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篇

逍遙游^[1]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2]。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3]。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4]。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5]。南冥者，天池也^[6]。

《齊諧》者，志怪者也^[7]。《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8]，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9]，去以六月息者也^[10]。”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11]。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12]？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13]。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舟也無力^[14]。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15]；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16]。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翼也無力^[17]。故九萬里，則風(fēng)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風(fēng)^[18]；背負(fù)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19]。

蜩與學(xué)鳩笑之曰^[20]：“我決起而飛^[21]，搶榆枋^[22]，時則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23]，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24]？”適莽蒼者^[25]，三飡而反^[26]，腹猶果然^[27]；適百里者，宿舂糧^[28]；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29]？

小知不及大知^[30]，小年不及大年^[31]。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32]，蟪蛄不知春秋^[33]，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34]，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35]，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36]。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37]，眾人匹之^[38]，不亦悲乎？

湯之問棘也是已^[39]：“窮發(fā)之北有冥海者^[40]，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者^[41]，其名曰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山^[42]，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43]，絕云氣，負(fù)青天，然后圖南，且適南冥也^[44]。斥笑之曰^[45]：‘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而下^[46]，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47]！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48]。

故夫知效一官^[49]，行比一鄉(xiāng)^[50]，德合一君，而征一國者^[51]，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52]。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53]，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54]，定乎內(nèi)外之分^[55]，辯乎榮辱之境，斯已矣^[56]。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57]。雖然，猶有未樹也^[58]。夫列子御風(fēng)而行^[59]，泠然善也^[60]，旬有五日而后反^[61]。彼于致福者^[62]，未數(shù)數(shù)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63]。若夫乘天地之正^[64]，而御六氣之辯^[65]，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66]！故曰，至人無己^[67]，神人無功^[68]，圣人無名^[69]。

注釋

[1]本篇是《莊子》的首篇，體現(xiàn)了莊子的人生哲學(xué)，是《莊子》中最重要的篇章之一。篇題“逍遙游”是自由自在、毫無掛礙、不受任何束縛地優(yōu)游的意思，簡潔地概括了全篇的主旨。莊子認(rèn)為，人生在世，應(yīng)當(dāng)忘卻世俗的功名利祿，不計個人利害得失，泯滅一切是非、成見及矛盾，無所依賴，順隨自然，才能“無所待而游于無窮”，達到悠然自得的逍遙境界。全篇共六章，第一章是全篇主體，其余五章雖可各自獨立，但也都是從不同側(cè)面對達到逍遙人生境界的闡說。文章想象豐富，構(gòu)思新穎，雄奇怪誕，汪洋恣肆，行文似斷非斷，宛如云中飛龍，自來被視為《莊子》中最具代表的作品，誠不為誣。

[2]北冥：北海。冥，通“溟”，海的意思。鯤（kūn）：本指魚卵，這里指大魚名。

[3]鵬：古“鳳”字，這里指大鳥名。

[4]怒：奮力。垂：通“陲”，邊際。

[5]是鳥：此鳥，指鵬。海運：海氣運動。海氣運動時，常常有颶風(fēng)相伴，大鵬乘借颶風(fēng)方能高飛，遷往南海。徙：移。

[6]天池：天然形成的大池。

[7]《齊諧》：書名。蓋因出于齊國而稱名。一說人名。志怪：記載怪異之事。志，記載。

[8]水擊：即擊水。這里指大鵬奮起而飛時雙翼拍打水面。

[9]摶（tuán）：盤旋，環(huán)繞。扶搖：又名飆，由地面盤旋而上的暴風(fēng)。

[10]去：離，這里指離開北海。息：停歇。

[11]野馬：春日野外林澤中游動的霧氣蒸騰浮動，好像奔跑的野馬，故名。塵埃：游塵。揚在空中的土叫“塵”，細碎的塵粒叫“埃”。息：氣息。

[12]“天之蒼蒼”三句：意思是深藍色真的是天的本色嗎？還是因為天高遠得看不到盡頭而產(chǎn)生的錯覺？蒼蒼，深藍色。第一個“其”，語氣詞，通“豈”，“難道”的意思。邪，同“耶”。第二個“其”，還是，抑或。無所至極，意思是無法看到盡頭。

