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史
- 陳振
- 5384字
- 2021-02-07 11:18:47
第二節(jié) 加強皇權與中央集權
一、收兵權
后周太祖郭威和宋太祖之所以能夠進行兵變、奪取政權的關鍵,都是因為掌握了中央禁軍的兵權,兩次兵變的形式極相類似。如何從根本上杜絕此類事件的重演,以保宋王朝的長治久安,這是以兵變奪取政權的宋太祖處心積慮所要解決的問題。
趙匡胤并無大功于后周,其戰(zhàn)功也只是略高于其他將領,他“受世宗厚恩”,卻乘世宗剛死,主少國疑之際,以陰謀奪取后周政權,建立宋朝。他自知難以服眾,因而自“即位,欲陰察群情向背,頗為微行”。且自稱:“帝王之興,自有天命”(1),只得聊以天命論證其篡周建宋的合法性。
然而,他自己卻并不相信天命,以至于“終夕未嘗敢安枕而臥”。當將領們以“今天命已定,誰敢復有異心”回答時,他卻說:“一旦以黃袍加汝之身,汝雖欲不為,其可得乎?”這是他和義社兄弟石守信、王審琦在一次宴會上的一段對話(2),反映了他擔心“黃袍加身”的歷史會重演。所以,剝奪名位已高將領的軍權,是他為鞏固政權而采取的首要措施。
“收兵權”,首先是從較疏遠的高級將領開始的。在開國功臣中排名第五、第六位的,升領節(jié)度使分兼侍衛(wèi)親軍司馬軍和步軍都指揮使的張光翰、趙彥徽,首先被奪兵權。建隆元年七月,宋太祖的“義社兄弟”韓重赟,“從征澤、潞還,命代張光翰為侍衛(wèi)馬軍都指揮使”(3);趙匡胤篡位之際,挺劍逼迫首相范質臣服的親信羅彥瓌,也于此時“命代趙彥徽為侍衛(wèi)步軍都指揮使”(4)。張光翰、趙彥徽被奪兵權后,分別改命為永清軍(治貝州,今河北清河西)和建雄軍(治晉州,今山西臨汾)節(jié)度使。領軍大將被奪兵權后出為地方節(jié)度使,遂成為宋太祖慣用的政策。
建隆元年十一月,平定淮南李重進后,收兵權的矛頭指向殿前、侍衛(wèi)兩司的最高長官。慕容延釗后周末以鎮(zhèn)寧軍(治澶州,今河南濮陽)節(jié)度使任殿前副都點檢。趙匡胤發(fā)動兵變篡周建宋時,正率前軍屯駐真定(今河北正定)的慕容延釗,被詔升為殿前都點檢,加同中書門下二品為使相。建隆元年五月奉詔即自河北率軍西征李筠,平定李筠后,被晉升為侍中級使相,但趙匡胤沒有讓他到京城殿前都點檢公署任軍職,而是“詔還澶州”為節(jié)鎮(zhèn)(5)。趙匡胤“嘗拜為兄”(6)的趙彥徽被奪兵權事件發(fā)生后,同樣被太祖以兄呼之的慕容延釗慮禍及己身,遂乘建隆二年二月到京朝賀長春節(jié)(趙匡胤生日)之際,上表自請解除兵權。同年閏三月,慕容延釗即被罷去殿前都點檢軍職,移為山南東道(治襄州,今湖北襄樊市襄陽區(qū))節(jié)度使。殿前都點檢一職也就此廢止。韓令坤在后周時任殿前都虞候及建節(jié)都在趙匡胤之前。趙匡胤篡周建宋時,他正以侍衛(wèi)親軍都虞候巡防北部邊境,隨即被升為侍衛(wèi)親軍都指揮使、加同平章事為使相,禮遇與慕容延釗相同,但也并未回京實際掌握侍衛(wèi)司兵權。宋太祖征討李筠時,他奉詔自北疆率軍屯守河陽(今河南孟州南),雖未參加征討,但平李筠后,也進為侍中級使相。李重進反宋時,侍衛(wèi)司副長官石守信任南征主帥,韓令坤的“從討李重進”,應是在十月宋太祖親征時。當建隆二年春慕容延釗自請解軍職時,韓令坤雖和宋太祖“情好親密”(7),但也同時被奪兵權,出為成德軍(治真定,今河北正定)節(jié)度使。宋太祖的“義社兄弟”石守信自副都指揮使升為都指揮使,成為侍衛(wèi)親軍司正長官。
