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
就在方晨考慮硬拼還是投降時,一聲蒼老的聲音傳了過來,白管事以及兩個家奴不由停下。
方晨循聲一看,是個身材消瘦、相貌清矍的老者,頭發幾乎全白了,面色微黑,雙眼炯亮,頜下蓄著半尺長的銀須。
陸貴、陸妻以及一對兒女連忙拱手道:“見過陸翁。”
方晨也施禮道:“見過陸翁?!?
老者目光探究地掃過方晨,隨即轉向白管事三人:“你們有什么事?”
“哦,陸翁誤會了,我們這就走?!?
白管事慌忙施禮道,對著兩個家丁一使眼色,像兔子般跑開了。
“這位小郎君看著眼生的很?!?
老者轉向方晨說道。
陸貴連忙介紹道:“小郎君,這位是本村的里尹,陸翁?!?
一聽“里尹”兩字,方晨心想壞了,里尹主管戶口和納稅,像他這樣的黑戶剛好是人家的打擊目標。
但現在避無可避,他只好硬著頭皮說道:“小子方晨見過陸翁?!?
老者沉聲問道:“你是哪里人氏?因何到了這里?可有官衙開具的路引?”
方晨心思電轉,按照穿越客慣用的托辭說道:“小子原籍在漢中,秦末時祖上為避戰亂,流落到海外瀛洲,從此定居在那里;不久前一場意外,讓小子與家人天人永隔,小子心灰意冷下,索性搭乘海商貨船回歸故土,幾經輾轉到了附近某地,不幸遭遇盜匪,將一應物品劫掠一空,僥幸逃脫后到了此地…”
方晨這一開口,竟然滔滔不絕起來,都沒想到自己口才這么好。
老者耐心地聽完,面色頓時動容,嘆息一聲后說道:“世事無常,方小郎還是節哀順變吧。”
方晨拱手說道:“多謝陸翁寬慰。”
老者點頭后又問道:“方小郎,那瀛洲離建康有多遠?在什么地方?地域有多大?”
方晨答道:“回陸翁,瀛洲在南武城(上海的前前前身)以東約兩千里處,南北狹長,由四個主島、無數小島組成,大小不好說,未曾有人走遍瀛洲全境,但我所見過的,至少相當于漢中谷地。”
陸貴點點頭,算是相信了方晨的說法,隨后問道:“你自小在瀛洲,是否識得中原文字?”
方晨點頭道:“幼時曾學過。”
他心里暗暗吐槽,自己怎么就成了在瀛洲長大的了?好吧,是他自己說的,算自作自受吧。
老者一指地面:“你把自己姓名、籍貫寫下來。”
這明顯是想看看他有沒有吹牛,因為古代讀書人非常少。
方晨拆下一根樹枝,一筆一劃地將名字、籍貫都寫了下來,字體蒼勁挺拔、結構嚴謹,若用筆墨寫在紙上,肯定是標準的柳體。
他非常慶幸自己中學時比較勤奮,不但成績優異,還練出一手好字,順帶著學了不少繁體字。
“好字!”
老者贊了一句后又質疑道:“秦時的字不是這樣的吧?”
方晨心中一突,也反應過來,秦朝時候的字體是小篆,不過這也好說。
“陸翁有所不知,偶有海商來往于中原、瀛洲之間,也就帶去了中原文字。”
老者恍然道:“原來如此。方小郎今后有什么打算?是回漢中故籍,還是在此安頓?”
方晨搖頭道:“小子尚未想好?!?
老者面色一肅道:“漢中距建康不下千里,如今世道不靖,路上盜匪成群,你孤身一人前往必定兇險重重,不若就在此地安頓下來,等以后攢下路資,再雇請丁壯護持返鄉不遲?!?
方晨一聽,心里頓時樂開了花,把老頭忽悠過去了不說,還主動伸出了橄欖枝。
他故意遲疑了一會,這才拱手道:“多謝陸翁勸誡,小子全聽吩咐?!?
老者撫須頜首道:“既然如此,須在本村入籍,你可有異議?”
方晨怎么會反對?連忙拱手道:“小子感激尚有不及,哪會有異議?”
“嗯,如此甚好。但入籍需要找戶人家入贅或過繼?!?
方晨一聽,心里又涼了下來,他可是有尊嚴的人,怎么可能給人做上門女婿,或認別人當爹?還不如被當作黑戶抓起來,當下拒絕道:“若是這樣就算了,我方家如今只剩小子一根單苗,要是入了旁人門下,豈不是斷了祖宗香火?小子情愿趕回漢中故里,哪怕路途再險也不懼!”
老者頓時被嗆得不輕,但方晨說得義正詞嚴,他也無從駁斥,嘆息一聲后說道:“既如此,方小郎還是盡快離去吧,要是明日還未走,老朽也只好送你見官了。”
方晨拱手道:“陸翁放心,小子即刻就走。”
說著又對陸貴一拱手:“貴叔,承蒙收留、贈食之恩,方晨無以為報,只能留待以后了?!?
陸貴這時急了,對著老者一施禮道:“陸翁,我愿意收留方小郎君,不用他入贅、過繼,求陸翁幫幫忙,網開一面。”
老者撫須嘆道:“有道是千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罷了,老朽就糊涂一回,讓他入了你門下,不過,這關系該如何說?”