[13]“其視下”兩句：意思是大鵬從高遠的天空往下看，也和人們從地上往天上看一樣，看不到事物的真相。其，指大鵬。若是，如此。則已，而已。

[14]且夫：況且那。厚：深。負(fù)大舟也無力：即“無力負(fù)大舟也”。負(fù)，承載。

[15]覆：傾倒。坳（ào）堂：廳堂地面上的坑凹處。芥：小草。

[16]膠：粘住。這里是擱淺的意思。焉：于此，指在“坳堂”上。

[17]大翼：大鵬的翅膀，這里借指大鵬。此兩句之前的幾句以水喻風(fēng)，以大舟喻大鵬，喻中設(shè)喻。這兩句和后幾句又回過來說大鵬。

[18]斯：盡，都。而后乃今：然后才。培風(fēng)：乘風(fēng)，憑風(fēng)。培，通“憑”。

[19]莫之夭閼：即“莫夭閼之”的倒裝。莫，這里作“沒有什么”講。夭閼（è），阻攔，阻擋。圖南：圖謀南飛。

[20]蜩（tiáo）：蟬。學(xué)鳩：斑鳩。一本作“鸒（yù）鳩”。

[21]決（xuè）：急速飛起的樣子。

[22]搶（qiānɡ）：突過，掠過。榆枋：指榆樹和檀樹兩種樹木。

[23]時則：時或。控：投，落。

[24]奚以：何以，哪里用得著。之：去到。為：句末語氣詞，表疑問。

[25]適：往，到。莽蒼：郊野迷茫之色，這里指郊野。

[26]三飡（cān）：指一天。飡，同“餐”。反：同“返”，返回。

[27]猶：還。果然：飽的樣子。

[28]宿（xiǔ）舂（chōnɡ）糧：隔夜搗米準(zhǔn)備糧食。宿，隔夜，頭一夜。舂，搗去谷物的外殼。

[29]之：這。二蟲：指蜩與學(xué)鳩。

[30]知（zhì）：通“智”，智慧，才智。

[31]小年：短命。大年：長壽。

[32]朝菌：一種朝生暮死的菌類植物。晦：陰歷每月的最后一天。朔：陰歷每月的初一。

[33]蟪蛄（huì ɡū）：一種蟬，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春秋：代指一年。

[34]冥靈：傳說中的大樹名，一說大龜名。

[35]大椿：傳說中一種活得很久的大樹。

[36]此大年也：郭本無此句。然根據(jù)前后用語結(jié)構(gòu)的特點，此句之下當(dāng)有“此大年也”一句，今據(jù)陳碧虛《南華真經(jīng)章句音義》引成玄英疏本增補。

