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書齋風云錄:對日關系、地區秩序及中國史論集
- 王少普
- 10101字
- 2021-02-04 18:29:19
當今日美安保關系的宏觀思考
蘇聯解體,冷戰結束,國際關系發生根本變化。東西對立,美蘇爭霸不復成為國際關系的主要內容,原西方國家間的同盟也因而派生出新的格局。其中美日兩國因其國際地位的重要及原有關系的特殊,兩國安保關系在冷戰后的構成,為世界,特別是亞太各國所注目。1995年11月20日,《日美安全保障聯合宣言草案》發表,標志著日美安保關系進入一個新階段。了解和把握日美安保關系的變化,對于正確處理中美關系、中日關系,特別是后冷戰條件下中國國際安保環境問題,具有重要意義。本文擬從日美安保關系的新基礎、日美安保關系的新調整等方面對此問題進行論述。
一
冷戰時期,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后,日美安保關系的基礎是共同遏制蘇聯在遠東地區的擴張。在美國是為了與蘇聯爭奪世界霸權;在日本則是為了保證其國家安全,并獲得維持經濟高速發展的國際環境。
蘇聯解體,冷戰結束,日美安保關系原有的基礎大為削弱。為此,日美兩國都有為數不少的人主張無需繼續保持日美安保關系。1995年10月《日本經濟新聞》進行的一次民意測驗表明:40%的日本人希望廢除日美安全條約。而同年11月2日,美國政府的智囊團之一“凱托研究所”則公開發表研究報告,建議美國政府必要時解除日美安全保障條約。
在上述壓力之下,日美兩國要繼續保持安保關系,首先需要闡明的便是后冷戰條件下日美安保關系的基礎。為此,《日美安全保障聯合宣言草案》指明:“日美安全條約為結束冷戰發揮了重要作用,它作為美日兩國以及亞洲太平洋地區和世界安全繁榮的基礎,應該繼續發揮其作用。”日本《世界周報》對此發表評論說:“冷戰后,日美安全條約已從過去冷戰時代那種以遏制遠東蘇軍的行動為目的的性質變為由日美合作來加強亞洲穩定的性質。”(1995年10月17日)點明了冷戰前后日美安保關系基礎變化的核心內容。為什么日美合作加強亞洲的穩定,構成后冷戰條件下日美安保關系的基礎呢?原因如下:
1.亞太地區在后冷戰時期對日美的戰略意義日益重要
冷戰時期美蘇爭霸的重點在歐洲,日美安保條約對美國蘇聯爭奪世界霸權的戰略來說,發揮的主要是側翼支援的作用。冷戰結束后,亞太,特別是東亞地區經濟發展迅速,成為世界經濟中最具活力的地區。美國與亞太地區貿易額已是其同歐洲貿易額的1.5倍,同南美貿易額的3倍。1994年3月,美國設定的未來十大新興市場中,有6個國家和地區在亞洲。這使亞太地區在美國全球戰略中的地位明顯上升。1993年7月,克林頓總統在日本早稻田大學明確提出了建立“新太平洋共同體”的主張,認為“太平洋地區能夠并將成為我們美國人民的一個就業、收入、合作、思想和增長的龐大來源”。其后,美國副國務卿瓊·斯佩羅就“新太平洋共同體”發表講話,指出:“北美本身的市場規模之大仍然是世界最大的經濟增長的引擎,但正是亞洲有著世界上增長最快和最生氣勃勃的經濟。如果我們要對付冷戰后世界的挑戰,我們必需共同努力。”在1995年2月27日美國國防部發表的“東亞戰略報告”中更直截了當地說:“亞洲—太平洋地區目前是世界上經濟最活躍的地區,僅憑這一點,它的安全于美國的前途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對日本來說,亞太特別是東亞地區,冷戰后其戰略意義也明顯上升。