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侯我覺得你像一只鳥，為了躲避傷害而飛得很高很高。可你不知道，飛得太高，云層會擋住你的視線，讓你迷失方向……

（一）

曉燕結婚時我是她的伴娘。我伴著曉燕走上了紅地毯，看到新郎將一枚戒指戴在她纖細的手指上的那一瞬，我的眼睛便濕潤了。

想著自己最好的朋友就這樣被套上了枷鎖，心里酸酸澀澀的，仿佛有螞蟻在爬。而曉燕依然甜蜜的笑，眼里有幸福的星光在閃爍，絲毫沒有被束縛的感覺。

儀式很快結束，該是新娘拋花束的時候了，曉燕捧著那束美麗的花，環顧四周，然后她把花遞給了我，微笑著說：“余潔，希望下一位幸福的新娘就是你。”

我有些慌亂，“新娘”這個詞離我太遙遠了，遙遠到我從不敢想象，也從未有過想象的渴望。我接過花，擁抱曉燕，對她說：“謝謝。”

人群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報以微笑，朝陽含笑的眼睛一直望著我，我轉過頭和身邊的一個女孩說話，避開他的目光。

喜宴散后，我帶著微微的醉意獨自回家，看著手中的花，是有著潔凈顏色的百合，淡淡的清香，溫潤的質感，像燕兒頸上那串珠璉。

走著走著，突然聽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回頭看去，是朝陽。他正大步朝我走來，頭發被風吹得凌亂，領帶也有些歪斜。

我停下來等他，“有什么事嗎？”我問。“沒什么，只是想送你回家。”他額頭上有微微的汗，氣息還沒有平靜下來。

我啞然失笑，“你這么匆匆忙忙、十萬火急的趕來，就是為了送我回家？難道你沒發現，這里離我家已經很近了。”

他頓時紅了臉，低下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似的囁嚅著說：“我看到你剛才喝了很多酒，又知道你不喜歡坐車，所以不放心你一個人走。”

那一剎那，感動在我心里彌散開來，一時竟說不出話。“不放心你”，這句話已經很久沒有聽到了，我甚至覺得，在這個世上能對我說這句話的，只有遠在千里之外的母親了。

未曾想到在一場喜宴之后，在這樣微醉的黃昏里，聽到一個男人用如此溫柔而羞澀的語調說這句話，有種恍如隔世的感動。我搖了搖頭，也許真的醉了！

我很快平復了心情，或者是假裝已經平復，強迫自己選擇了一種冰冷的口吻，“我沒有醉，可以自己回家，謝謝你的關心。”

我揚長而去。我知道朝陽一定還愣在那里，我知道他一定很難堪，很傷心，但我沒有回頭。他還是個孩子，有很多事都不明白。

回到家，我把花插在花瓶里，然后蜷縮在沙發里望著它發呆。這種寓意著百年好合的花真的能給擁有它的人帶來天長地久的幸福嗎？還是那些期待著幸福的人們美麗的自欺？

但不管怎樣，花本身還是十分美麗的。那散發著清香的潔白而柔美的花朵，明凈地綻放著，就像朝陽的陽光燦爛般的笑臉。

（二）

認識朝陽是在一年前他來公司上班的第一天。“你好”，他微笑著向我伸出手，然后自我介紹，“我叫向朝陽，就是走向希望的朝陽，初來乍到，請多多關照。”

我也微笑著和他握手，“我是余潔，剩余的余，潔白的潔，有什么不明白的事盡管來問我，不必客氣。”我就這樣認識了朝陽。

這個自稱是朝陽的男孩剛從學校畢業，還沒有被這個功利的社會改造成曖昧精明的都市男人，他有著挺拔的身材，俊朗的面容，明亮的眼睛，純凈的笑容和磁性的聲音。

他是那樣的清新干凈，清新得像帶著露水的檸檬，干凈得如同頭頂那片剛被雨水洗過的藍天。朝陽的出現使我困頓許久的心情漸漸明朗起來。

每天在公司遇見他，彼此都沒有太多的話，只是禮貌地問好，簡單地談談工作，只是在結束時，他都會送我一個燦爛的笑，這個笑便足以維持我一天的好心情。

我喜歡見到朝陽，喜歡他的笑，喜歡他憨憨的孩子氣，但這應該不是愛，只是喜歡，用單純的感覺喜歡單純的朝陽。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單純的心境了，這種感覺真好。