[37]彭祖：古代傳說中的長壽人物。據(jù)說曾為帝堯之臣，活了八百歲。乃今：而今。以：憑。久：長壽。特：獨。聞：聞名于世。

[38]匹：比。之：代指彭祖。

[39]湯：商湯，商朝的開國之君。棘：即夏革，商湯時的賢大夫，商湯曾拜他為師，上古時“革”“棘”發(fā)音類似，故也有寫作“棘”的。是：這樣。已：語助詞。

[40]窮發(fā)：不長草木的地方，即不毛之地。發(fā)，草木。

[41]修：長。

[42]太山：大山。一說即泰山。

[43]羊角：一種旋風(fēng)，因回旋向上如羊角狀而得名。

[44]絕：穿過，超越。且：將要。

[45]斥（yàn）：小澤中的小雀。斥，小澤。

[46]仞：古代長度單位，周制八尺為一仞。

[47]至：極點。

[48]辯：通“辨”，辨別、區(qū)別的意思。

[49]知：同“智”。效：勝任。

[50]行：品行。比：和順。鄉(xiāng)：據(jù)《周禮·大司徒》，周代五州為一鄉(xiāng)。一鄉(xiāng)有一萬二千五百家。

[51]合：符合。而：通“能”，能力。征：取信。

[52]宋榮子：即宋钘（jiān），戰(zhàn)國時期宋國人。猶然：譏笑的樣子。

[53]舉世：全社會。譽：稱贊。勸：奮勉，努力。

[54]非：責(zé)難，批評。沮（jǔ）：沮喪。

[55]定：判定。內(nèi)外之分：內(nèi)在的自我和外在的人、物的分別。

[56]辯：分辨。境：界限。斯已矣：如此而已。

[57]數(shù)數(shù)（shuò）然：急切的樣子，這里是汲汲以求的意思。

[58]樹：建樹，樹立，這里指達到超然物外、逍遙無為的最高境界。

[59]列子：即列御寇，戰(zhàn)國時代鄭國思想家，據(jù)說他曾遇風(fēng)仙，習(xí)法術(shù)，能乘風(fēng)而行。御：駕，乘。

[60]泠（línɡ）然：輕盈美妙的樣子。

[61]旬有五日：十五天。旬，十天。有，又。反：同“返”。

[62]致福者：招致幸福的事物。致，招致，求得。

[63]待：憑借，依靠。

[64]若夫：至于。乘：遵循，順應(yīng)。天地：指天地萬物。正：本，這里指天地萬物的自然本性。

[65]御：因循，順隨。六氣：指陰、陽、風(fēng)、雨、晦、明六種氣象。辯：通“變”，變化。

[66]無窮：無邊無際，這里指不受任何限制的自然逍遙境界。惡（wū）：何，什么。

[67]至人：指莊子理想中道德修養(yǎng)最高尚的人。無己：忘掉自身的一切。

[68]無功：無意于建功立業(yè)。

[69]圣人：這里所說的“圣人”，與上文所說的“神人”、“至人”，實際上指的都是莊子理想中道德修養(yǎng)最高尚的人，只是出于行文的需要而變稱其名。無名：不追求名譽地位。按：此章為本篇第一章，以大鵬圖南、列子御風(fēng)等為陪襯，揭示出“無所待而游于無窮”的主旨，而將“無所待”又歸結(jié)為“無己”、“無功”、“無名”。

譯文

北方的大海里有一條魚，它的名字叫作鯤。鯤的身體之大，不知道有幾千里；變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叫鵬。鵬的脊背之長，不知道有幾千里；當(dāng)它奮力起飛的時候，它那展開的雙翅就像遮蔽了整個天空的巨大云塊。這只鵬鳥，當(dāng)海風(fēng)大起時，便乘風(fēng)飛往南方的大海。南方的大海，是個天然形成的大池。

《齊諧》，是專門記載怪異事情的書，這本書里記載說：“鵬鳥飛向南海時，翅膀拍擊水面，激起三千里的波濤，借著海面上急驟的狂風(fēng)盤旋而上直沖九萬里高空，離開北海用六個月的時間到達南海，而后才停下來休息。”春日野外林澤里蒸騰浮動猶如奔馬的霧氣，低空里沸沸揚揚的塵埃，都是大自然里各種生物的氣息吹拂所致。天的深藍色，難道就是它真正的顏色嗎？抑或是因為它高曠遼遠無法看到盡頭導(dǎo)致的錯覺呢？大鵬從高空往下看，也和人們從地面遙望天空一樣，看不到真相。

再說水匯積不深，就沒有力量浮載大船。倒一杯水在庭堂的低洼處，那就只能用小草給它當(dāng)船；而放置一個杯子當(dāng)船就會擱淺，因為水太淺而船太大了。風(fēng)聚積的力量不雄厚，它就無法托負(fù)體型巨大的大鵬。所以，大鵬高飛九萬里，暴風(fēng)盡在它的身下，然后方能憑借風(fēng)力飛行；背負(fù)青天而沒有什么能夠阻遏它，然后才能向南方飛去。

蟬與小斑鳩譏笑大鵬說：“我從地面突然飛起，只能掠過榆樹和檀樹，還時常飛不到就停落在地上，何必要沖上九萬里的高空而向南飛呢？”到迷茫的郊野去，只須帶上三餐食物，當(dāng)天就可以往返，肚子還是飽飽的；到百里之外的地方去，要準(zhǔn)備隔夜的糧食；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去，則要準(zhǔn)備三個月的干糧。蟬和斑鳩這兩種小動物又怎么會懂得呢？

小聰明不理解大智慧，短命的不理解長壽的。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呢？朝生暮死的菌類不會懂得什么是晦朔，短命的蟬不會懂得什么是一年四季，這就是短壽。楚國南邊有種叫冥靈的大樹，把五百年當(dāng)作一個春季，把五百年當(dāng)作一個秋季；上古時期還有種叫大椿的古樹，把八千年當(dāng)作一個春季，把八千年當(dāng)作一個秋季，這就是長壽。可是彭祖到如今還是以長壽聞名于世，世俗的人們還都想與他比壽，難道不可悲可嘆嗎？