1989年,日本從亞洲的進口增長至490億美元,首次超過從美國的進口;1992年,從亞洲的進口更占到日本總進口額的45%,是從美國進口的2倍。以出口而言,1992年,日本向東亞地區的出口比1991年增長14%,而向美國的出口僅增長7%。在投資方面,1985—1992年,日本對亞洲的投資總額上升到600億美元,成為對亞洲投資的頭號國家。據日本通產省統計,自1991年4月至1992年3月,日本在亞洲的公司創利4870億日元,在歐洲的公司只創利66億日元,在北美的公司則出現了2080億日元虧損。經濟利益的轉變,使明治維新后一直奉行“脫亞入歐”的日本亞洲意識大為增強。1993年1月,時任日本首相的宮澤喜一在泰國發表題為“亞太新時代與東盟”的演說,提出亞太外交四原則,將日本對亞太外交放到重要的戰略地位。現任日本首相橋本龍太郎在其上任不久的施政演說中便明確提出:“無論對于我國,還是世界經濟,亞太地區的重要性都在逐年增加,我國將進一步發展加強與該地區的合作關系。”“我們將制定一個增強這種合作凝聚力的、內容充實的‘行動計劃’,為該地區的進一步發展發揮巨大作用。”
由于冷戰后美日在亞太地區的戰略利益迅速上升,因此,維持亞太的穩定,便理所當然地成為保護和發展美日全球利益的重要一環。
2.美日在亞太地區存在重要的共同利益
日本經濟的迅速發展、實力的空前增強,使日美的競爭明顯加劇,特別在經濟方面。為改變美國對日貿易赤字不斷增長的局面,美國甚至不惜對日本動用“超級301條款”等單邊措施進行制裁。但從美日關系的全局來看,這些矛盾和沖突尚未占據主導地位,占據主導地位的仍是相互需要和利用。因為,在世界,特別是亞太地區,美日兩國有著重要的共同利益。這些共同利益,根據《日美安全保障聯合宣言草案》所言,可以概括為以下若干方面:
(1)“維護和平與穩定”。蘇聯解體,冷戰結束,西方發達國家在國際新秩序中占據了有利地位。其中,特別是美國、日本、歐洲集團。它們有巨大的既得利益需要保護,都不愿意從根本上破壞現存秩序,并希望今后的世界能向著美、日、歐三足鼎立的局面發展,而美國更希望永久保持一超獨霸的局面。但世界并未完全按照它們的愿望變化,出現了許多新的不安定因素。1992年1月,蘇聯解體后不久,時任日本首相宮澤喜一便指出:“以意識形態的對立和核對峙為背景的秩序瓦解后,代之而起的是民族紛爭的加劇和核擴散的發展。世界局勢因此顯得更不確實,更不安定。”上述不安定因素若失控,將危及美日等占據優勢地位的現有秩序。這使美日在“維護和平與穩定”方面,必然尋找共同語言。
(2)“防止地區糾紛”。冷戰結束后,在世界經濟加速一體化的背景下,大國之間發生全面戰爭的危險降到了歷史上的最低點。但地區糾紛的危險非但存在,而且較之冷戰時期有所增長。海灣戰爭、波黑沖突便是明證。亞太地區,特別是東亞也有不少可能導致地區沖突的熱點或潛在熱點。這些地區沖突很多都涉及美日的重大利益。美國防部東亞戰略報告稱:“亞洲的特點是多樣化——民族、宗教、文化、語言和地理多樣化。歷史遺留下來的敵對情緒仍很強烈;缺乏協調一致。從中日首次戰爭到中蘇對抗以及朝鮮、越南和柬埔寨的沖突,大國不斷在亞洲發生對抗和沖突。雖然我們在亞太不再面臨蘇聯的霸權主義威脅,但我們仍面臨朝鮮半島軍事威脅的挑戰以及重新出現的一系列復雜的緊張局面。”聯手防止這些地區沖突發生或擴展便構成美日又一重要的共同利益。
