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棋局
- (美)茲比格紐·布熱津斯基
- 3884字
- 2021-02-07 11:12:18
通向全球至高無上地位的捷徑
1898年的美西戰爭,是美國在海外進行的第一次征服性戰爭。這場戰爭使美國的力量深入太平洋,越過夏威夷,到達菲律賓。到19世紀末,美國的戰略家們已在忙著創立主宰兩大洋的學說,而美國海軍已經開始向英國“統治著海洋”的觀念提出挑戰。美國聲稱它享有西半球安全的唯一保護人的特殊地位。這一點是門羅主義在19世紀早些時候就已提出的,而且后來又被美國所稱的“天定命運論”證明是合理的。美國的這一要求甚至還因巴拿馬運河的開通而被進一步加強。巴拿馬運河有助于海軍對大西洋和太平洋這兩大洋的控制。
美國經濟的迅速工業化為美國地緣政治抱負的膨脹提供了基礎。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時,美國不斷增長的經濟力量已經大約占全球國民生產總值的33%,使美國取代英國而成為世界第一工業大國。美國的這種突出的經濟活力是由一種崇尚試驗和創新的文化培育出來的。美國的政治制度和自由市場經濟為雄心勃勃的和不迷信傳統偶像的發明家創造了前所未有的機會。這些發明家在追求他們個人的夢想時,不受舊時的傳統特權或死板的社會等級制度的約束。總之,美國的民族文化絕無僅有地適宜于經濟增長。這種文化吸引和對來自海外的最有才能的人的迅速同化,也促進了國家力量的發展。
第一次世界大戰為美國把軍事力量大量投放到歐洲提供了第一個機會。一個在那以前一直相對孤立的大國迅速地把它的數十萬軍隊運往大西洋的那一邊。這次跨越大洋的軍事遠征在規模和范圍上都是空前的,標志著在國際舞臺上出現了一個新的主要角色。同樣重要的是,這次世界大戰還促使美國第一次作出重大的外交努力,運用美國的原則來尋求歐洲國際問題的解決。伍德羅·威爾遜(Woodrow Wilson)著名的十四點計劃表明,美國的理想主義注入了歐洲的地緣政治,而且美國的理想主義又由于美國的力量而得到加強。(在這之前的15年,美國在解決俄國與日本在遠東的一次沖突中曾經起過主要的作用,從而展現了美國日益上升的國際形象。)美國的理想主義與美國的力量的融合,使人們感覺到了美國在世界舞臺上的存在。
可是,嚴格地說,第一次世界大戰仍然主要是一次歐洲戰爭,而不是一次全球性戰爭。但是,這次大戰自我毀滅的特性標志著歐洲對世界其他部分在政治、經濟和文化上的優勢開始告終。在這次戰爭的過程中,沒有一個歐洲大國能夠決定性地占上風——而這次戰爭的結果卻深深地受到一個正在崛起的非歐洲大國美國卷入的影響。從此以后,歐洲越來越成為全球大國政治的客體,而不是主體。
然而,美國對世界的這次短暫領導,并未導致美國對世界事務持續不斷的介入。相反,美國很快地退回到自我滿足的孤立主義與理想主義相結合的那種狀態。雖然到了20世紀20年代中期和30年代初期,極權主義正在歐洲大陸積聚力量,美國這個大國——那時已經擁有一支強大的能夠在兩大洋作戰的艦隊,并明顯地超過了英國海軍——仍然保持不介入的態度。美國人更喜歡當全球政治的旁觀者。
與那種傾向一致的是,美國的安全概念是建立在把美國看作一個大陸島這一觀點的基礎上的。美國的戰略集中在保護它的海岸,因而在范圍上只限于本國,很少考慮國際或全球的問題。在國際舞臺上起決定性作用的角色仍然是各歐洲大國和正日益突出的日本。