商湯詢問夏革時也有這樣的話：“在那草木不生的北方，有一個幽深的大海，是天然形成的池子。池里有一種魚，它的軀體寬達幾千里，沒有人知道它有多長，它的名字叫作鯤。有一種鳥，它的名字叫鵬，它的脊背像泰山一樣高大，展開的雙翅就像遮蔽天空的云；鵬鳥奮起而飛，翅膀借助旋風(fēng)直沖九萬里高空，穿過云氣，背負(fù)青天，而后向南飛去，并打算飛到南方的大海。斥譏笑它說：‘它想要飛到哪兒去？我奮力跳起來往上飛，不過幾丈高就落了下來，然后在蓬蒿叢中飛來飛去，這也算是飛翔的最高境界了。而它究竟要飛到什么地方去呢？’”這就是小與大不同境界的區(qū)別了。

所以，那些才智能夠勝任一官之職，品行能夠和順一鄉(xiāng)人的心愿，道德符合做一國之君的要求，能力足以取信一國之人的人，他們看待自己也像斥一樣自鳴得意了。對于上述幾種人，宋榮子卻譏笑他們。（宋榮子的為人處世）世人都贊譽他，他不會因此更加奮勉；世人都非難他，他也不會因此而更加沮喪。這是因為，他能清楚地判定自身與外物的區(qū)別，辨別榮譽與恥辱的界限，不過如此而已。宋榮子活于世，從不汲汲追求什么。即便如此，他的道德修養(yǎng)還是沒有達到最高的境界。列子能駕風(fēng)行走，那神態(tài)實在輕盈美妙，而且能十五天后才返回。列子對于世俗所謂招致幸福的功名利祿，也從來不汲汲以求。他這樣做盡管免除了行走的勞苦，可還是得有所依憑。至于遵循天地萬物的自然本性，順應(yīng)陰、陽、風(fēng)、雨、晦、明六種自然氣象的變化，遨游于無邊無際的自由境域的人，他還需要依賴什么呢！因此說，道德修養(yǎng)最高尚的人，他們能夠達到無我的境界，他們能夠完全超脫外物束縛而沒有功名心和事業(yè)心，他們從不去追求名譽和地位。

堯讓天下于許由^[70]，曰：“日月出矣，而爝火不息^[71]，其于光也，不亦難乎^[72]？時雨降矣，而猶浸灌，其于澤也，不亦勞乎^[73]？夫子立而天下治^[74]，而我猶尸之^[75]；吾自視缺然^[76]，請致天下^[77]。”許由曰：“子治天下，天下既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78]？名者，實之賓也^[79]。吾將為賓乎？鷦鷯巢于深林，不過一枝^[80]；偃鼠飲河^[81]，不過滿腹。歸休乎君^[82]，予無所用天下為^[83]！庖人雖不治庖^[84]，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85]！”

注釋

[70]堯：名放勛，號陶唐氏，傳說為我國上古時代的圣明君主，五帝之一。《莊子》里被視為未悟大道的人物。許由：字仲武，傳說中得道的隱士。相傳堯要讓天下給他，他以為有辱其聽，洗耳于潁水之濱。