(3)“確保開放和安全的海上航線。”美日的經濟都是世界規模的,開放和安全的海上航線可說是美日經濟的生命線。亞太水域的許多重要航線都維系著美日的重要利益。美國防部東亞戰略報告對東亞的若干海上領土爭端表示了明確的關切。例如:“美國敦促和平解決南中國海問題,強烈反對任何國家威脅使用武力或者使用軍隊來維護領土要求。美國對于這些相互提出的領土要求的法律依據不表態,但愿意幫助和平解決這場爭端。在這種情況下,應該指出,美國認為公海是國防領地。由于我們對維持聯系東南亞、東北亞和印度洋的通道具有戰略利益,因此我們必須拒絕任何超越海洋法公約許可的領海要求。”1996年年初,日本前首相中曾根在一篇文章中聲稱:“從阿留申群島到南太平洋,實際上是從印度洋到中東海灣地區,日美安全保障條約必須在防止和制止沖突方面發揮作用。支撐日本經濟的油輪在這一地區來來往往,這是日本最重要的地區。”上述共同要求,明確顯示“確保開放和安全的海上航線”是美日的共同利益所在。
(4)“確保兩國及地區的繁榮、民主化、人權和推進市場經濟。”“民主”“人權”等所謂“自由和民主主義原則”是美國一直標榜和堅持的,也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日本立國的基本原則之一。蘇聯解體后,美國更為賣力地宣揚這些原則,目的在于凸顯其價值觀的優越性,從而在政治和意識形態領域鞏固和擴大美國在全球的領導地位。日本也想通過進一步宣揚和倡導這些原則,提高自己在政治和意識形態領域的地位,幫助日本成為政治大國。強調政治和意識形態上的共同性,也有利于緩和日美在經濟等方面的摩擦。而世界上現有的社會主義國家都在亞太地區,這使日美宣揚政治和意識形態的共同性更具有現實用意和針對性。“推進市場經濟”,對美日來說有政治上的用意,更主要的是要求自由貿易范圍擴大,這將使面臨就業壓力、出口減少等經濟困境的美日獲取更大的市場。由此可見,美日間上述重要的共同利益,必然推動它們共謀亞太地區的穩定。
3.美日都不可能獨自維持亞太穩定,需要兩者間的合作
美國雖然在冷戰后成為世界唯一的超級大國,但其相對國力衰落。海灣戰爭表明,如果沒有西方其他發達國家,特別是日本、德國在經濟上的支持,美國連這場較大規模的局部戰爭也很難打贏。在中東如此,在亞太地區同樣如此。而且,日本在亞太地區對美國來說具有戰略作用,這從美國防部的東亞戰略報告中可以看出,該戰略報告認為:“美國在亞太的安全保障政策成功與否取決于對日本基地的使用權和日本對美國軍事行動的支持。”“美國在日本的基地位置優越,可以將美國部隊迅速部署到該地區幾乎任何出亂子的地方。由于美國與太平洋戰場相距遙遠,確保有權使用在日本的基地對于我們遏制和擊敗入侵的能力起了關鍵作用。”雖然美國同日本、歐洲在維護現行秩序方面有許多共同之處,但美國、日本、歐洲間的關系并非等邊的,歐洲對美國的獨立性遠遠超過日本,日本仍然需要美國的保護。這使美國能更多地利用日本來維護其在亞太乃至全球的利益。正因如此,美國防部東亞戰略報告宣稱:“沒有比我們同日本的雙邊關系更重要的了,這是我們的太平洋安全政策及全球戰略目標的根本,我們同日本的安全聯盟是美國在亞洲的安全政策的關鍵。不僅美國和日本,而且整個地區都把這看成是維護亞洲穩定的一個主要因素。”
對日本來說,蘇聯的解體,雖然大大削弱了來自北方的威脅,但日本并未感到它已處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之中。1995年10月,日本前首相村山富市在參加自衛隊紀念日閱兵式時,發表“內閣總理大臣訓示”,聲稱:“世界依然存在著許多動蕩不定的因素。在我國周邊,圍繞著朝鮮半島、南沙群島,至今處于不穩定的狀態中,并且,像我國北方領土這樣的問題尚未解決。此外,在經濟引人注目地增長的背景下,中國和東盟國家出現了謀求國防力量充實和現代化的動向。”“1996年,中國和法國進行了核試驗,我認為這是極其令人遺憾的。”