個女子是有些關聯的，但那些關聯已經湮沒在了紅塵里，他也不想再去想起。

所以，秦離宮搖了搖頭。

紅袖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滾落。那些眼淚落入她腳下的塵土中，立刻化作了一顆顆晶瑩的水晶珠。

空空和尚有些詫異地看著那些水晶珠，說了句：“你又何必如此？”

紅袖不言語，只定定地看著他。

兩人就這樣對視著。一人如海般哀愁，一人如月般迷蒙。

半晌，紅袖道：“八月十五的晚上，你不要上讀經臺?！闭f罷，轉身離去。

空空和尚看著紅袖的背影，眼中的迷茫更為深重了。

紅袖決定一直守著秦離宮，直到他安然度過八月十五。

雖然她也很想救出荷花娘娘，但是，她不愿拿秦離宮的性命去交換。被幽蘭所騙發下的誓言她還是要兌現的，不過只能想其它的辦法。她決心護著秦離宮，不管誰來搶奪他，哪怕搭上她這條命，她也在所不惜。

離空空寺不遠，有一處廢棄的軍營。晚間，紅袖便宿在這里。

當一輪金紅的太陽跳出海面，出現在天邊時，紅袖已經練了一個時辰的功法了。

玉帥走了進來，笑道：“真是個勤奮的孩子！”

紅袖擦了擦臉上的汗，道：“玉帥，西王母可有什么動靜？”

“放心，她并無動靜。”

“那個妙蓮呢？”

“她還在歧山待罪呢。”

紅袖想了想，還是問了一句：“玉帥，到八月十五那天，你會不會取秦離宮性命？”

玉帥定定地看著紅袖，笑道：“我若取他性命，你豈不是要殺了我？這樣的事情，我又怎么會做？”

紅袖放下心來。她知道，玉帥是言出必行的。

現在，她只需要專心對付西王母就可以了。

“對不起，玉帥！”紅袖心懷愧意，“我一定會想別的辦法救娘娘出來的！”

“我知道?！庇駧洔厝嵴f道。

紅袖心中一陣感動。離開父母的這段歲月里，她嘗遍辛苦，只有玉帥給了她依靠感，安全感。

“走吧，我帶你看看昆侖山的風光去。昆侖山綿延千里，有些地方你肯定沒去過，那兒可美得很！”玉帥笑道，朝紅袖伸出手來。

紅袖本沒有什么心思看風光，但見玉帥伸過來的手，感受到那份殷切的關懷，還是嫣然一笑，道：“那好吧?！?

紅袖將手輕輕放在玉帥的掌心里。

玉帥牽著她的手，兩人走出院外。玉帥伸展右臂，寬大的黑袍迎著風呼呼地鼓起來，兩人的腳尖離開了山崖，在晴朗的天空下，像兩只鳥兒一般翱翔在群山之間。

空空寺內，做罷早課的空空和尚，照例拿起大竹掃帚，開始清掃院中的落葉。他掃得專注而認真。

忽然一群鳥兒“呼啦啦”的從他頭頂飛過，空空和尚抬起頭來，驀然看見，在晴朗的天空下，有兩個人，正像兩只鳥兒一樣飛翔著。顯然是一男一女。男的穿著一件寬大的黑袍子。女的，著紅色的衣裙，明明就是那個每天來看望他的人！

空空和尚拄著竹掃帚，看得有些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