陸貴試探道:“請教陸翁,當他是外侄可好?”
老者點頭道:“就這樣罷?!?
方晨也松了口氣,長揖后說道:“多謝陸翁,小子感激不盡?!?
老者擺手道:“免了,老朽只是憐憫你是個讀書人。你且隨我去錄名籍?!?
方晨拱手道:“麻煩陸翁了?!?
跟著老者去了一處磚瓦房的宅子,院墻同樣以籬笆代替,但房子比陸貴家的好太多了。
老者取出戶籍冊,錄下方晨的姓名、年齡、原籍以及入戶時間后,落戶的事就告一段落了,再往縣衙報送一份,這事才算徹底辦完,但就不用方晨操心了。
方晨瞅了一眼,得知老者名叫陸世良,也知道了當前年月:建武元年七月十九。
根據這個年號,連朝代都無法斷定,因為歷史上用過“建武”這個年號的皇帝不少,有東漢光武帝劉秀、西晉惠帝司馬衷、東晉元帝司馬睿、南齊皇帝蕭鸞、西燕帝慕容忠、后趙武帝石虎、北魏北海王元顥,共七名;好吧,最后一個只算土皇帝。
排除掉后三個沒有占領過江南的異族偽帝、土皇室,再排除掉稱帝后打了十幾年仗才平定天下的漢光武帝劉秀,還有三個選項:
“何不食肉糜”的西晉惠帝司馬衷、傀儡短命皇帝東晉元帝司馬睿、幾乎殺盡宗室的南齊明帝蕭鸞;
方晨不禁心涼了半截,無論是哪個都不妙啊!
南朝都是短命王朝,別看史書上輕描淡寫地帶過,哪次改朝換代不是兵戈四起、血流成河?哪怕是一場小動蕩,亂兵過處都是十室九空,這里又離建康那么近,十分兇險??!
“小郎君,可是有何不妥?”
見方晨皺眉,陸世良不禁問道。
方晨收回思緒,急忙告罪道:“陸翁勿怪,并無不妥,只是久離神洲,不知當今是哪位帝王當政?國都又在哪里?”
陸世良點點頭,對方剛從海外歸來,不知道這些完全正常,于是說道:“帝王名晦老夫可不敢說,當今是司馬家的天下,國都先前在洛陽,幾年前遷至長安,今年三四月又遷到了建康?!?
方晨這下弄清了,今年是東晉建立的第一年,也就是公元317年。
西晉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匈奴漢國將領石勒、王彌攻陷了晉都洛陽,晉懷帝司馬熾被俘,并于313年在平陽遇害;
同年,晉愍帝司馬鄴在長安繼位,但僅存續了兩年多,長安再次被匈奴漢國攻陷;
317年,也就是今年,原西晉瑯琊王司馬睿在北方士族擁戴下于建康即晉王位,并改元“建武”;
注意,是稱王,不是稱帝;到318年才正式登基,是為晉元帝,又改元“大興”。
但陸世良畢竟只是個里尹,能知道大概就很不錯了,司馬睿稱王也好,稱帝也罷,對老百姓來說,都是晉朝的統治者。
見事情辦妥,方晨拱手謝道:“多謝陸翁了,只是小子現在身無分文,相助之恩容以后再報?!?
陸世良擺手道:“老朽豈是挾恩圖報之人?此話休再提起。不過,既入了長盛村,以后村里有事,你可得盡力一二。”
方晨拱手道:“那是自然。對了,小子冒昧,還有一事相求,還望陸翁相助。”
陸世良不置可否道:“是什么事?”
方晨說道:“那陸仁不知何故,盯上了貴叔幼女細奴,那白管事先前欲用契約蒙騙,幸虧小子識得文字,才未教其得逞;但隔了不到片刻,又率兩名惡奴前來相逼,看來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小子只是文弱書生,貴叔也只是尋常百姓,若是那陸仁再遣人過來,對貴叔與我來說,必然是場災禍?!?
陸世良聽后勃然大怒,猛一拍案道:“豈有此理!簡直是無法無天!天子治下、首善之地,竟行如此齷齪之舉!你且寬心,若是那白管事再找麻煩,你來尋我便是!”
方晨拱手道:“如此多謝陸翁了。貴叔還在家中等待,小子便不打擾了,就此告辭?!?
陸世良揮了揮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方晨再次拱手,退出院子后,才轉過身,向陸貴家趕去。
對他來說,陸世良真算是從天而降的貴人,須臾之間幫他搞定了最棘手的三個問題:喝走惡客、搞定戶口、告知年代。
他暗下決心,等以后發達了,必須要加倍報答。
還有陸貴,可以說是無條件幫他,絲毫沒想過他是否是逃犯之類,現在又徹徹底底收留了他,以后就當他們一家子是親人來照顧吧。
“咦?”
方晨突然醒悟,等會回去就該改口了。認別人當爹不行,認個舅舅倒是可以接受。
陸世良剛才沒提分地的事,村里能種的地都有主了,剩下的都是些不好種的邊角地,方晨也忘了這茬,即使記得也不會提,再弱的外掛也是掛,身為掛壁,還有必要種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