基于日本對周邊形勢的上述認識,考慮到日本目前的自衛力量、和平憲法對其軍事發展的限制,以及受國土狹窄、缺乏戰略縱深、缺乏能源等特殊國情的制約,日本在安全方面絕不會拒絕美國的合作與保護。蘇聯解體后不久,時任日本首相宮澤喜一便指出:“日美安保體制,是亞太地區和平與繁榮不可缺少的框架,我國今后將繼續堅持這一體制。”以后的日本歷屆首相都堅持了這一立場。現任日本首相橋本龍太郎在其施政演說中明確表示:“日美安全保障形成了日美合作關系的政治基礎,對亞太地區的和平與繁榮發揮著不可缺少的作用,我國要堅持這個體制。”
二
日美安保關系基礎在冷戰后發生了變化,日美安保關系內容也必然隨之調整。就目前情況而言,冷戰后日美安保關系的調整,主要有以下幾方面:
1.由日本追隨美國的主從型關系,轉變為日本具有更大獨立性的伙伴型關系
日美安保條約是在日本與美英等國簽訂舊金山和約的同一天簽訂的。從理論上說,舊金山和約簽訂后,美國便結束了對日本的占領。但實際上,很長一個時期中,日本仍然在美國的占領之下。因此,冷戰時期的日美安保關系,特別是50、60年代,是在美國控制日本的條件下展開的。加上當時日本的決策層有意利用美蘇矛盾,力圖通過執行對美一邊倒的外交政策,獲得美援,復興日本,主觀上采取了仰承美國鼻息的姿態。這更增強了日本依賴美國的程度。美日安保關系的這種主從色彩,從《日美安保條約》的1951年文本中可明顯看出,該條約稱:“日本已于本日和盟國簽訂和約。該和約生效后,日本將無有效工具來行使它自衛的自然權利,因為它的武裝已被解除。”“因此,日本希望與美利堅合眾國簽訂一個安全條約”,“日本希望美利堅合眾國在日本國內及周圍駐扎其武裝部隊,以防止對日本的武裝進攻,作為日本防御的臨時辦法”。顯然,這是一個保護者與被保護者的條約。
但從80年代以來,特別是冷戰結束后,情況不同了。首先,日本的實力今非昔比,經濟上成為世界上頭號債權國。美國不僅在東亞,而且在全球范圍內都有許多問題要求日本合作。這就使日本不愿再在對美關系上處于從屬地位。從細川護熙到橋本龍太郎,已有一任又一任日本首相在各種問題上對美國接二連三地說:“不!”1995年9月沖繩發生美軍輪奸日本少女事件后,克林頓總統不得不對憤怒的沖繩人說:日美關系“是一種非常特殊的關系,這種關系比以往任何時候更重要。我希望不要僅僅由于冷戰已經結束而放棄這種關系”。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日本不再重視對美關系,日美關系仍然是日本外交的基軸。但日美之間已由過去的主要是日本有求于美國,而轉變為日美互有所求;日美安保關系也由過去的主從型轉變為伙伴型。在1995年公布的《日美安全保障聯合宣言草案》中,時任日本首相村山富市已完全沒有了冷戰初期日本首相乞求保護的可憐相。而以平等的姿態與克林頓共同宣布:“美日同盟將建立起兩國的穩定關系。”
2.由有明確的假想敵,轉變為有重點的均衡防衛
冷戰時期的日美安保關系有明確的假想敵。朝鮮戰爭結束之后,特別是50、60年代,日美安保關系根據美國的所謂“遏制戰略”展開,將蘇聯、中國和朝鮮作為假想敵,其中蘇聯為主要假想敵。60年代至70年代,美國由“遏制戰略”轉而實行了“大規模報復戰略”,在遠東的戰略方針是“遏制中國、牽制蘇聯”。日本與此密切配合,先后制訂了三個針對中、朝兩國的秘密作戰計劃,代號分別為“三矢”“天龍”“奔牛”。70年代以后,蘇聯軍事力量的膨脹,對日美構成嚴重威脅,美蘇爭霸斗爭加劇。同時,中蘇關系惡化。在這種情況下,美日先后與中國改善了關系。日本認為:中國、朝鮮“對日本構不成直接威脅”,“蘇聯對日本既有侵略能力又有侵略意圖”,再次明確地把蘇聯視為主要假想敵。