世界政治中的歐洲時代的最后終結發生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過程中。這是第一場真正的全球戰爭。它在三大洲同時進行,又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上進行著激烈的爭斗。當英國士兵和日本士兵——他們分別代表著一個遙遠的西歐島嶼和一個同樣遙遠的東亞島嶼——在遠離他們家鄉萬里之外的印度—緬甸邊境上發生沖突時,這次戰爭的全球規模便象征性地顯示出來了。歐洲和亞洲已經變成同一個戰場。
假如這次戰爭的結果是納粹德國的明顯勝利,一個單一的歐洲大國便可能成為一個享有全球優勢的國家。(假如日本在太平洋勝利了,就可能使日本成為在遠東占主導地位的角色,但是十有八九日本仍然只是一個地區性的霸主。)然而,德國的失敗主要是由兩個歐洲以外的勝利者——美國和蘇聯決定的。這兩個國家繼承了歐洲未完成的對全球霸主地位的尋求。
那以后的五十年是由美蘇兩極爭奪全球霸主地位的斗爭支配的。美國和蘇聯之間的爭奪,是地緣政治學家們最心愛的理論的實現:這一爭奪使控制著大西洋和太平洋的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國家與在歐亞大陸中心居于首位的世界上最大的陸地國家(中蘇集團的地盤很能使人回想起蒙古帝國的版圖)相互對立。地緣政治的規模再清楚不過了:北美洲與歐亞大陸相對峙,影響整個世界的命運。勝利者將真正地控制全球。一旦最后奪取了勝利,就再也沒有別人擋道。
對立的雙方都向全世界宣傳自己的充滿歷史樂觀主義的思想信念。這種信念使每方在加強其必勝的信心時,都能理直氣壯地作出必要的努力。每方在自己的地盤內都明顯地處于主導地位而不像那些渴望獲得全球霸權的歐洲帝國沒有一個曾經成功地在歐洲本身范圍之內運用過決定性優勢。而且美蘇每一方都利用自己的意識形態來加強對各自仆從國和附庸國的控制。這又有點使人想起宗教戰爭的年代。
全球地緣政治的范圍加上雙方都宣稱它們的互相競爭的教條是普遍適用的,就使雙方之間的爭奪變得空前的激烈。但是,另外一個也具有全球性含義的因素使這一爭奪真正獨一無二。核武器的出現,意味著兩個主要爭奪者之間典型的迎頭相撞的戰爭,不僅將使它們相互毀滅,而且會給相當大的一部分人類帶來致命的后果。因此,沖突的激烈程度同時受到兩個對手極大的自我克制的制約。
在地緣政治方面,沖突大都發生在歐亞大陸本身的周邊地區。中蘇集團主宰著歐亞大陸的絕大部分,但是沒有控制它的周邊地區。美國在遼闊的歐亞大陸最西部和最東部的海岸都成功地確立了自己的地位。保衛這些大陸橋頭堡(集中體現在西部“戰線”的柏林封鎖和東部“戰線”的朝鮮戰爭中)因而成了后來被稱為冷戰的那個時期的第一次戰略考驗。
在冷戰的最后階段,第三條防御“戰線”即南部戰線在歐亞大陸的地圖上出現了(見圖1.1)。蘇聯入侵阿富汗促使美國從兩方面作出了反應:美國直接援助阿富汗的民族抵抗活動使蘇軍陷入困境;在波斯灣建立大規模的美國軍事存在作為威懾力量,以阻遏蘇聯政治或軍事力量任何進一步的南下。美國承諾保衛波斯灣地區,把這一地區視為與歐亞大陸西部和東部的安全利益同等重要。

圖1.1
