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情復雜地看著這只比貓還膽小的狗,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背脊,觸手一片溫熱。
我一直沒想通我身邊哪兒來這么多貓,而且大都是女士,不是沒有先生,只是偶爾遇見那幾位,他們多是不屑地嗚一聲,然后懶懶地趴下瞇眼瞌睡,或者直接舉步離開,優雅輕盈,款款擺動的長尾大概表達的就是“啊,愚蠢的雌性人類”這樣的意思。
他們大多很重視體形的勻稱健美,這是有一次我倚在墻邊玩手機時聽見的。平時我一走近他們,他們就自動離開了,那是唯一一次長時間近距離相處,大概是我靜止的時間太長,讓他們誤以為旁邊并沒有活物,才放心大膽地在墻角交談,然后被抬頭活動頸椎的我全部收入耳中。大意就是互相贊美身材,并吐槽其他幾位不注重運動健身的先生,含蓄地點評幾位女士迷人的腰部。我震驚于平時看上去又龜毛又做作的先生竟然這樣臭美,聽得津津有味。不過可氣的是,他們竟然在抨擊時一并把我帶進了話題,從我的小眼睛唾棄到我的腰,我在一旁聽得怒火中燒。簡直不可理喻!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物種啊,我為什么要有比鼻子還大的眼睛以及長長的腰?又不是臘腸犬,人類講究的是細,好嗎?我懷著深切的不理解,以及深刻的惡意從墻角跳了出來,沖他們狂野地吼了一聲。男士們當時就嚇傻了,哆嗦了一下后紛紛跑了,躥入草叢,爬上圍墻,但平時最優雅矜持的那一位直愣愣地盯著我,吧唧一下癱在了地上,像手抓餅一樣將自己對折起來,前爪在后,后爪在前,在地上扒拉了好久,才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嚇得像條狗一樣地跑遠了,甚至沒敢回頭看我一眼。
后來我非常后悔那次的莽撞,因為之后他們更不理我了。
不過有別于之前表現出來的不屑理我,后來的不理我可能更多的是因為聊八卦被當事人聽見的尷尬,不過他們從來沒攻擊過我,或許是擔心我將那些玩意兒轉述給被他們點評過的女士聽。這在其中一位先生和比較黏我的美喵小姐在一起以后表現得更加明顯,這位先生偶爾看見我還會特別討好地喵一聲,甚至還肯讓我摸一下他的脖子。為了報答和鼓勵這種行為,我在報復性地沖那幾個龜毛臭美的先生大喊“胖子”的時候也很有心地回避他。
相比傲嬌的喵先生們,喵小姐們就可愛多了。
她們對我都相當友善,大約是見我并無惡意。
黃胖胖是我遇見的喵小姐里最洋氣親民的一只(當然其實她并不知道我私下里這么叫她,如果知道了,興許就不理我啦)。她已經蒞臨我房間指導過不下四次,我不在的時候也許更多。
和每一個會哭有糖吃的小孩一樣,她每次跑到樓道,鉆到那些開著的門里頭,找準對象,仰起頭,睜大濕漉漉的眼睛的時候,人們的心立馬就融化了。如果她樂意伸出軟軟的肉墊輕輕拍拍對方的褲腳甚至嗓子里發出細細的喵嗚聲的話,那么投喂食物的數量和質量立馬會發生質的飛躍。
黃胖胖和我處得相當親密,那天晚上她尋到我房間里賣萌,我翻來翻去只有豬肉脯一種肉食,便撕成小片喂她,她甜甜地看了我一眼,低下頭咀嚼,我充滿幸福地看著這只無論怎樣都可愛得一塌糊涂的貓。肉脯很硬,見她嚼得費勁,于是我之后便嘗試著將肉脯嚼碎了再吐給她,她并不嫌我的口水,頗為欣喜地盡數吃了下去,沖我甜蜜地叫喚了一聲,示意我繼續。于是一人一貓蹲在地上玩了半宿,直到肉脯將盡。看她吃著我都饞了,于是頗有私心地偷偷留了一袋,才戀戀不舍地將嬌客送走。
黃胖胖嘗到甜頭以后便經常往我這里跑,但她非常善于把握尺度,每次都是淺嘗輒止,隨便吃些什么,也不求多,見我不是喂得特別來勁便徑自走開,雙方都很愉快。
