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樹民
- (美)安妮·普魯
- 8243字
- 2021-01-21 18:00:57
1 特埃帕尼
在暮色中,他們穿過了該死的塔杜薩克、魁北克和三河城。近破曉時分,停泊在一個荒僻的河岸村落。勒內·塞爾有著硬挺的黑發,眼梢上翹——在古代,入侵的匈奴曾凌掠過他的族人。勒內聽到有人說:“沃比克”。蚊子覆蓋了他們的手和脖子,像一層絨毛。一個黃色眉毛的男人指給他們一處晦暗陰雨中的房子。泥濘、雨水、咬人的蟲子以及柳樹的氣息,構成了他們對新法蘭西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便是黑暗廣袤的森林,不友善的荒野。
新來的人們站在雨中,等待被叫到名字,然后在一本大分類賬簿上做標記。他們看到農場主們聚集在遮雨的云杉下。農場主們盯著他們上下打量,交頭接耳。
輪到勒內的時候,他不但畫了一個×,還寫了一個字母“R”,雖然它被鵝毛筆濺落的墨滴給弄污了。這個字母是他小時候就從老神父那里學會的,老神父說這是他的名字“勒內”的第一個字母。然而,這位老神父還未能教他寫后面的字母,就死于冬季的饑荒。
黃眉毛男人注視著這個“R”。他說:“挺有學問的家伙,嗯?”他大聲喊,“克勞德·特埃帕尼先生!”于是,勒內的新主人——一個拖著腳走路的、肌肉發達的男人,示意他上前來。那人手持一根棍狀的沉重手杖。雨滴被他頭上那頂針織羊毛帽擋住了。濃密的眉毛并未讓他圓睜的雙眼陷入陰影,眼白純白且閃著光,不實地彰顯出一種活潑的本性。“我們得等一會兒。”他對勒內說。
潮濕的天幕垂落下來。他們等待著。黃眉毛男人——被新主人稱作布沙爾先生的這位代理人,再一次大聲喊:“特埃帕尼先生!”主人這次帶回了一個有點眼熟的人——夏爾·迪凱,一個同船而來的骨瘦如柴的傭工,來自巴黎貧民窟的窩囊家伙,在航程之中常常像一根破棍子似的蜷縮在角落。這么說,特埃帕尼先生要了兩個傭工,勒內心想,也許他很富有,雖然他那濕透的粗毛呢斗篷已破爛不堪。
特埃帕尼先生踏著泥濘小徑朝著一片黑色迷霧的方向走去。他與其說是在走,不如說是一路往前沖,兩腿一條靈活、一條僵硬。他說:“出發了!”他們投入了這片陰郁的領地,一片被松樹陣列打亂的茂密闊葉森林。勒內沒敢問自己將要負責什么差事。他在莫爾萬高地多年從事有男子氣概的砍樹勞作,因此并不想去做家仆。
幾個小時后,浸透雨水的落葉腐殖層逐漸為松類腐物所取代。空氣充滿強烈的芳香。滿地松針消減了他們穿行的聲響,交錯的樹枝稀釋了他們的喘息。這里生長著參天大樹,在原來的國家數百年間都未曾出現如此巨大的樹,常青樹比教堂還要高,云杉和鐵杉聳入云天。巨大的落葉喬木雖然間距較遠,但繁茂的枝葉在頭頂上空交嵌融合,形成了一片虛假的天空,陰暗而原始。阿希爾——他的哥哥,倘若看到新法蘭西的樹木,一定會目瞪口呆的。黃昏時分,他們經過一個滿是明亮的白色樹干的斜坡。這些是白樺,特埃帕尼先生說,野蠻人用它的樹皮來造房子和船。勒內不太相信。
這些大樹使他又一次想到他的哥哥阿希爾——一個流送木材的工人,他那短暫的一生都在寒冷的約訥河跳進跳出,引導木材沿河漂流。他一直都身強體壯,不懼河水的寒冷,直到一根原木斷裂的樹枝因沿途摩擦而變得像矛一樣尖利,刺穿了他的膀胱,然后攜他繼續漂流,像燒烤扦子上叉著一塊肉。勒內如今穿著他哥哥的內衣和羊毛褲子,還有他的短外套。他穿著阿希爾的木鞋,然而長年的赤腳生活早已使他的雙腳布滿了和牛蹄上一樣結實的老繭,因法國的寒冷而愈發厚硬。在這個新世界里他將會領教到,這里的冷可是完全不同的境界。