[71]爝（jué）火：小火把，木材上蘸上油脂燃起的火把。息：通“熄”。此兩句堯以日月比喻許由，以爝火自比。

[72]“其于”兩句：意思是說爝火竟要與日月比光亮，不是很難嗎？其，指爝火。

[73]時雨：按時令季節(jié)及時而降的雨。浸灌：灌溉。澤：潤澤。勞：這里含有徒勞的意思。此四句以時雨喻說許由，以浸灌喻說堯自己。

[74]夫子：這里是對許由的尊稱。立：同“位”，指居于君位。

[75]尸：原指廟中的神主，這里是空居其位、虛有其名的意思。

[76]缺然：有所欠缺、不足。

[77]致：給與，讓。

[78]子：古代對人的尊稱，先秦時男女皆可稱“子”，這里指堯。名：名聲。

[79]“名者”兩句：意思是說，與“實”比較起來，“名”是派生的、次要的東西。賓，陪襯，指次要的、派生的東西。

[80]鷦鷯（jiāo liáo）：一種善于筑巢的小鳥。一說即“巧婦鳥”。此兩句許由以鷦鷯自比，以深林比天下。

[81]偃鼠：鼴鼠，哺乳動物，居土穴中，晝伏夜出，善掘土，好飲河水。

[82]歸休乎君：“君歸休乎”的倒裝，意思是君王您回去算了。休，止，算了。

[83]為：句末嘆詞。

[84]庖人：廚師。

[85]尸祝：祭祀時主持祭祀、向神主禱祝的人。樽俎（zǔ）：這里代指各種廚事。樽，酒器。俎，盛肉的器皿。按：此處許由以庖人比堯，以尸祝自比。成語“越俎代庖”出于此。又按：此則寓言為本篇第二章，闡發(fā)的是首章中“圣人無名”之意。

譯文

堯想要把天下讓給許由，說：“太陽和月亮都已燦然升起，小小的火把卻還燃燒不熄，要跟太陽和月亮比光亮，不是很難嗎？應(yīng)時的雨已經(jīng)降落，卻還在不停地澆水灌溉，這對于潤澤莊稼來說，不是徒勞的嗎？先生如能居于天子之位，天下一定會得到大治，可是我還空居其位；我自己越看越覺得能力不夠。請允許我把天下讓給您。”許由回答說：“您治理天下，天下已經(jīng)獲得了大治，而我還去替代您，我難道是為了名聲嗎？名是實所派生出來的次要東西，我將去追求這次要的東西嗎？鷦鷯在深林中筑巢，不過占用一條樹枝；鼴鼠到大河邊飲水，不過喝滿肚子。您回去算了，天下對于我來說沒有什么用啊！廚師即使不下廚，主持祭祀的人也不會超越自己的職責(zé)代替他做烹飪之事！”

肩吾問于連叔曰^[86]：“吾聞言于接輿^[87]，大而無當(dāng)^[88]，往而不返^[89]。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90]，大有逕庭^[91]，不近人情焉^[92]。”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93]，有神人居焉^[94]。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95]；不食五谷^[96]，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97]；其神凝^[98]，使物不疵癘而年谷熟^[99]。’吾以是狂而不信也^[100]。”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與乎文章之觀^[101]，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102]？夫知亦有之^[103]。是其言也^[104]，猶時女也^[105]。之人也^[106]，之德也，將旁礴萬物以為一^[107]，世蘄乎亂^[108]，孰弊弊焉以天下為事^[109]！之人也，物莫之傷^[110]。大浸稽天而不溺^[111]，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112]。是其塵垢粃穅^[113]，將猶陶鑄堯舜者也^[114]。孰肯以物為事^[115]？”

