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的開端，我已記不清發生于何年何月了。因為故事的兩大主角，前后一共糾纏了千年之久。這個過程實在是太漫長了。因此，我們且緩緩道來，就從他們初次相遇時說起。

一線緣牽，綿延千年。

千年之間，無數的生命活過，又死去。對那人的想念，像一根游絲一樣，忽而連綴，忽而斷裂。只要這具肉身不死，魂魄不散，就總會順著這根游絲，一路尋找！

第一章我是一只狐

那一天，風和日麗，是個讓人呼吸一口空氣也覺得幸福的日子。我從洞里鉆了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巢穴。我睜著清亮的眼睛，看著眼前的這個世界。陽光一點兒也不刺眼。綠色的是草。紅色的、黃色的是花朵。還有高高的、翠綠的大樹。還有風，它從我的耳朵邊拂過去了，我覺得臉頰上一陣舒服的微涼。

一切都感覺這樣好！

然后，我聽到了腳步聲。

出于本能，我往后退了幾步，藏到一棵樹后。

是一個少年。他多大呢？反正比我大。應該有七、八歲的樣子吧！他蹦蹦跳跳的，看起來很高興。他胳膊上挎著一個竹籃子。

只是，他的手上還拿著一把刀。鐮刀。

刀光一閃。我縮了縮脖子。

他是我此生見到的第一個人類。

母親曾告訴我，人類很可怕。我們狐類要離人類遠一點。越遠越好。

可是，我卻對這個少年產生了興趣。看，他臉上的笑容多有趣！他有黑黑的眉毛，和我一樣清亮的眼睛，紅撲撲的臉蛋，薄嘴唇，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來。

我覺得這個人類挺有趣呀！

我也不覺得他很可怕呀！

母親說的，也許不全對吧！

少年沒有看見我。我藏在樹后，沒讓他看見。第一天出洞，還是小心為妙。

罷了！看了一眼這個新奇有趣的世界，我挺心滿意足的。還是回家去吧！回去遲了，要挨母親罵的。

一晃，幾個月就過去了。我已經可以在草原上、山林間健步如飛了。

這期間，我總是偷偷地溜出去。有時和兄弟姐妹們一起。有時甚至是獨自一個。

我見過了不少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穿綢緞衣裳的，穿布衣裙的，還有無家可歸、衣衫襤褸的。

這些人中，也有人看見了我。

不過，他們并沒有要傷害我的意思。頂多，呼喝幾聲，嚇嚇我而已。最過分的，也就是淘氣的孩子拿石塊砸我。不過，我可不是那么容易被砸中的。

我覺得人類挺有趣的。母親也許真的是，在騙小狐吧！

后來我才懂得，這世上的母親，哪有騙自己的孩子的呢？她們對孩子說的話，每一句都是金玉良言哪！不聽話，你就等著吃虧吧！

那一日，我親眼見證了人類的殘暴。

一張巨大的網從天而降，罩住了我的同族。紅狐一家四口。一位母親，帶著三個孩子。

那一刻，我正好奇地在一叢野花中嗅來嗅去，用爪子調戲著一只小甲蟲。

我聽到了那位紅狐媽媽凄慘的叫聲。這叫聲讓我渾身一陣發麻。我本能地伏下身子，將自己藏在了花叢之中。野花撲鼻的香味讓我極想打一個大大的噴嚏。可是我不敢。我拼命地忍著。

從花葉的縫隙中，我看見了那些人類。他們拿出刀來，就地開始剝四只紅狐的皮。小狐吱吱呀呀地慘叫著、掙扎著。我嚇得魂不附體。我和三只小狐的年紀差不多大啊！

我將頭死死地貼在地上，閉上眼睛，不敢再看。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覺得我應該是昏過去了。

后來，樹林里沒有了動靜。我慢慢地抬起頭來。

那群人消失了。樹林里只有鳥兒在叫，還有許多飛蟲的嗡嗡聲。

我看見，那些蒼蠅，還有那些鳥，都在啄食那片血跡。

我發瘋一樣地沖過去，將它們驅散開。

我在樹林中狂奔。我要回家去！

突然，我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緊接著，我的腿一陣劇痛。我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我想，我完蛋了。