冷戰結束后,蘇聯解體,俄國陷入巨大的經濟和內政困難之中,無力他顧。國際關系趨向和緩。在這種條件下,日美安保關系不再具有明確的假想敵。1995年11月28日日本內閣確定的新《防衛計劃大綱》在分析周邊的不安全因素時,僅籠統地概括說:“依然存在不明朗、不確定的因素,比如朝鮮半島繼續存在緊張局勢。”在這樣的認識指導下,日本原來一直以對付北方威脅為重點的防衛部署,逐步轉變為均衡防衛。但沒有明確的假想敵,并不等于沒有防衛重點。據說在日本新《防衛計劃大綱》中原來寫有“我國周圍存在著包括核武器在內的巨大軍事力量”語句,后因在國會討論時,社會黨認為:這種說法“實際上是提出中國威脅論”而被刪掉。這表明日本對周邊力量的消長是有所考慮的。這在日本防衛力量的部署上也得到反映,在采取均衡部署的同時,日本適當加強了對西面的警戒。例如:航空自衛隊的主力部署在本州和九州地區;海上自衛隊將部分艦艇由神奈川縣基地調往長崎縣基地,等等。
3.由日美合作抗衡蘇聯,轉變為謀求建立以日美關系為基礎的東亞乃至亞太新秩序
冷戰時期日美安保關系的主要目的在于抗衡蘇聯,是一種對手明確的同盟關系。冷戰結束,日美安保關系與其說是為了對抗而存在,不如說是為了在東亞乃至亞太地區建立起以日美關系為基礎的新秩序而結合的。
冷戰結束后,東亞乃至亞太地區原有秩序瓦解,出現了所謂力量真空,原來被冷戰掩蓋的一些矛盾顯性化。東亞與歐洲、北美相比有一個明顯特點,即從近代以來在東亞地區內部從未形成穩定的中心力量,在東亞充當中心力量的來自于東亞外部的國家或地區,例如英國和美國。冷戰結束之后,美國力量包括軍隊之所以仍然能夠在東亞存在,除美國主觀上要求留下,以保護其在該地區的利益外,很重要的原因是東亞有若干國家和地區仍然需要借助美國,達到東亞內部平衡。但是東亞畢竟與以往不同了,東亞是世界上經濟發展最快的地區,它需要并正在由其內部形成自己的中心力量。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有:中國、日本、東盟諸國家。可以說東亞內部新的中心力量的產生之日,也就是東亞新秩序形成之時。美國擔心東亞新的中心力量的形成會排擠它在東亞的存在。日本由于本身的弱點很難完全依靠自己成為東亞的中心力量,希望在美國的支持下達到目的。日本青山學院大學教授、日本國際論壇理事長伊藤憲一便明確表明:“只靠亞洲地區內的勢力難以實現勢力均衡。如果是這樣,那么,若不在亞洲地區以內維持亞洲地區以外的大國美國的軍事力量,亞洲秩序則不可能形成。”
這就使日美在東亞乃至亞太具備了新的合作要求,這種合作不再是與蘇聯的抗衡,而是以在東亞乃至整個亞太建立起以美日關系為基礎的新秩序為目標。在1995年11月公布的《日美安全保障聯合宣言草案》中,村山富市與克林頓明確表示:“日美安全條約為結束冷戰發揮了重要作用,它作為日美兩國以及亞洲太平洋地區和世界安全繁榮的基礎,應該繼續發揮其作用。”由于日美在冷戰時結盟就是為了遏制蘇聯等國,因而日美關系對蘇聯等國具有明顯敵對性。冷戰后,日美合作則是為了在東亞乃至亞太建立起以它們為核心的新秩序,這使日美關系一方面對于影響它們成為中心力量的國家或地區具有排斥性,但同時要建立起東亞乃至亞太新秩序必須得到東亞、亞太國家和地區,特別是主要國家和地區的合作,這又使日美關系對東亞、亞太地區的國家和地區具有了某種程度的相容性。總之,冷戰后的日美關系相對冷戰時期日美關系而言,排他性有所減弱;謀求與各種力量協調,并成為力量中心的要求增強。