注釋

[86]肩吾、連叔：二人名，舊說以為是古代修道之人，實是莊子為表達思想而虛構(gòu)的人物。

[87]接輿：即春秋時楚國隱士陸通，字接輿，與孔子同時，佯狂不仕，曾以《鳳歌》勸孔子歸隱。《莊子·人間世》及《論語·微子》均記此事。

[88]大而無當(dāng)（dànɡ）：堂皇而不切實際。當(dāng)，根據(jù)。

[89]往而不返：說開去而收不回來，即侃侃而談卻漫無邊際。

[90]驚怖：驚詫，驚異。河漢：天上的銀河。極：邊際，盡頭。

[91]大有逕庭：意為接輿的話與世俗一般人差別很大。逕，同“徑”，門外的小路。庭，堂前之地。

[92]人情：指世俗之人所說的常情常理。

[93]藐（miǎo）：通“邈”，遙遠。姑射（yè）：傳說中的仙山名。

[94]焉：于是，在那里。

[95]淖（chuò）約：姿態(tài)輕盈柔美的樣子。淖，通“綽”。處子：處女，少女。

[96]五谷：指稻、黍、稷、菽、麥五種作物。

[97]四海：古代因中國四周環(huán)海而稱四海。

[98]凝：指神情專一。

[99]疵癘（cī lì）：疾病，災(zāi)害。年：年年，每年。谷：指莊稼。

[100]以：認(rèn)為。狂：通“誑”，荒誕虛妄的言論。信：真實可靠。

[101]瞽（ɡǔ）者：盲人。文章：花紋、色彩。觀：這里作名詞用，指觀賞華美的色彩。

[102]豈唯：難道只有。形骸：身體，形體。

[103]知：通“智”，思想。

[104]是其言：指上面說的思想上的聾子和瞎子。

[105]時：是。女：汝，你。

[106]之：指示代詞，那，指代的是神人。

[107]旁礴：混同的樣子。

[108]蘄（qí）：祈求，期望。亂：治。

[109]孰：怎么會。弊弊焉：忙忙碌碌、疲憊不堪的樣子。

[110]物：外物。莫之傷：莫傷之，沒有什么能傷害他。

[111]大浸：大水。稽：至。溺：淹沒。

[112]流：熔化。

[113]其：代指神人。粃：癟谷。穅：“糠”的異體字。

[114]陶鑄：比喻造就、制作。

[115]物：指世俗的事務(wù)。按：此則寓言為本篇第三章，以肩吾與連叔的對話，闡發(fā)的是首章“神人無功”之意。

譯文

肩吾向連叔請教說：“我從接輿那里聽到他的談話，言辭堂皇而不切合實際，一說開去就收不回來。我對他的言談十分驚詫，他的話就好像天上的銀河沒有邊際，跟一般人的言談差異甚遠，太不合常情常理了。”連叔問：“他說了些什么呢？”肩吾道：“他說：‘在遙遠的姑射山上，居住著一位神人。皮膚像冰雪般潤白，體態(tài)像少女般柔美，不吃五谷雜糧，吸食清風(fēng)，渴飲甘露，乘著云氣，駕著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專注，使得世間萬物不生病害，年年五谷豐登。’我認(rèn)為這是虛妄之言，所以不相信。”連叔聽后說：“是呀！對于瞎子沒法同他們一起觀賞花紋和色彩，對于聾子沒法同他們一起聆聽鐘鼓的樂聲。難道只有形體上有聾與瞎的缺陷嗎？人的思想也有聾和瞎的現(xiàn)象。這話說的就是你肩吾。那位神人，他的德行，與天地萬物渾融一體，世人卻期望他來治理天下，他怎么會勞心費神把治理天下當(dāng)回事呢？那樣的神人，沒有什么外物能傷害他，滔天的大水不能淹沒他，天下大旱到使金石熔化、土山烤焦，他也不會感到灼熱。他所留下的塵埃以及癟谷糠麩之類的廢物，還可造就出堯舜那樣的圣賢來，他怎么會把世俗事務(wù)當(dāng)作己任呢？”

宋人資章甫而適諸越^[116]，越人斷發(fā)文身^[117]，無所用之。

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118]，往見四子藐姑射之山^[119]，汾水之陽^[120]，窅然喪其天下焉^[121]。

注釋

[116]資：購置。章甫：殷商人的一種禮帽。宋人是殷商后裔，仍保留著祖先的衣飾風(fēng)習(xí)。適：往。諸：之于的合音。越：春秋戰(zhàn)國時我國東南地區(qū)的古國名。

[117]斷發(fā)：不蓄頭發(fā)。文身：在身上刺花紋。越國處南方，習(xí)俗與中原的宋國不同。文，即“紋”。

[118]平：平定，安定。

[119]四子：指王倪、嚙缺、被衣、許由這四位傳說中得道的人物。

[120]汾水：即汾河。在山西省中部，源于山西寧武管涔山麓，貫穿山西省南北，在河津附近匯入黃河。陽：山的南面或水流的北面，這里指汾水北面。

[121]窅（yǎo）然：惆悵的樣子。喪（sànɡ）：喪失、忘掉。按：此章為本篇第四章，以宋人販賣帽子和堯往見四子的故事，闡發(fā)的是首章“至人無己”之意。宋人的錯誤在于有己，以己度人，故不能成功；而堯拜見道德高尚的四子之后，做到了忘卻天下，才真正達到外物、無己的逍遙境界。