兩名傭工因森林深處的麻醉效應而暈眩,在不規則蔓延的云杉根上跌絆前行。蟲子襲擊著他們——微小蠓蟲如灼熱的針;蚋的叮咬不痛,卻緩慢地發作毒性;成群的蚊子如此眾多,以至于它們刺耳的尖音形成了森林的樂章。經過一片沼澤地時,特埃帕尼先生吩咐他們把一些泥巴涂抹在裸露的皮膚上,尤其是耳后和頭頂部位。蟲子會鉆進頭發刺入頭皮。特埃帕尼先生說,這就是為什么他在這鬼地方戴著一頂針織帽。勒內覺得也許戴個鐵頭盔會更好。特埃帕尼先生說,野蠻人用云杉針油和動物脂肪做了一種防護用的藥膏,但他沒有。泥就行了。他們繼續穿行晦暗的樹林,翻過長滿苔蘚的山丘,頭頂上方的樹枝垂下來,如同葬禮的黑色帷幔。兩名傭工經過長時間的海上航行,雙腿乏力,因疲勞而抽筋。
“這片森林有多大?”迪凱用他的高音抱怨地問。他幾乎還是個孩子。
“這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森林了。它無邊無際。它像一條吞掉了自己尾巴的蛇那樣扭曲蜿蜒,沒有盡頭,也沒有起點。從來沒人見過它的邊界。”
特埃帕尼先生停了下來。他用手杖將一棵樹底部的云杉枯枝敲碎,然后從他的斗篷下拿出一個火絨包,生起了一小堆旺火。他們圍火蹲坐,伸出發紫的手。他又展開一團用布包著的東西,露出了一塊駝鹿肉,切成小塊分給他們。勒內原本指望有面包就行了,現在拿到了肉,餓極了的他又撕又啃。灰蚊子在他耳邊嗡嗡響。迪凱腫脹的雙眼睜開一條縫,由于無法咀嚼,他吮咂著肉。在特埃帕尼先生慷慨之舉的表面下,他們感到某種蔑視。
他們繼續前行,穿過一片交錯倒下的亂木——某一場大風暴的杰作,特埃帕尼先生并沒有循著明顯的路徑,而是頻頻抬頭往上方看。勒內看到他是在跟隨某些樹的上方刻下的標記,那些記號距地面大約十英尺高。后來他得知,冬天的時候,有人穿著雪鞋,大步行走于高出地面的深厚積雪之上,像會飛的巫師一般刻下了這些標記。
這片森林有很多林緣地帶,仿佛祭壇裝飾畫的花邊。在森林的空地上,它那令人憂郁的陰暗有所緩和。不知名的草木和奇異的花朵吸引了他們的目光,莊嚴肅穆的云杉和鐵杉,松樹枝末梢明亮的新生囊苞,搖擺的銀色柳樹,薄荷綠色的樺樹新枝——一個連陽光都是綠色的地方。快要到達一片空地時,他們聽到一種不規則的噼啪聲,像棍子發出的聲音——灰色的骨頭系于樹上,被風拂動。特埃帕尼先生說野蠻人會感謝被殺死的動物的靈魂,然后將它的骨頭掛起來。他帶領他們繞過由幾乎無法通行的榿木林所保護的河貍塘,警告他們說那些狹窄的小徑是駝鹿專屬的。他們穿過了濕地。山谷中盈溢著茶色的雨水。顫動的泥炭蘚,間雜著豬籠草,踏出的每一步都會陷入其中。兩個年輕人從未想到這片地帶如此野性而潮濕,如此樹木繁茂。一根榿木枝條扯破了迪凱的外套,他低聲咒罵了一句。特埃帕尼先生聽到便說,絕對不要詛咒樹木,尤其是有藥用效果的榿木。他們在溪流邊飲了水,穿過如同波形花紋彎刀刃的弧形淺灘。唉,到底還得多久啊,迪凱咕噥著,一只手撫在臉的一側。
他們再一次來到了疏林地帶,在樹下行走起來非常容易。野蠻人燒掉了灌木叢,他們的新主人用鄙夷的口吻說。傍晚時分,特埃帕尼先生大喊:“豪豬!”并冷不防丟出了他的手杖。手杖旋轉了一下,不偏不倚地擊中了豪豬的鼻子。那頭野獸像一顆流星般跌倒在地,血滴如劃過的尾跡。特埃帕尼先生燃起了一堆大火,當火焰消退為通紅的木條,他將去除內臟的獵物懸于炭火上方。燃燒中的豪豬刺氣味很臭,但是當他將它從火上取下,焦黑的外殼之下,肉無比美味。特埃帕尼先生又從他那滿是法寶的口袋里拿出一袋鹽,分給每人一小撮。他把剩下的肉用一塊油油的布包好。