后來來我這里的貓越來越多,有一次我把買錯了的魚干分給她們,讓她們回味無窮,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她們徹底迷上了這種食物。
喵小姐們吃了我的小魚干后一直念念不忘,經常喵喵喵地沖我含蓄地討要,我的主要零食就成了各類魚干。
可是魚干也不便宜啊。
喵小姐數量又多,還沒怎么嘗到味兒呢,兩大包魚干就沒了。
我知道在這樣童話般的關系中插入金錢關系挺違和的,可是我畢竟也就是個學生伸手黨。我已經在考慮打工問題啦,可是爹媽都表示以學習為重。
后來有次喂食時,我挺不好意思地表達了這個想法,大概不會喂得太勤了。
喵小姐們了然地嗚了幾聲,年紀最大的灰貓扯了扯我的褲腳,斑馬貓特別沉不住氣地沖我喵了幾聲,想說這事包在她們身上,然后被旁邊的面包貓一巴掌拍閉了嘴。
我沖她翻了個小白眼,心想,你們怎么賺錢啊,靠雜耍嗎?再說了,有用朋友賺錢的嗎?!那也太不仗義啦。想想都有些小羞恥。
喵們紛紛表達了對我的體諒,我保證還會繼續投喂,只是頻率沒有以前高了。
這事揭過去了,我也沒多想,喂食(當然不全是小魚干啦)時,她們吃得很認真,也沒有再提這件事。
某一天,我在回家的路上就被喵們堵住了,灰貓時不時叼著我的褲管,引我到了偏僻的角落,喵們紛紛得意地叫了幾聲,我就看見墻角處擺了兩只表。細細看,上面還有貓的口水印。
怎么回事?
“喵,有錢啦。”斑馬貓特別得意地說,“是先生的功勞呢。”
喵先生在旁邊矜持地嗚了一聲。
“看不出來,喵先生平時吃東西都是躲在角落,關鍵時刻還很有男子氣概……等等,到底什么情況?!”
“是個大房子的人家的,我知道,這可都是很值錢的。可以買好多魚干了吧?”斑馬貓又搶著回答我。
“大房子……這是偷竊啊!……這可不便宜,怎么辦……”
我被喵們的烏龍行為嚇著了,冷靜了一下,認真地看著那兩只表,我都不敢去摸……
ROLEX……這個我認識,是勞力士,世界名表。另一只我看了半宿也沒搞清楚是什么表,只得掏出手機百度了一下……Patek Philippe……天哪,百達翡麗,又是世界名表,百度界面上那只看上去普普通通,就七十幾萬,但我眼前的這只更加瑰麗精細。
換句話說,這兩個贓物,把我們一家子賣了都賠不起。
我呼吸急促,心怦怦亂跳,響得我頭暈,我不是激動的,我是嚇的。
我原地跳了幾下,做了幾個深呼吸,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們:“喂,你們這樣,警察會來抓我的。”
“喵?”
先生小姐們都是被嚇到的樣子,我本來舍不得嚇他們,但這樣下去,我擔心他們下次會把金銀珠寶都給我叼過來換小魚干,于是我硬下心腸,連說帶比畫地嚇唬了他們一通,當然這憂患也是真的,畢竟如果警察找過來,那還真是麻煩大了。
現在就期盼失主還沒發現,或者太富不屑于報警,不過照這幾只馬大哈貓的做事風格來看,前一種指望不了,而這表的價值實在是令人無法忽視。
憂懼戰勝了我心中對財富的那一點兒渴望,我讓喵們原樣送回,務必小心謹慎,千萬別被活捉。想想還是不放心,但又不敢尾隨,貓好奇還可原諒,如果“小偷”是人類的話那簡直不敢想象,上百萬,得坐多久的牢啊……
和他們說定以后,傍晚我待在中午聚會的角落里假裝玩手機,等喵們陸陸續續地聚齊,喵喵叫著表示并無跟蹤以后我才敢放下手機看向他們,點了點貓的數量,一只不少,這才終于放下心來。按他們說的,他們非常聰明地將表全都叼到那戶人家的狗窩里進行了“栽贓”,彼時正被拴在遠處的狗叫得都要喘不過氣來了,而他們一只一只在各種障礙物的遮擋下順利潛入,順利逃亡。
“沒把我的行蹤泄露給他(狗)吧?”
“喵嗚!絕對沒有!”