譯文

宋國有人購置了一批帽子到越國去販賣，而越國人不留頭發(fā)，身上刺著花紋，沒什么地方用得著帽子。

堯治理好天下的百姓，安定了海內(nèi)的政局，然后前往遙遠的姑射山上、汾水北岸拜見四位得道的高士，他不禁悵然若失，忘卻了自己居于治理天下的地位。

惠子謂莊子曰^[122]：“魏王貽我大瓠之種^[123]，我樹之成^[124]，而實五石^[125]。以盛水漿，其堅不能自舉也^[126]。剖之以為瓢，則瓠落無所容^[127]。非不呺然大也^[128]，吾為其無用而掊之^[129]。”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130]！宋人有善為不龜手之藥者^[131]，世世以洴澼為事^[132]。客聞之，請買其方百金^[133]。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不過數(shù)金；今一朝而鬻技百金^[134]，請與之。’客得之，以說吳王^[135]。越有難^[136]，吳王使之將^[137]，冬與越人水戰(zhàn)，大敗越人，裂地而封之^[138]。能不龜手一也^[139]，或以封^[140]，或不免于洴澼，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141]，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也夫^[142]！”

注釋

[122]惠子：即惠施，宋國人，梁惠王時做過國相。他是莊子的朋友，也是先秦名家代表。但本篇及以下許多篇章中所寫惠施與莊子的故事，多為寓言性質(zhì)。

[123]魏王：即魏，戰(zhàn)國時魏國國君，因魏遷都大梁（今河南開封），故又稱梁惠王。貽：贈送。瓠（hù）：葫蘆。

[124]樹：種植、培育。

[125]實：容納。石（dàn）：容量單位，一石為四鈞，一鈞三十斤。

[126]堅：堅硬程度。舉：承受。

[127]瓠落：大而平淺的樣子。無所容：沒有地方安放。

[128]呺（xiāo）然：龐大而又中空的樣子。

[129]為（wèi）：因為。掊（pǒu）：打破。

[130]固：實在，確實。拙：笨拙，不善于。

[131]善為：善于制作。龜（jūn）：通“皸”，皮膚受凍開裂。

[132]洴澼（pínɡ pì）：漂洗。（kuànɡ）：絲絮。

[133]方：藥方。

[134]鬻（yù）：賣，出售。技：這里指藥方。

[135]說（shuì）：游說。吳王：吳國國君。

[136]難：發(fā)難，這里指越國對吳國發(fā)動戰(zhàn)爭。

[137]將（jiànɡ）：統(tǒng)帥部隊。

[138]裂地：劃分出一塊土地。封：封賞。

[139]一：相同，一樣。

[140]或：不定代詞，有的人。以：憑借，其后省去賓語“不龜手之藥”。

[141]慮：考慮。一說通“攄”，用繩絡(luò)綴結(jié)。樽：本為酒器，這里指拴在腰間上的一種泅水工具，俗稱腰舟，因形似酒樽，故稱。

[142]有蓬之心：被蓬草所堵塞的心，喻指見識淺薄不能通曉大道理。蓬，草名，其狀彎曲不直。按：此章為本篇第五章，借莊子與惠子關(guān)于大瓠無用的對話，揭示莊子以無用為用的思想，與首章所說的“無己”、“無功”、“無名”而能達到無所待的逍遙境界的思想一致。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我大葫蘆的種子，我將它種植起來，結(jié)出的葫蘆大到有五石的容積。用大葫蘆去盛水漿，可它的堅固程度不夠而難以承受；把它剖開做瓢，又太大太平淺了，沒有什么地方可以放得下。這個葫蘆不是不夠大，我因為它沒有什么用處而打破了它。”莊子說：“先生實在是不善于使用大東西啊！宋國有一個善于配制防治手凍裂藥物的人，他的家族世世代代以漂洗絲絮為職業(yè)。有位客人聽說了這件事，請求用百金高價購買他的藥方。他把全族的人聚集在一起商量說：‘我們祖祖輩輩以漂洗絲絮為生，所得只不過數(shù)金；如今賣掉藥方一下子就可得到百金，請大家同意把藥方賣給他吧。’客人得到藥方，便帶著它去游說吳王。正巧當(dāng)時越國對吳國發(fā)動戰(zhàn)爭，吳王派他統(tǒng)率部隊。時值冬天，吳軍跟越軍在水上交戰(zhàn)，大敗越軍，吳王劃割一片土地封賞給他。同樣擁有能使手不皸裂的藥方，有的人用它來獲得封賞，有的人擁有它卻不免于繼續(xù)漂洗絲絮，這是因為對藥方的使用不同。如今您擁有五石容積的大葫蘆，怎么不考慮把它制成腰舟去漂流江湖，卻擔(dān)憂它太大太平淺無處放置呢？看來您還是心竅未通啊！”