美國對歐亞大陸集團為有效地支配整個歐亞大陸所作努力的成功遏制,意味著爭奪的結果最后是由非軍事手段決定的。因為雙方都害怕一場核戰爭,直到最后誰也未敢挑起直接軍事沖突。政治上的生命力、意識形態上的靈活性、經濟上的活力和文化上的吸引力,變成了決定性因素。
美國領導的聯盟保持了它的團結,而中蘇集團卻不到20年就分裂了。部分原因是同共產主義陣營的等級森嚴、教條主義和脆弱的特性相比,民主的聯盟有較大的靈活性。民主的聯盟有共同的價值觀,卻沒有拘泥于形式的教條格式。共產主義陣營強調教條的正統性,只有一個中心說了算。追隨美國的主要國家也比美國弱得多,而蘇聯卻不能無限期地把中國作為它的部屬來對待。出現這種結果也是由于美國方面被證明在經濟上和技術上具有大得多的活力,而蘇聯卻逐漸停滯,在經濟增長和軍事技術上都無力與美進行有效的競爭。經濟的衰落又引起了意識形態上的沮喪。
事實上,蘇聯的軍事力量,以及它在西方人中間引起的恐懼,長期地模糊了這兩個爭奪者之間根本的不對稱性。美國明明白白地要富得多,技術上先進得多,軍事上更富有適應性和革新精神,在社會方面也更有創造性和吸引力。意識形態的桎梏削弱了蘇聯的創造潛力,使它的制度越來越僵化、經濟越來越浪費、技術上更無競爭力。只要不爆發相互毀滅的戰爭,在長期的競賽中,天平必然最終向有利于美國的一邊傾斜。
爭奪的最后結果也受到文化因素的很大影響。美國領導的聯盟,一般說來,認為美國政治和社會文化的許多特性是積極的。美國在歐亞大陸西部和東部周邊的兩個最重要的盟友德國和日本,都是在幾乎無保留地贊賞美國的一切這一背景下恢復了它們的經濟。美國被廣泛地看作代表著未來,是一個值得欽佩和仿效的社會。
與此形成對照的是,俄國卻在文化方面受其大多數中歐仆從國的鄙視,它主要的和日益自信的東部盟國中國對它甚至更加鄙視。對中歐人來說,俄國的控制意味著使中歐人同他們認為是他們哲學和文化故鄉的西歐及其基督教宗教傳統分離。更糟的是,這還意味著這是受中歐人往往不公正地認為文化上比他們低的一個民族的統治。
對中國人來說,“俄”音同“餓”,俄國意味著“饑餓的土地”。他們更是公開地鄙視俄國。雖然中國人對莫斯科聲稱蘇聯模式具有普遍意義最初只是悄悄地提出質疑,但在中國共產黨革命之后不到十年,他們就對莫斯科意識形態上的領袖地位提出了有力的挑戰,甚至開始公開表示出他們對北方鄰邦野蠻人的傳統鄙視。
最后,在蘇聯內部,占人口50%的非俄羅斯人最后也拒絕了莫斯科的統治。非俄羅斯人政治上的逐漸覺醒意味著烏克蘭人、格魯吉亞人、亞美尼亞人和阿塞拜疆人,開始把蘇聯看作一個外來的帝國統治的一種形式,而統治者卻是一個在文化方面并不比他們高的民族。在中亞,民族的抱負可能弱一些。但在這里,這些民族卻受到另外的正在逐漸上升的伊斯蘭認同感的鼓舞,這種伊斯蘭認同感又因人們了解到其他地方正在進行的非殖民化而得到加強。
像蘇聯以前的很多帝國一樣,蘇聯最后從內部爆炸和瓦解了。其原因并不是直接的軍事失敗,而主要是由經濟和社會問題加速引起的分崩離析。蘇聯的命運證實了一位學者的正確看法:
帝國在政治上生來就是不穩定的,因為下屬單位幾乎總是喜歡享有更大程度的自治。而且這些單位的那些反對派精英幾乎總是抓住機會采取行動以取得更大程度的自治。從這個意義上說,帝國不會被攻克,而只會分崩離析。這種分崩離析通常是非常緩慢的,但有時也會非常迅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