在上述要求的推動下,日美兩國對建立東亞乃至亞太多邊安全機制,表現出日益強烈的興趣,希望利用目前已有的多邊對話或組織機構形成多邊安全機制,例如建立美日中朝韓俄對話機構,使東亞地區論壇乃至APEC具備多邊安全組織的作用,等等。1995年11月17日,克林頓總統便明確表示:“我希望,到下個世紀初,我們能看到其他國家同日本和韓國合作,從而將我們大家在該地區共同承擔的責任的范圍擴大。”又說:“我們現在正同歐洲人共同努力,爭取有史以來首次建立起一個統一的歐洲,而致力于和平的伙伴關系就是實現這一目標的途徑之一”,“這是我希望在世界各地都出現的局面”。11月19日日本首相村山及美國副總統戈爾在APEC會議的記者招待會上表示:亞太經合組織會議的議題今后不應只是經濟問題,應該擴大到政治和安全保障問題。
4.日美由地區性的軍事合作為主,轉變為全球性的多元合作
日美安保關系在冷戰時期強調的主要是地區合作,即在遠東遏制蘇聯的擴張,這當然主要在于軍事方面。冷戰結束以后,日本實力增強,來自北方威脅減弱,美國戰略意圖也由與蘇爭霸,轉變為在全球范圍建立以美國為唯一超級大國的新秩序,同時大國利益的競爭往往不表現為國家間的直接沖突,而表現為爭奪世界組織主導權的斗爭,軍事力量及意識形態的競爭在國際上也不再屬于首要地位,經濟等因素發揮著較以往重要得多的作用。這樣就促使日美安保關系由地區性軍事合作為主,轉變為全球性的多元合作。在1995年2月美國國防部發表的東亞戰略報告中這樣描述日美關系:“沒有比我國同日本雙邊關系更重要的了,這是我們的太平洋安全政策同全球戰略目標的根本。”顯然,報告把日美安保關系放到了全球性安全保障位置上。據說在1995年11月村山首相與克林頓總統舉行會談,發表《日美安全保障聯合宣言草案》前,美方曾要求日方把原來只限于“日本”和“遠東”的日美防衛合作范圍,擴大到“整個亞洲太平洋地區”或“全世界”,遇到了日本社會黨等方面的反對。在草案公布時,雖然未明確將上述要求寫進去,但卻寫進了這樣的話,日美首腦聲稱:兩國首腦認識到,“無論在地區性的問題上還是世界性的問題上,兩國間緊密的防衛合作是日美同盟的基礎”,“防止核武器等擴散,維持和平行動,防衛日本的領空,進行人道主義援助越來越重要”。適應這種轉變的需要,日本在1995年11月提出的新《防衛計劃大綱》中明確增加了日本自衛隊今后應介入的新領域:(1)對付大規模的自然災害和恐怖主義;(2)參加聯合國維和行動;(3)推進安全對話和防衛交流;(4)在軍備管理和裁軍領域進行合作。
5.由對付共同敵人的安保關系,轉變為兼具防衛及相互遏制的雙重復雜關系
冷戰時期,由于日本實力尚弱,無法脫離美國,加上雙方面臨嚴重共同威脅,因而當時日美安保關系雖然也有控制與反控制的斗爭,但主要是對付共同敵人的安保關系。冷戰結束后,情況不同了,雙方雖然存在巨大的共同利益,但競爭加強了,1985年4月,美國參議院全體一致通過了對日表示不滿的決議。之后美國學者彼得·德魯克和詹姆斯·法羅茲分別提出了“敵對貿易論”和“遏制日本論”。1989年9月,美國聯邦調查局局長韋伯斯特預測蘇聯威脅減少后世界將進入后冷戰時代,認為:“我們的政治、軍事盟國也是經濟競爭對手。在高技術等幾乎所有領域,只要與美國利害關系有關,美國制定政策者就會把眼光轉向競爭機會不平等的領域,不僅將關注對生產的投資,而且將注視我國經濟競爭對手的戰略。”其后,聯邦調查局擬定了題為《日本2000年》的日本危險論報告,并提出封鎖日本的政策。日本報刊甚至認為:克林頓上臺后,其最優先的課題之一就是重視對日一攬子經濟磋商和加強國家情報戰略。該戰略的表現是改組中情局,改革國家保密局竊聽制,其目的不單純為了“經濟安全保障”,還為了削弱日本經濟競爭力。