當朝陽將一枝玫瑰遞到我面前，并且紅著臉很小聲地說想請我吃晚飯時，我有些驚訝，有些惶恐，甚至有些憤怒。

我覺得自己被愚弄了，原來他并沒有那么單純，原來他和世俗的男人并沒什么不同。我冷淡生硬地拒絕了他，漠然轉身離去，留下不知所措的朝陽和他手中那枝嬌艷欲滴的紅玫瑰。

走在街上時我已淚流滿面，心里那個已經結疤的傷口又被重新撕開，又被朝陽的玫瑰刺得鮮血淋漓，心是滴血的痛。

想起那座遠方的城市，在那里我經歷了一生最慘痛的愛戀，慘敗的我帶著破碎的心倉惶逃亡，而愛情是身后陷落的城池，也許今生都沒有收復的可能了。

從那以后我不再理睬朝陽，沒有微笑，沒有問候，每天只是形同陌路般擦肩而過。他也不再說話，看我的眼神里充滿傷感和困惑。

我和朝陽就這樣一直僵持著，他像個執拗的孩子一樣不肯放手，他給我寫信，不停地寫，信中是一朵玫瑰和一句話，“余潔，你是我愛上的第一個女人，也應該是最后一個。”

我看著這封信，看著這個傻孩子傻得可愛的表白。我看得發笑，笑得流淚。我能體會到他的真心，可是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收藏好每一封信，將每一朵玫瑰做成精致的永不凋謝的標本。但我不回信，臉上還是冷漠的表情，我不想讓他陷入一個他不該陷入的陷阱。

（三）

百合的清香裊裊地彌散在房間里，我有些朦朧，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想念朝陽，是醉意，是疲倦，還是我真的愛上了他？

“我不放心你”，朝陽的聲音又響在耳邊，像有魔力的符咒一般揮之不去。我真的累了，抗拒不了這深情的誘惑，可我不能愛他，因為我什么也給不了他。

我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張卸去浮華和偽裝之后蒼白疲憊的臉，眼角上細微的皺紋。我的皮膚，我的心，我的愛情，我的一切都被無情的時間劃得支離破碎，殘缺不全。

我質問自己，我可以用這樣的殘破去擁抱朝陽的完美嗎？可以讓滿臉的滄桑走進朝陽明亮的眼睛嗎？他是尚未啟封的純凈水，而我已是隔夜的殘茶，我們可以倒在一個杯里嗎？

我拿起那束百合，將花瓣一片片撕下來，我聽見輕微的呻吟，看見花瓣斷裂處滲出的透明液體，我知道它很痛，痛得流淚，我也痛，但已無淚可流。

我打開垃圾箱，把殘碎的花扔了進去。我知道不該如此糟蹋曉燕的祝福，但我不可能有百年好合的幸福，也不可能成為誰的新娘，我不要自欺，盡管它很美麗。

（四）

第二天下班后，我在辦公室門口等朝陽，“我想和你談一談。”他點頭。我們來到樓下的咖啡館，“你要說什么？”他緊張地看著我。

“朝陽，放手吧，你應該去找一個比我更年輕更漂亮的女孩，我不適合你的。”我的聲音異常溫柔，已經很久沒有用這樣的語氣和他說話了。

他低著頭抿緊了嘴唇，像個倔強的孩子。很久，他開口了，聲音已有些沙啞，“你是我愛上的第一個女人，也……”

“可不是最后一個，”我打斷他的話，“朝陽，第一個從來都不是最后一個。我真的不適合你，你放手吧，把你的愛留給一個能真正帶給你幸福的女孩。”