老天！我竟然踩到了捕獸夾。它夾住了我的腳。

我吱吱歪歪地叫喚起來。

這里離我家還甚遠。父親和母親，還有我親愛的兄長和姐姐，他們是聽不到我的叫喊的。

我惶恐之極，開始拼命掙扎。那鐵制的捕獸夾將我的腳夾得緊緊的，我一動，疼痛便傳遍了我的全身。我咬著牙，死命地掙。我可不想落入那群人手中，被活活剝了皮！想到那幅場景，我渾身又戰栗起來。

可是，掙不脫。

我停了停，喘了喘氣。我要想想辦法。

可惜，我無法可想。望望眼前的樹林，我沒有發現任何可以幫助我的東西。只看到有幾只鳥正站在枝頭，緊盯著我。我討厭死它們了。我知道，它們正在等著我斷氣，好過來啄食我的肉。

我絕不能讓這幾只鳥兒得逞！

別無他法。只有對自己下狠手了。

我決定咬斷自己的這只腳。

沒了腳，固然對我是一種極大的損失。那意味著，我成了殘疾。也許以后我很難獨立地找到足以果腹的食物。不過，我至少不會死。至少，我還可以每天看到太陽，月亮，星星，藍天，白云。它們多么美好啊！我可不想死！

我閉了閉眼，定了定神。深吸了一口氣。

正當我準備狠命一口咬下去時，我聽到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我大失所望。好吧，就這樣了。我的這條小命今天就算是交待在這兒了。

我回過頭來。一張熟悉的臉闖入了我的視線。是他，那個挎著籃子、拿著鐮刀的小孩。

我有幾個月沒有見過他了。他還是老樣子。穿著藍布褂子，還是提著竹籃子，還是拿著鐮刀。他可一點兒也沒變。

我緊張地看著他手里的鐮刀。他也是人。他也會和那群人一樣，用亂棒打死我，然后剝了我的狐貍皮嗎？

他放下了籃子，蹲了下來。可是鐮刀還拿在手中。他看著我，又鎖緊眉頭看著我的腳。

我死死盯著他的眼睛。我想看清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可是我出世以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如果死在了他的刀下，那我跟他，還真是有緣份哩！嘿嘿！

腳越來越痛。我閉上了眼。聽天由命罷！

我聽到輕輕地一聲響。睜開眼，我看見他放下了鐮刀。

他說話了。“小狐貍，你忍著點，我這就救你！”

我驚奇地瞪大了眼睛。我當然聽得懂他的話。我可是這世間的靈狐。

他打算救我？我沒聽錯吧？他難道和那群人不一樣？可人不都是一樣的嗎？母親就曾諄諄教導于我，這世上的人——都是壞人！

他看起來很是犯難的樣子。他拿起鐮刀又放下。看來，他是在想救我的辦法。

突然，他笑了起來。“小狐貍，我有辦法了！”

他趴在地上，用一根小棍兒捅捅捕獸夾，又用手試了試，然后他的手一動。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我感覺腿上一松。那個可惡的捕獸夾居然張開了。

我立刻將腳縮了回來。

天可憐見，我的腳保住了！

卻見他拿起鐮刀，割下自己的一片衣襟來。

啊，他居然在給我包扎傷口！

我感激地都要流淚了。

“恩人！你是我的恩人！我一定會報答你的。”我說道。

當然，我知道他聽不懂。我現在還不能口吐人言。他只能聽到我的嘴里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

“小狐貍，你家在哪兒呀？你回家吧！”他說道。

我站了起來。我看著他。我要將這張面龐再一次牢牢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知道，這張面龐會起變化的。變黑，或者變白，變老，長出胡須……。不過，這都不要緊。不管這個人變成什么樣子，不管他漂泊到哪里，不管他輪回幾世，我都能找到他。他的氣息已被我吸入胸腔。我將永生不忘。