主人又一次生起了火,滾進他的斗篷,躺在一棵樹下,閉起了他的如炬雙目睡著了。勒內的腿抽筋了。寒冷、風中沙沙響的松樹、花招無盡的蚊子和貓頭鷹的叫聲讓他睡不著。他輕聲對夏爾·迪凱說話,但沒有回應,之后他便沉默了。這一晚,他在半睡半醒中度過。
清晨始于火光。雖然已是晚春,但這里比寒冷的法國還要冷。光線悄悄爬進黑暗中。特埃帕尼先生啃著剩下的肉,踢了一下迪凱,大吼:“起床了!”勒內自覺起身,以免特埃帕尼先生來踢他。他看著特埃帕尼先生手中的肉。那人撕下一塊扔給他,又撕了一塊,像把雜碎丟給一條狗那樣將它扔給迪凱,接著便邁開他那不知疲倦、搖搖晃晃的步伐,跟隨樹木高處的刻痕進發。兩名新傭工只看到一片黑暗,除了被遺棄在他們身后的那堆迷離閃爍的篝火。
天氣寒冷,但卻干燥。特埃帕尼先生沿著陰暗的小徑一路疾行,然而到中午時,雨又來了。他們疲乏而麻木地到達了咆哮的河水邊,一條黑色河流,卻如黑燧石般透明。在河的對岸,他們看見一片堆滿木頭段的空地,四面都是無處不在的森林。煙從看不見的煙囪中冒出。他們看不到房子本身,只見堆積如山的木材和外屋。
特埃帕尼先生大叫一聲。一個穿著繪有卷曲圖案的駝鹿皮束腰外衣的女人出現了,她來到最近的一堆木材另一頭,大喊一聲“噯”,便跑開了。勒內·塞爾和夏爾·迪凱四目相覷。一個印第安女人。一個野蠻人!
他們跟隨特埃帕尼先生走入寒冷的河水。想起阿希爾,想起寒冷的約訥河,勒內在一塊圓形的河石上滑了一跤,差點跌倒。魚兒轉向避開他們,急速地掠過,它們數量如此之多,河水仿佛是由堅硬的肌肉組成。在泥濘的河岸,他們經過一個圍有柵欄、滿是雜草的園圃。特埃帕尼先生開始唱歌:“瑪希,瑪希,漂亮女人……”傭工們默不作聲。迪凱的嘴巴仿佛空氣很燙似的扭曲著,他的眼睛腫得幾乎要閉攏了。
越過木材堆,他們看到特埃帕尼先生的房子——他們第一次見到這種原木一根疊一根式的風格,陡峭的四坡屋頂,以及在法國很常見的鑄鐘形狀的挑檐。不過,每個部分都是木制的,除了三個鑲嵌著昂貴法式玻璃的小窗。他們看見一個緊靠樹林的棚屋,次日他們得知它是那個女野蠻人的樹皮屋子,晚上她和她的孩子們會回到那里。
特埃帕尼先生帶他們來到他的倉庫。室內一股腐爛土豆、沼澤干草和牛屎的臭味。屋子的一頭用隔板隔開了,在它后面他們聽到一只牲畜的呼吸聲。他們看見一個黑色的火盆——一個鍛爐。特埃帕尼先生陶醉于自己的歌聲,繼續開唱,在爐子中生了火就離開了他們,屋外他的歌聲漸遠:“啊!你好啊,法蘭克的騎士……”雨又開始下了。勒內和迪凱坐在黑暗中,外加一點即將熄滅的火光。這座房屋沒有窗戶,當迪凱為了讓光線進來而打開門時,云霧般來勢洶洶的蠓和蚊子突襲了他們。他們四周近乎一片漆黑。迪凱說話了。他說他牙痛得要死,以及一有機會他就會逃走,回法國去。勒內沉默無語。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那個女野蠻人和兩個孩子進來了,他們抱了滿懷的東西。那女人說“好,好”,給了他們每人一件河貍皮長袍。她指著她自己說“瑪里”,因為像大多數米克馬克人一樣,她覺得法語字母“r”的發音很難。勒內說了他的名字,她重復它——“里涅”。大一點的那個孩子放下了一只盛著熱玉米糊的木碗。他們離開了。勒內和迪凱用手指從碗中舀取玉米糊。然后他們把自己裹進袍子里睡下了。