不久,宋太祖收兵權的范圍擴及其他名位甚高的將領,包括他的義社兄弟石守信、王審琦等人。同年七月,宋太祖在一次宴請石守信等將領時,就有了前述的對話,于是,這些高級將領心領神會,“明日,皆稱疾請罷”軍職。石守信移為天平軍(治鄆州,今山東東平)節(jié)度使,雖仍“兼侍衛(wèi)都指揮使如故,其實兵權不在也”(8),且“詔賜本州宅一區(qū)”(9),以使他赴鎮(zhèn)就藩。高懷德罷殿前副都點檢,移為歸德軍(治宋州,今河南商丘市睢陽區(qū))節(jié)度使,從此殿前副都點檢也不再設置,殿前司的地位也因而降低,以都指揮使為正長官。殿前都指揮使王審琦,也被解除軍職,出為忠正軍(治壽州,今安徽鳳臺)節(jié)度使。被奪兵權的還有侍衛(wèi)親軍司的次長官都虞候張令鐸,出為鎮(zhèn)寧軍(治澶州,今河南濮陽)節(jié)度使。次年,石守信又被免去了侍衛(wèi)司都指揮使軍職。從此,侍衛(wèi)親軍司的正、副、次長官不再同時并設,甚至缺而不設,侍衛(wèi)親軍司逐漸以下屬的馬、步二司為直屬機構,地位大為下降,以消除將帥兵變的可能性。
二、削弱藩鎮(zhèn),加強中央集權
依靠中央禁軍進行改朝換代,自唐末以來,只有后周太祖郭威和宋太祖趙匡胤的兩次兵變,而五代的梁、唐、晉、漢四朝,都是以節(jié)度使的兵力奪取中央政權的。宋太祖采取收兵權政策,將位高望重的禁軍將領兵權收歸皇帝,另以位微望輕的將領主兵,同時將主兵機構殿前司地位降低,又將侍衛(wèi)司的二級機構馬軍司與步軍司逐漸變?yōu)楠毩C構,但這些措施只是消除了中央禁軍構成的威脅,而對來自地方節(jié)度使方面的威脅并沒有形成制約。宋初李筠、李重進的起兵反叛,雖然被很快鎮(zhèn)壓,但其他都是握有重兵的節(jié)度使。如何消除武將擁有兵權的危險性,是宋太祖在建國之初急欲解決的問題。
所以,宋太祖向謀臣趙普提問:“天下自唐季以來,數十年間,帝王凡易八姓,戰(zhàn)斗不息,生民涂地,其故何也?吾欲息天下之兵,為國家長久計,其道何如?”趙普回答說:“此非他故,方鎮(zhèn)太重,君弱而已。今所以治之,亦無他奇巧,惟稍奪其權,制其錢谷,收其精兵,則天下自安矣。”(10)宋太祖、太宗后來采取的中央集權政策正是依此進行的,然而,這比起“收兵權”的措施來要復雜得多。
“稍奪”節(jié)度使之權,當自建隆三年(962年)十二月重設縣尉時開始。史稱:“五代以來,節(jié)度使補署親隨為鎮(zhèn)將,與縣令抗禮,凡公事專達于州,縣吏失職”(11),可見五代以來節(jié)度使完全控制了轄區(qū)內政事。建隆三年設置縣尉的詔書稱:“今后應鄉(xiāng)閭盜賊斗訟公事,仍舊卻屬縣司,委令、尉勾當”。“其鎮(zhèn)將、都虞候只許依舊勾當鎮(zhèn)郭下煙火、盜賊、爭競公事”(12)。這次由中央委派的縣尉所管轄的,只是節(jié)度使轄區(qū)內的各縣鄉(xiāng)村治安及案件的審理,而城內政事仍由節(jié)度使的親隨所擔任的鎮(zhèn)將治理。直到開寶三年(970年)五月,宋太祖才又下詔“諸州長吏毋得遣仆從及親屬掌廂、鎮(zhèn)局務”(13),開始剝奪節(jié)度使等控制城內的職權,但效果并不明顯。太平興國二年(977年)正月,“又申禁藩鎮(zhèn)補親吏為鎮(zhèn)將”。史稱:“自此,但以牙校為之,亦有宣補者。”(14)說明節(jié)度使等控制的城鄉(xiāng)治安及訴訟權,終于被宋朝中央政府收回。
奪取節(jié)鎮(zhèn)屬縣的完全控制權,最初只是針對個別節(jié)度使。如天雄軍(治大名,今河北大名東)節(jié)度使符彥卿,自后周時任職以來,一直委任親吏征收田賦,入宋以后仍依五代舊習,“時藩鎮(zhèn)率遣親吏受民租,概量增溢,公取其余羨,而魏郡(大名府郡名)尤甚”(15)。宋太祖認為天雄軍屬縣“近多曠敗之政,殊昧撫綏之方”,乾德元年(963年)六月,特自中央派遣朝官(常參官)分任所屬各縣的知縣,這是以朝官任知縣之始(16)。他們官位較高,又自朝廷委派,敢于與節(jié)度使抗禮,削弱了節(jié)度使對屬縣的控制權,也有利于改善縣政。