我盛贊了他們的聰慧,又趁熱進行了一番思想教育,直到他們一個個表示絕不再犯。
既是功臣又是主犯的喵先生略有些別扭,被我隱晦地用魚干和肉脯說服了。
老實說,在批評教育喵們的過程中,我享受到了小學班主任開班會的快感。
后來的幾天我過得謹小慎微,生怕被警察叔叔給逮了,不過除了我之外會有幾個人想得到有人聽得懂貓講話呢?在聽懂之前,我也沒發現自己有理解那些聽似單調的喵喵聲的天賦呀。
我和貓友們低調地度過了這段風波,倒是一個富庶人家的狗引起了熱議,大家都很好奇他是怎么爬上別墅二樓,鉆進臥室,打開抽屜,盜走名表,還藏在了自己的窩里,最奇怪的是,現場留下了一只貓腳印。
狗聯合貓進行偷盜?……
我經過那些議論不休的人群時,簡直控制不住內心的得意,悄悄地為我的貓咪們點了無數的贊。這么厲害的事怎么可能是那只蠢狗做的呢,分明是機智的喵喵們做的啊。
不過至今也沒有貓承認自己是那只腳印的主人。
狗也沒能來報復,因為經此一役后,他被拴得更緊了。
風平浪靜的日子過了許久,我本以為生活就會這么平靜地沿著它自己的軌道緩緩地走下去。
孰料年末我接收了一只倒霉蛋。
我處的位置偏城郊,這里既有尋求寧靜風景的富人區,也有擁有自己耕地的農民。過年時,喧囂的市中心會有零星的鞭炮聲和漫天的煙花,平素寂靜的城郊則鞭炮如雷鳴,近乎晝夜不息。
除夕夜我被震得實在睡不著,電視節目無味,網絡亦是索然。我披衣出門,預備詩意地漫步一把,可惜外頭火藥味濃重,我聞著難受。正準備回去,突然看到一只狗癲狂地從遠處跑過來,我見他好生面熟,回憶了一下,悚然一驚,天哪,就是之前被喵們陷害過的那只狗呀,電視上見過他兩回,不會是來咬我的吧?
我迅速回身,嘭的一聲把門關上。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汪……”他叫喚得厲害,在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都清晰可聞。
“可別叫了,我聽不懂。”我相當無奈,“你別找我啊,不是我干的。”關鍵時刻,我毫不猶豫地出賣了隊友。
門外的汪聲漸止,我猶豫了一下,依舊沒敢開門,誰知道這貨會不會耍詐。
等了會兒,外頭動靜停了,我想了想,準備回床上躺會兒,力爭睡著,大半夜的醒著實在難受。
撓門聲又響了起來。
這聲音我熟,黃胖胖和幾只自來熟的貓就愛這么撓。我附耳門上,聽見隔著門傳來的悶悶的貓叫聲。
“喵。你出來吧,他不咬你。”
“喵喵。真的不咬,你快出來,有話說。”
雖然黃胖胖不算靠譜,可是“生死存亡”的事她不會糊弄我,于是我順從地出去了。
狗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我不太懂狗,瞅著他大約是拉布拉多的血統,畢竟是別墅家里的,不同于黃胖胖這些流浪的田園貓,弄來弄去都是中國本土的血脈。
“找我什么事啊?”見他并沒有傷害我的意思,便試探著問他。
“汪汪汪,汪汪汪……”
“算了,你別說了,我聽不懂,”我頭痛地擺擺手,“黃妹子你們能翻譯一下不?”
“喵嗚。喵。喵喵。他上次被我們坑過之后……”拉布拉多委屈地瞪了她一眼,黃胖胖接著說,“再看不幫你了……主人不讓他進家門了,鞭炮太響,他害怕。”
“哦……你是白長這么大個兒了。”我鄙視地看了他一眼。
“汪嗚……”他委委屈屈地瞅著我,我就知道他其實聽得懂我說的了。
“你叫什么呀?……貓翻譯。”
“汪!!!”不遠處一個格外響的鞭炮炸了,他驚叫一聲撲到我身上,又滑下來在我腳邊亂拱。
罷了,我心情復雜地看著這只比貓還膽小的狗,同情地摸了摸他的背脊,觸手一片溫熱,毛比黃胖胖她們硬些,不過也很順滑,手掌下熱乎乎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顯示著極度的恐懼。
“喵喵。他叫小小,因為他的主人剛養他時他特別小。”
他倒是不愧對這個名兒,膽子一點兒都沒長,小得可憐。
“要我怎么幫你,嗯?”我捏著他的耳朵問道,“小小?”