天還沒亮,特埃帕尼先生便扭開了門,用生硬的語氣大喊:“走吧!”從隔墻后面傳來牛奶噴射到木桶底部的聲音。他拋給他們一些熏鱘魚片,從墻上拿下他的鋼刃斧頭,給了他們每人一把不鋒利的短柄斧子。勒內的斧刃有一塊很大的缺口。在濕漉漉的黎明,特埃帕尼先生帶他們經過一片玉米園,走進一小片空地。他的手臂揮動成一個圓圈,帶著嘲諷的語氣把這片狹窄的地方稱作他的“大空場”,然后開始用嫻熟的技巧來砍一棵樹。他命令他們做同樣的事。他說今天他們要砍一些樹來蓋他們的住處,擴建他的宅邸,讓他們盡快搬出他的倉庫。勒內揮動著短柄的干活兒工具,感受到樹木的頑強抵抗所產生的震動,接著再次揮動,開始了他在新法蘭西砍伐森林的畢生工作。迪凱的短柄小斧啃噬著一棵樹,黃色的分泌物從他被叮咬過的眼睛滲出來。他們劈掉那些樹木的樹枝,將它們滾動并拖拽到空地邊緣。樹枝散落一旁,以待遲些時候劈成木頭段。
斧頭很鈍。在勒內砍倒一棵小樹的工夫里,主人已經放倒三棵更大的樹,而且開始著手第四棵了。肯定有辦法磨快一把刃部缺了四分之一的斧子,他想。他將重煥它的鋒利。帶著一絲猶疑,他選了一塊河石,開始打著圈磨斧頭。這種做法并沒有明顯的進展,于是他很快又繼續開始砍伐。特埃帕尼先生撿起那塊無用的卵石,把它扔進森林,從勒內那兒拿過那把斧頭并揮舞著它。“要磨斧頭,”他說,“我們用砂巖。”特埃帕尼先生做著磨刀的手勢。勒內想要問特埃帕尼先生將他的磨刀石放在哪里,然而那人的瞪視使他保持了沉默。
特埃帕尼先生沖著迪凱那點可憐的削痕撇了撇嘴。他注視著迪凱歪向一邊的臉。“張開嘴。”他說,用小刀的刃輕輕敲了敲那顆爛掉的牙,喃喃地說他要在這一天結束時拔掉它。迪凱發出不情愿的聲音。
在太陽最盛的時候,那位女野蠻人帶來一鍋熱氣騰騰的玉米。勒內到中午幾乎還沒怎么吃東西。特埃帕尼先生用一塊木片鏟了一團出來。玉米中間融著一塊奶油狀的東西。勒內從他的木片上吃了一些,立刻被它的濃郁口味所征服。“啊!”他說,然后又吃了一些。特埃帕尼先生簡單地說這是“卡卡莫斯”——駝鹿的骨髓。迪凱連這個都沒怎么吃,斜靠著一棵樹發出吵人的鼾聲。
黃昏時分他們離開了空地。特埃帕尼先生嘩啦啦地在他的鍛工工具中翻找,直到找到一把五金鋪的鉗子。迪凱張開嘴坐在木樁上,特埃帕尼先生用他的工具鉗住那顆牙齒然后扭動。他把黃色的尖牙丟在地上。迪凱吐出血和膿水,他的下唇在鉗子的重壓下裂開了。特埃帕尼先生說“走吧”,就朝著他的房子走去。勒內看到他撿起了迪凱的牙齒并把它放入了他的口袋。
這幾個男人走進僅有的那間屋子,他們陽剛的汗臭混入了北方森林的人體臭味當中。滿臉麻點的瑪希注意到勒內因房間的氣味而翕動鼻翼,便往火上扔了一根芳香的刺柏枝。在小家伙們的一片吵鬧中,他們聽到了幾個名字——埃爾菲奇,泰歐蒂斯特,讓-巴蒂斯特,但是他們全都長得很相似,而且那么像他們這位米克馬克族的母親,所以勒內立刻就分不清了。瑪希以奇怪的節奏說著混合了米克馬克語和簡短法語的方言,還夾雜著一些葡萄牙短語。孩子們的名字是法語名字。
她為他們帶來一鍋未加鹽的煨鵝肉,與野洋蔥和藥草一起烹制。火候充足,肉燉得脫離了骨頭,然而迪凱只能勉強吃下一點肉湯。特埃帕尼先生面前有一小碟粗鹽,他用大拇指和另外兩根手指捏起了它。
“瑪希做飯不放鹽,米克馬克人說它會弄壞食物的味道。所以永遠帶上你自己的鹽,勒內·塞爾,除非你可以把你的大拇指放到食物里拿你的名字給它們調味[1],哈哈!”接著,又端上了一盤熱玉米餅。特埃帕尼先生將一種琥珀色的糖漿澆在他的餅上,勒內也照做了。這種糖漿又甜又有煙熏風味,比蜂蜜還好吃,他無法相信它來自一棵樹——如主人所說的那樣。迪凱因遭受的折磨而疲憊不堪,垂著他的腦袋。瑪希走到她的碗櫥邊,攪拌著什么。她把它拿給迪凱。特埃帕尼先生說那或許是用綠榿木的柔荑花序制成的藥水——正是迪凱詛咒過的榿木,所以這個藥對他來說不管用了。瑪希說“柳樹葉子,柳樹皮,好藥瑪里做的”,于是迪凱便將它咽下,然后睡了一晚。