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143]。其大本擁腫而不中繩墨^[144]，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145]。立之涂^[146]，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也^[147]。”莊子曰：“子獨不見貍狌乎^[148]？卑身而伏^[149]，以候敖者^[150]；東西跳梁^[151]，不辟高下^[152]；中于機辟^[153]，死于罔罟^[154]。今夫牛^[155]，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156]，而不能執(zhí)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157]，廣莫之野^[158]，彷徨乎無為其側(cè)^[159]，逍遙乎寢臥其下^[160]。不夭斤斧^[161]，物無害者，無所可用^[162]，安所困苦哉^[163]！”

注釋

[143]樗（chū）：又名臭椿，一種高大但木質(zhì)粗劣的落葉喬木。

[144]大本：樹干粗大。擁腫：同“臃腫”，指樹干多贅疣、瘢痕等，形容樹干疙里疙瘩、不成材。中（zhònɡ）：符合。繩墨：木工用以取直的墨線。

[145]規(guī)矩：即圓規(guī)和角尺。

[146]涂：通“途”，道路。

[147]同去：共同鄙棄。

[148]貍（lí）：野貓。狌（shēnɡ）：黃鼠狼。

[149]卑：低下。

[150]候：等候。敖：通“遨”，遨游。

[151]跳梁：即“跳踉”，跳躍、躥越的意思。

[152]辟：同“避”，躲避。

[153]機辟：捕獸的機關(guān)陷阱。機，捕獸的機弩。辟，陷阱。

[154]罔：通“網(wǎng)”，捕鳥所用。罟（ɡǔ）：捕魚用的網(wǎng)。

[155]（lí）牛：牦牛。

[156]能：通“態(tài)”（繁體為“態(tài)”），體態(tài)。

[157]無何有：什么也沒有，空荒。

[158]廣莫：即廣漠，寬曠遼闊。莫，通“漠”。

[159]彷徨乎：這里是形容無拘無束、悠然游走的樣子。無為：超然物外、自然而無所作為。

[160]逍遙乎：與上句中“彷徨乎”意思相同。

[161]夭：夭折。斤斧：伐木的斧頭。

[162]無所：沒有……的地方。

[163]安所：哪里有……的地方。按：此章為本篇第五章，以莊子與惠子關(guān)于大樗無用的對話，揭示莊子以無用為用的人生處世思想，與上章旨意相同。或以為本章與上章非本篇內(nèi)容，然從以無為用，達到逍遙的語意看，與全篇并非無關(guān)。只是《莊子》一書，經(jīng)兩漢魏晉人一再整理之后，原貌到底如何，殊難確知。此姑從語意上歸入本篇。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我有棵大樹，人們稱它叫‘樗’。它的樹干贅疣盤結(jié)而不符合木匠取直所用繩墨的要求，它的樹枝彎彎扭扭，也不符合圓規(guī)和角尺取材的需要。它生長在道路旁，木匠連看都不看一眼。現(xiàn)今你的言論，就像我家的臭椿樹一樣，大而無用，大家都會鄙棄它。”莊子說：“您沒看見過野貓和黃鼠狼嗎？它們低著身子匍匐在地上，等待那些可供它們獵食的小動物走過來；它們或東或西四處跳動，不避高低上下竄越，結(jié)果不是落入獵人設(shè)下的機關(guān)、陷阱，就是死于獵網(wǎng)之中。現(xiàn)在再看那牦牛，龐大的身體就像遮蔽天邊的云彩，它的體態(tài)可算是大了，但它卻不能捕捉老鼠。現(xiàn)在你有這么一棵大樹，卻擔(dān)憂它沒有什么用處，為什么不把它栽種在空虛荒蕪的地方，寬曠無人之處，悠然自得地徘徊于樹旁，優(yōu)游自在地躺臥于樹下。這棵大樹不會遭到刀斧砍伐，也沒有什么外物會去傷害它。沒有什么可用之處，又哪里會有什么困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