“汪汪汪。”
“喵喵喵。以前他都是躲到床底下去的。”
聞弦歌而知雅意,我了然。
我摸摸小小的頭,然后將門打開:“進去吧,今天留你一晚上。”
小小溫順地蹭蹭我的腿,然后擺著尾巴摸進了我家。我的床下面是實心的,鉆不了,他轉悠了會兒,便猶猶豫豫地在床腳窩成了個團子,目光閃亮亮地看著我,我沖他點點頭示意,認可了這個位置,他便愉快地嗷了一聲躺下裝死。
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頭大嘆了一下這只自來熟的狗,那么怕鞭炮,倒是不怕人得很。當然也有我面善的原因,我揚揚自得了一下。
“你們也要進來嗎?”我看著喵們,話說到一半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哈欠,“愿意說說你們咋認識的不?”
“喵。不,明天再說啦。”
喵們轉身走了。
我連打了兩個哈欠,滾回床上繼續睡覺。
撲上床的動靜略大,小小驚了一下,懵懵懂懂地看了我一眼,便埋頭睡下了。
第二天早上,我倆同時被鬧鐘驚醒,我反應慢,正準備把鬧鐘按掉,就看見床邊一大坨東西直直地蹦起來,原地跳了幾下,轉著圈還想往床上跳,我于是被嚇醒了,順腳就把那一坨蹬了下去。
癱在床上醒了半天神,看著癱在地上像煎餅一樣的物體,才慢慢想起來,我昨晚做了善事。一人一狗對視良久,小小汪嗚了一聲,乖覺地沖我撒嬌,我迅速看他順眼起來,眼見著自己睡意全無,干脆起來呼吸呼吸并不清新的空氣。
見我打開門,小小敏捷地跑了出去,似乎是回家,臨走時還沖我賣了個萌,我默默撫額,現在的動物都這么有心計嗎?
黃胖胖主動找我,說她們結伴去探望被陷害的手下敗將時——是的,喵們就是這么閑適與無聊——發現敗將格外二。大狗的閨名甚至比她們貓的都秀氣。于是機智的貓和愚蠢的狗建立了感人的友誼。除夕前夜去給狗“拜年”時,發現小伙伴嚇得滿院子亂竄,差點兒被自己脖子里的拴狗鏈給勒死。聰慧的貓們合力解開了那根鏈子,帶著小伙伴到素有善名的人(沒錯,就是我)家里將就半宿。早上再溜回去,簡直神不知鬼不覺。
她這話說得含含糊糊欲言又止,我也沒多在意,晚上的時候,我就懂了。小小在家門口呆萌地沖我開心地叫了幾聲,我默默地沖著貓窩的方向翻了幾個白眼,開門將小小放了進來……如是幾天過后,鞭炮聲漸消,小小也就不來住了。其實我還怪想他的呢。
此事過后,有幾次晚上出門有事,我便拜托黃胖胖她們將小小放出來陪我,雖然他的膽子比我還小,但是這么大個兒在這兒,還是頗有震懾作用的。
我和貓貓狗狗的友情就這么一直持續著,他們自顧自快樂,我卻對未來隱約有些懼怕,偶爾我看著搶食搶得不亦樂乎的喵們,悲從中來。我靜靜地想我會先送走哪一個。哪一個都舍不得。
歲月恒定,時光如流。有的停駐,有的先走。
多少年前我曾將你捧在膝頭。
年紀最大的灰貓死的那天,喵們來找我,她的身體僵硬地橫在觀賞植物的灌木叢里。我將她葬在不遠處長著許多號稱是桃樹卻沒見開過花的樹林中,地上隆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包。我將土按嚴實了以后,靜靜地看了許久。
喵們并沒有十分悲傷,對他們來說,這種現象太過尋常,生老病死,自古有之,他們早已習慣。
我看著墳包看著貓,也不知道自己心里頭轉過了多少想法,最后抱著另一只近來也垂垂老矣的貓往回走。
“以后如果……你們要告訴我,知道嗎?像這次一樣。”
“好的。喵,你也會像這樣給我們挖土嗎?”
“會的。”
“喵。”
我坐在窗前默然無語,看著幾只貓靈巧地鉆進灌木,貓群里又多了幾只新成員,他們玩得不亦樂乎。
年歲安穩,一切如常。
What's the cat say(貓在說什么?)
Miao,miao-o-o-o-o-o-o-o-o-o,mia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