在這種情況下,美國與日本保持安保關系、繼續在日本駐軍,就不僅是為了保衛日本,保衛美國在遠東的利益,而且增加了新的內容,即控制日本,防止脫離美國、發展成對美國構成威脅的力量。1995年9月4日,美國助理國防部長奈在東京記者招待會上明確提出:“日美安全條約不僅能使美軍在前方的活動成為可能,而且還能起到防止日本及其他區域內國家進行擴軍競賽的作用。”1995年11月8日美國《波士頓環球報》刊登署名文章《美日之間的安全聯盟據認為是脆弱的》,也明確地表達了上述意圖:“如果日本加強軍備,就將促使中國和韓國的軍事開支進一步增加。”對美國的這種意圖日本是清楚的,美國政府的智囊團之一“凱托研究所”11月2日提供的研究報告便稱:日本的當事者認為日美安全保障體制中包含著防止日本成為軍事大國和不穩定因素出現的“對日本不信任”的意圖。
日美安保體制在冷戰后出現的這種二元傾向,使日美安保關系遠較冷戰時期復雜,這使日美在許多重大問題上顯得很不協調,例如在對聯合國改革問題上,在對亞太地區政治經濟合作形式及方法上,在對中東若干問題上,在對北約東擴問題上,日美都表現出重大分歧。
6.突出了雙方在發展高科技軍事力量方面的合作要求
20世紀90年代初的海灣戰爭證明了高科技軍事力量在現代戰爭中具有極為重要的作用。因此,加強高科技軍事力量已成為現代各國發展軍事力量的方向。1995年9月19日美國公布了新的國家安全科學技術戰略,以及克林頓總統為該報告所寫前言。在前言中克林頓稱:“科技方面的投資對戰略是至關重要的,它使我們能繼續處于新發展的優勢地位,這樣,我國的武裝部隊依然在訓練、裝備和備戰方面最為優良。”
日本和美國在軍事高科技研究方面各有千秋,強調這方面的合作,能使雙方都取得自己所需的東西,從而加強雙方力量。例如日美現正合作進行的FSX飛機研制便是明顯的例證。該飛機以美國的F16C型機為基礎,安裝日本制主動式相控陣雷達,全面采用日本制碳素復合材料,等等。改型后的新一代支援戰斗機性能將超過現在的F16C型。
當然這種合作,除為加強雙方力量外,還包含了相互控制及競爭的需要。這從1995年11月2日美國科學研究委員會提交的一份報告中可以明顯看出。該報告指出:日本政府長期以來一直拒絕向美國麥克唐奈——道格拉斯公司轉讓日本獨自的“LES”引擎技術。此外,日本電氣公司和富士通擁有的砷化鎵技術,京陶公司的半導體插件技術是美國急需的推進宇宙開發的重要技術,日本方面也舍不得提供。報告提出:在整個冷戰時代,美國為了加強日本的防衛力量,一直積極地向日本提供軍事技術。現在冷戰結束,使美國單方面向日本提供防衛技術合理化的時代已經結束了。為此,報告主張美國政府要求日本政府取消妨礙提供與轉讓技術的武器出口三原則等,密切日美在科學技術方面的相互關系。
在新的基礎上,日美安保關系正在出現以上述內容為特征的調整,這種調整尚未完成,還有可能出現新的特點,日本新首相橋本與美國總統克林頓在1996年1月份的會晤中,便有新的調整內容。而調整的趨勢無非有三種:(1)較為順利地完成,全面建立起適應冷戰后形勢要求的日美安保關系;(2)部分完成,使日美安保關系在有許多矛盾的情況下,得以存續,但由于合作不力,對世界、亞太、東亞無法發揮美國所設想的核心或基礎作用;(3)基本失敗,美日摩擦加劇。以上趨勢何種成為現實,并不完全取決于美日的主觀愿望,更取決于美日力量的客觀消長,例如美國力量在東亞的衰落程度,日本自主防衛要求的強化程度,以及東亞、亞太和世界各種力量的變化,等等。就目前的諸條件觀察,美日安保關系未來的各種調整趨勢中,最有可能成為現實的是第二種。
(原載《社會科學》1996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