砍伐一天又一天地持續著,他們的手漸漸腫脹、起泡、變硬,砍樹的節奏擄獲了他們,盡管斧頭很鈍。特埃帕尼先生看著勒內干活兒。
“你以前是握過斧頭的;你有伐木人的技藝。”勒內跟他講起自己和阿希爾曾一起砍樹的那片莫爾萬森林。但那段日子已如一葉解纜的扁舟,漸漸漂到人生的邊緣,滑向記憶之外。
“啊。”特埃帕尼先生說。第二天早上,他從他們那里拿走了劣質斧頭便離開了,只留下他們自己。
“那么,”勒內對迪凱說,“特埃帕尼先生是什么人,他是個有錢人嗎?”
迪凱發出一陣狂笑。“我以為你和特埃帕尼先生之間已經沒有秘密了。你知不知道,他是個莊園主而我們是佃農?——有些人稱之為農民。他是個莊園主,但是他想要在這個新國家里當一個貴族。他分配給我們土地,在三年時間內,我們用勞力以及他準許我們用的土地上所產出的某些東西作為回報,比如水蘿卜和蕪菁。”
“什么土地?”
“問得好。我們干活兒到現在,從沒聽過他提起土地的事。特埃帕尼先生無比惡毒而狡詐。如果國王知道他所做的事,會收回他的土地的。你真的不明白你所簽的那份文件嗎?在法國它被解釋得很清楚了。”
“我以為它只涉及一段時間的勞役。我不太理解你說的關于土地的事。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將成為農民了?土地所有者?”
“對極了,耕作和定居。不是土地所有者,而是使用者,砍伐森林,種植蕪菁。如果法國人相信他們在這兒能立刻擁有土地,他們會蜂擁而至的。就我而言,我可不希望當農民。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來到這里,但我來是要做點什么的。做皮毛買賣才有錢賺。”
“我不是什么農民。我是一個伐木人。不過我很愿意擁有自己的土地。”
“我倒很愿意知道為什么他拿了我的牙齒。我看見他這么做了。”
“我也看見了。”
“這里頭肯定有些邪惡的名堂。那人的心臟里長著一根黑色的血管。”
特埃帕尼先生幾小時之后回來了,帶著給他們的鐵斧——勒內幾乎認識了一輩子的直柄“拉坦諾”。它們是新的,鋼質的斧刃很鋒利。他還帶來了上好的磨刀石。勒內感受到了這把斧頭所蘊藏的力量,它那貪婪的饑渴,決意咬噬一切擋住它去路的東西,要使樹液噴涌,掃射出瓷器碎片般的白色碎屑。他用一塊尖石頭在柄上刻下了他的首字母“R”。在他砍伐的同時,世界的野性向后消退,隨著樹木一棵接一棵倒下,把人類生活與動物、植物和世間萬物聯系在一起的那張無形的大網顫抖著,纖維一根根地斷裂。
經過幾星期的伐樹、除枝和剝樹皮,用特埃帕尼先生的兩頭牛把原木拖到他的空地上,按主人的指示將原木切割、開槽并榫接,把它們抬放就位,再用河泥填補縫隙,新房子差不多就快完工了。
“我們應該在我們被分配的土地上建造我們自己的房子,而不是緊鄰他的房子蓋一個共用的小屋。”迪凱說這些話時,他那發炎的眼睛眨動著。
他們依然繼續伐樹,把它們堆成一堆待其干燥,并把早先的木堆點燃。空氣中彌漫著揮之不去的煙霧,一種新法蘭西特有的氣味。殘樁遍布的地面到處都是牛的偶蹄踏過的印跡,仿佛有一整個舞廳的魔鬼陷在泥里。樹木倒下了,原有的樹蔭被灼熱的陽光取代,其下的苔蘚和蕨類紛紛枯萎。
“為什么?”勒內問,“為什么你不把這些上好的樹木賣到法國用作船桅桿?”