史載周渭以右贊善大夫任天雄軍所屬永濟縣(今河北館陶東北)知縣,到大名府時,節(jié)度使兼大名府尹符“彥卿郊迎,(周)渭揖于馬上,就館,始與彥卿相見,略不降屈”。以后在審理案件時,也“不以送府”而自行處理(17),這些都是前所未有的。其他節(jié)度使轄區(qū)大都仍是一般縣令,聽命于節(jié)度使,稍有所違,即被視為有罪,但已有一些縣令開始以己意處理政務,并不事事報告節(jié)度使。王審琦在建隆二年(961年)出為忠正軍(治今安徽鳳臺)節(jié)度使后,曾有“所部邑令以罪停其錄事吏,幕僚白令不先咨府,請按之”。王審琦卻說:“五代以來,諸侯強橫,令宰不得專縣事。今天下治平,我忝守藩維,而部內宰能斥去黠吏,誠可嘉爾,何按之有。”(18)說明節(jié)度使已不像五代時那樣專橫。
武勝軍(治鄧州,今河南鄧州)節(jié)度使張永德,在宋太祖派朝官出任天雄軍屬縣的知縣后不久,即自請以朝廷所任命的“節(jié)度推官”,代替原先的節(jié)度使“牙將領馬步都虞候事”,這正符合削弱節(jié)度使權的政策,因而受到宋太祖的“降詔褒答”(19)。
從此以后,節(jié)度使雖仍兼集軍、政、財、監(jiān)察的權力于一身,但主要行使的只是所帶的州級長官刺史的行政權,與所屬各縣長官縣令和知縣已是正常的上下級行政關系。乾德四年(966年)九月,又下詔:諸“藩侯郡牧不得更令親隨參掌公務”(20),以改變五代以來節(jié)度使及其他州級長官以親信干預公務的狀況,進一步約束了節(jié)度使的權限。
建隆二年趙普向太祖建議對待方鎮(zhèn)三策中的首策“稍奪其權”,基本目的大體上已經達到。但自唐代以來,節(jié)度使除本州外,兼領“支郡”(別州)的問題仍然存在。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方面“稍奪其權”的第一個對象竟然就是趙普。趙普因擅權,于開寶六年(973年)八月罷相,出為河陽三城(治孟州,今河南孟州南)節(jié)度使,例帶“孟、懷等州觀察處置使”。高保寅“開寶五年知懷州”(21),“素與(趙)普有隙,事多為普所抑,保寅心不能平,手疏乞罷節(jié)鎮(zhèn)領支郡之制。乃詔懷州直隸京,長吏得自奏事”(22)。這是太祖末年的事(23)。太平興國二年,又有保平軍(治陜州,今河南三門峽市西郊)節(jié)鎮(zhèn)的支郡“虢州(治今靈寶)刺史許昌裔訴保平軍節(jié)度使杜審進缺失事,詔右拾遺李瀚往察之”。李瀚后奏稱:“節(jié)鎮(zhèn)領支郡,多俾親吏掌其關市,頗不便于商賈,滯天下之貨。望不令有所統(tǒng)攝,以分方面之權,尊獎王室,亦強干弱枝之術也。”太宗遂于同年八月下詔,將所有節(jié)鎮(zhèn)的支郡共三十九州全改為直屬中央,于是“天下節(jié)鎮(zhèn)無復領支郡者矣”(24)。
自唐代中葉設置節(jié)度使以后,節(jié)度使不僅掌握兵權、行政權,而且所有賦稅收入全歸節(jié)度使,稱為“留使”、“留州”,很少向中央政府繳納。有時向中央繳納一部分,“名曰貢奉,用冀恩賞。上(宋太祖)始即位,猶循常制,牧守來朝,皆有貢奉”(25)。建隆二年趙普向宋太祖提出控制節(jié)度使的第二策,就是“制其錢谷”。到乾德二年(964年),“始令諸州自今每歲受民租(田賦)及管榷之課(商稅),除支度給用外,凡緡、帛之類,悉輦送京師”(26),將節(jié)度使的財權收歸中央。次年三月,又“申命諸州,度支經費外,凡金帛以助軍實,悉送都下,無得占留”,這是以資助軍費為名,再次重申前令。又設轉運使負責運輸,設通判為副長官進行制約。史稱:“由是利歸公上而外權削矣。”(27)