他低下頭，不再說話。我突然很痛恨自己，如果朝陽不遇見我，現在的他應該還是快樂、開朗的男孩。我是個不祥的女人，我辜負了他的深情，讓他嘗到了心痛的苦澀。

我正在自怨自艾，朝陽抬起了頭，他的眼睛里有淚的痕跡，“你可以答應我最后一個請求嗎？”我點頭。“這一次，讓我先走吧。”“你說什么？”我不懂他的意思。

“每一次我們見面，分別時總是你先走，而我站在原地看著你的背影，直到看不見我才離開，我已經習慣了看你的背影。今天讓我先走吧，請你坐在這里看我的背影，可以嗎？”

剎那間，一股熱辣辣的液體沖進了眼眶，喉嚨也哽住了，我說不出話來，只有重重地點頭。那一刻，我真想過去擁抱他，讓眼淚在他懷里痛快地流出來……

朝陽站起來，說了聲“珍重”，便轉身離開。透過那扇玻璃門，我看著他挺拔的背影漸行漸遠，淚洶涌而下，模糊了我的視線，模糊了他的背影。

那一夜我哭得天昏地暗。那個男孩說，我一直都看著你的背影，這一次讓我先走。于是，他走了，于是，我看著他的背影淹沒在我的淚海里……

（五）

以后的日子是難熬的，我又一次想到逃離。我想要離開，可跟公司簽的合同還有一年多才到期，我只能留下來，繼續著我的工作和痛苦。

再見到朝陽，還是禮貌的問好，只是他的微笑，已是掛在臉上的機械的裝飾，眼里也蒙上了一層冰，我再也找不到那融融的暖意。

也許，那個有著暖暖笑容的朝陽，在從咖啡館走出的那一刻就永遠地消失了。終于，半年后，朝陽開始和公司里的一個女孩出雙入對，那個女孩已經喜歡他很久了。

一天下班后，我看到了他們，朝陽溫柔地攬著女孩的肩，在她耳邊呢喃低語。這樣很好，我想，這個女孩是不會給他背影的。

很快，他們決定結婚了。這樣很好，我想，朝陽找到了他的歸宿，我應該為他高興。是的，我為他高興，高興得淚如雨下。

一個晴朗的午后，我去看曉燕，許久不見，她的腹部已微微隆起，臉上洋溢著幸福而驕傲的笑容，我真是羨慕她。

那天下午，我對曉燕說了很多，說朝陽對我的愛，說我的拒絕，說我的痛楚和失意，還說起現在的朝陽。曉燕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

等我說完了，曉燕遞過一杯茶，安慰地拍拍我的肩，說道：“余潔，你知道當初在婚禮儀式上，我為什么要把那束花給你嗎？”

我搖頭。曉燕嘆了口氣，“我早就看出朝陽喜歡你，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朝陽是很好的男人，他應該是你停泊的港灣。”

“他應該是的，可我放棄了停泊的權力。盡管我感覺到他是真心的，但最后我還是放棄了，堅決放棄了。”我無奈地說。

“余潔，有時侯我覺得你像一只鳥，為了躲避傷害而飛得很高很高。可你不知道，飛得太高，云層會擋住你的視線，讓你迷失方向，所以你和朝陽擦肩而過，和幸福擦肩而過。”

“余潔，不要做一只驚弓之鳥，飛得低一些吧，這樣才不會錯失下一次的幸福，才不會讓自己痛苦，才能找到真正適合自己停泊的港灣。”

曉燕的話讓我清醒，我的確像只驚弓之鳥，努力地往高處飛，結果迷失了自己，錯過了朝陽。要知道他是那么地愛著我，而我對他也一直是隱隱地愛著的啊！

我選擇在朝陽結婚那天離開這座城市，臨行前，我將一對水晶蘋果，和朝陽寫給我的58封信和58朵早已枯干的玫瑰一起托曉燕送給朝陽。

我坐在喧鬧的候車大廳里，等待著列車啟程的時刻。朝陽現在正挽著新娘走進教堂吧，我想，新娘手上一定抱著一束百合，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