特埃帕尼先生發出不友好的笑聲。他厭惡勒內的蠢問題。“因為那些白癡更喜歡波羅的海的木材。他們完全不了解這兒的東西。他們頑固不化。他們對新法蘭西的寶藏視而不見,除了毛皮。”他拍了拍自己的腿,“實際上,在一百年前,新法蘭西的發現者——德·尚普蘭,就曾懇請他們好好利用這些優質的木材、魚和珍貴的毛皮,以及大量其他有價值的東西。他們聽進去了嗎?沒有。幾乎沒有。他們任由這些寶貴的資源浪費——除了毛皮。也有其他一些有好主意的人,然而法國的那些紳士們并不感興趣。于是那些有想法的人當中有幾個去找英國人,他們在那里播下的種子將結出豐碩的果實。英國往他們的殖民地送去了成千上萬的人,法國卻懶得費心。”
隨著春季的到來,天氣變得潮濕而多蟲,每棵樹都如同釋放清新氧氣的噴泉。迪凱的臉再一次腫了起來。特埃帕尼先生拔除了又一顆惹是生非的牙齒,并且命令式地說他現在要把它們全都拔掉,這樣迪凱便不會在牙痛上浪費更多時間了。他拿著鍛工鉗子撲了過去,不過迪凱躲開了,他拼命地搖著頭,血沫飛濺,低聲地說著什么。特埃帕尼先生把這第二顆牙齒放在口袋里,轉過身來,用一種溫和的、紳士般的口吻說:“我會拿走你的頭骨。”迪凱稍稍向前傾身,沒有說話。
幾天之后,迪凱仍帶著他的斧子,找了個借口說要去大便,然后走進了森林。趁他聽不見,勒內問特埃帕尼先生他是否是他們的莊園主。
“如果是又怎么樣?”
“那么,先生,我們——我和迪凱,會得到一些可以耕作的土地嗎?迪凱想知道。”
“該有的時候自然會有的。但是先得等三年的時間過去,等房子完工以后,等我的兄弟們到達這里,而且當然也得等到土地被清理成一片新的玉米地,而這就是我們眼下最為緊迫的任務,所以繼續干吧,等你們的勞役結束時自然會有土地。”說完他便將他的斧頭砍入一棵云杉。
迪凱離開了很長一段時間。幾個小時過去了。特埃帕尼先生笑了。他說迪凱一定是在為自己物色土地。帶著報復性的快意,他描述了各式各樣的可怕事件——在森林里迷失,在冰冷的河流中溺水,被狼撲倒,被駝鹿踩踏,或者讓怪物用熱騰騰的牙齒給咬成兩半。他說起森林中那些兇猛的米克馬克精怪的名字——“奇匹坎姆”,多毛的“庫奎斯”,森林巨人“舍努”,還有能直接用嘴巴啃倒樹木的看不見的怪物。勒內聽得毛發直豎,他覺得特埃帕尼先生在野蠻人的世界中陷得太深了。
第二天他們聽到從遠處的樹林傳來一種發顫的聲音。一直忙著給原木除枝的特埃帕尼先生猛然直起身子,傾聽良久,然后他說這不是米克馬克精怪當中的一個,而是跟隨移居者從法國來的狼人,它時常在森林中出沒。勒內從小就聽說過關于這種狼形怪物的故事,不過卻一次也沒見到過,他覺得這是迪凱在向他們呼救。他剛想要回應那種呼喊,特埃帕尼先生就叫他閉上嘴,除非他想要把狼人引到身邊。他們聽到它哀叫并且喊著什么,聽起來像是“媽媽”。特埃帕尼先生說,像走失的孩子那樣呼叫媽媽是狼人出名的詭計。他說這一天他們不再干活兒了,以免砍伐的聲音把那只野獸引向他們。
“快點!”特埃帕尼大喊。他們向房子跑去。
[1] 塞爾(Sel)在法語里是鹽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