啊，這個此生我第一眼見到的人！

我的傷好之后，便常常到這片樹林來，希望見到我的恩人。

可惜的是，一年、兩年……，我竟再未見過他。

我并不著急。一則，我還小，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自從上次遇險后，我就變得很謹慎了。我大多數時候，都只在我們家的地盤上活動。只有在十分想念他的時候，我才會在月夜里出發，悄悄地穿過樹林，到村莊，到集鎮，尋覓一番。二則，我知道，他今生來世都已逃不過我的手掌心了。不管他在哪里，變成什么模樣，我都可以通過他的獨有氣息找到他。我這只靈狐就有這個本事！

山中歲月好過。倏忽已是百年。

在我滿一百歲的這一日，我們全家來到了我們狐族的圣地——狐丘。

這狐丘乃是世外的一座仙山，為我狐族所據已有數萬年之久。每一只狐貍只有活到了一百歲，可以幻化為人的時候，才有資格登上這狐丘。

當然，狐丘之中的仙草神花，充盈的靈氣，也十分有助于我們的修行。我在這里幻化為人之后，還要再住上一百天，充分吸納了狐丘的靈氣之后，才可以返回世間。等我返回時，我便是兩百歲啦！

我的父母、哥哥、姐姐，在踏入狐丘之時，紛紛化作人身。我呢，還是一只狐貍的樣子。我又好奇又羨慕地看著他們。我的母親，我的姐姐多美啊！比那塵世中的所有女子都好看！她們穿著的衣裙，佩戴的首飾，都是平日里不曾穿戴的。我覺得，便是天上的仙子，也不過如此了！

“不知我的小紅袖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母親笑說道。

我心中也很忐忑。

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是和母親、姐姐一樣美，還是會變得很丑呢？誰也不知道啊！用母親的話說，“這就是你的命！”第一次踏上狐丘的狐，最終會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由天來定！

屬于我的成人儀式開始了。

我的面前，是一朵巨大的蓮花。它靜靜地泊在水中，周身隱隱地閃爍著光華。

父親和母親神情嚴肅，對我說：“上去吧！”

我定了定神，深深吸了一口氣，縱身一躍，穩穩地落在了蓮臺之上。

我看向父母。他們的身影好像變小了，好像離我很遠似的。可我們離得并不遠呀？于是，我感覺到了一種孤獨。好像在這個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了。突然，我想起了他，我的恩人。他現在在哪里呢？

那幾瓣巨大的蓮花瓣慢慢地在合攏。啊，我被它們包裹起來了！我聞到了一陣極為清雅的香味。我情不自禁地、慢慢閉上了眼睛。

我的身體好像在旋轉，有一點眩暈之感。

我的頭腦之中光點閃爍，如置身于滿天繁星之中。

我感覺到身體變得很輕很輕，像一只蝴蝶一樣，要飛起來了！

眼前金光耀眼。我緊閉著眼，也能感覺到無數條明亮的光線在我眼前、四周、將我包圍。我感覺到蓮花瓣分開了，落下去了。我慢慢睜開眼。燦燦的光華逐漸消散開去。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禁不住，我在蓮臺上扭動起了身體。我變成人了！我還穿著十分華美的衣裳！我小心伸出我的手，那纖纖之手竟如用玉石雕刻而成。

我站了起來。

我飛了起來。

我飛過天池，輕輕落到岸上。我看到母親、姐姐驚愕的目光，父親、兄長奇怪的目光！

我頓時羞愧難當。難道我變成了一個丑八怪！

我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如絲綢般柔滑。

母親的神情終于變成了欣喜。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我的小紅袖，天哪，這還是我的小紅袖嗎？”

姐姐紅妝一把拉過我，“跟我來！”

她把我拉到一面鏡子前。這面幻鏡虛無縹緲，周身云氣繚繞，乃是清澈至極的一面神鏡。

我看到鏡中出現了一位仙子。她美過了我所見過的所有女子！也美過了姐姐和母親！

這是誰？

我一時有些懵。

“我的小妹，你可真美！”姐姐在一旁贊道。

我這才驚醒，這鏡中之人竟然是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