建隆二年趙普向太祖建議控制節(jié)度使的第三策“收其精兵”,是緊接著第二策“制其錢谷”實施之后采取的。乾德三年八月,詔“令天下長吏擇本道兵驍勇者,籍其名送都下,以補禁旅之缺”(28)。這是將各地的精兵收歸中央,作為“禁軍”。“余留本城,雖無戍更,然罕教閱,類多給役而已”(29)。宋太祖“又選強壯卒,定為兵樣”,作為各地選送精兵的標準。“其后,又以木梃為高下之等,給散諸州、軍,委長吏、都監(jiān)等召募教習,俟其精練,即送都下,上(太祖)每御便殿親臨試之”(30),以考察諸州、軍所選送為“禁軍”的兵士是否精強。各地的地方軍經過這樣挑選以后,剩下的稱為“廂軍”,主要作為“役兵”和維護地方治安之用,自然不能與中央的精強“禁軍”相抗衡。各地節(jié)度使也就沒有人像五代后晉的成德軍節(jié)度使安重榮那樣,敢于叫囂:“天子,兵強馬壯者當為之,寧有種耶!”(31)宋太祖最終消除節(jié)度使以兵權篡奪政權的可能性,達到了集權于中央的目的。
趙普在建隆二年建議控制節(jié)度使三策中的其他二策“制其錢谷”、“收其精兵”,在太祖時已經完成。節(jié)度使實際上只是禮遇很高的州(府)級行政長官,與刺史、知州(府)在職權上沒有本質的區(qū)別(32),不再是獨霸一方的藩鎮(zhèn),對皇權構成威脅的可能性也已不復存在。
(1) 《長編》卷1,建隆元年十二月。
(2) 《長編》卷2,建隆二年七月戊辰。
(3) 《宋史》卷250《韓重赟傳》。原作:“命代張光翰為侍衛(wèi)馬步軍都指揮使”,誤,多“步”字,參見《東都事略》卷21《韓重赟傳》。
(4) 《宋史》卷250《羅彥瓌傳》。
(5) 《宋史》卷251《慕容延釗傳》。
(6) 《長編》卷9,開寶元年五月丙午。
(7) 《宋史》卷251《韓令坤傳》。
(8) 《長編》卷2,建隆二年七月庚午。
(9) 《宋史》卷250《石守信傳》。但傳中誤將一事分為二,君臣對話誤作“乾德初”。
(10) 《長編》卷2,建隆二年七月戊辰。
(11) 《長編》卷3,建隆三年十二月癸巳。
(12) 《宋大詔令集》卷160《置縣尉詔》。
(13) 《長編》卷11,開寶三年五月戊申。
(14) 《長編》卷18,太平興國二年正月丙寅。
(15) 《宋史》卷251《符彥卿傳》。
(16) 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職官48之25。
(17) 《長編》卷4;《宋史》卷251《符彥卿傳》。
(18) 《宋史》卷250《王審琦傳》。
(19) 《長編》卷4,乾德元年七月己未。
(20) 《宋大詔令集》卷190《誡約藩侯郡牧不得令親隨參掌公務詔》。
(21) 《宋史》卷483《高保寅傳》。
(22) 《宋會要輯稿》職官38之1。
(23) 《宋會要輯稿》、《長編》均系此事于太平興國二年八月。又,兩書載:“上(太宗)初即位,以少府監(jiān)高保寅知懷州。”似均有誤。按:太宗系太平興國元年十月下旬即位,趙普于次年三月中旬入京后即未再回河陽,則高保寅任懷州知州最多不超過五個月,不應有“事多為(趙)普所抑”。應以《宋史·高保寅傳》所載為確,且此時太祖正抑制趙普權勢,故系此事于太祖末年。
(24) 《長編》卷18;《宋會要輯稿》職官38之2。李瀚,《宋史》卷463《杜審進傳》、《職官分紀》卷39《節(jié)度使》,皆作李幹。
(25) 《長編》卷6,乾德三年三月。
(26) 《長編》卷5,乾德二年十二月。
(27) 《長編》卷6,乾德三年三月。
(28) 《長編》卷6。《宋史·兵志一》作建隆元年事,恐誤。《文獻通考·兵考四》于建隆元年后,單列“八月詔”一條記其事,其前似脫“乾德三年”紀年。
(29) 《宋史》卷189《兵志三》。
(30) 《長編》卷6,乾德三年八月戊戌。
(31) 《舊五代史》卷98《安重榮傳》。
(32) 參見第四章第二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