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是我父親和大伯的早年經(jīng)歷，是大伯告訴我的。

那是上世紀(jì)六十年代初，正值三年自然災(zāi)害，人都餓瘋了，村里十人九偷，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作物成了重災(zāi)區(qū)。為了保證年底交公糧，村委會組織民兵夜間在地里站崗巡邏，但也無濟(jì)于事。因為廣大的人們?nèi)罕娡瑤讉€民兵展開了偉大的游擊戰(zhàn)術(shù)，讓民兵防不勝防。

那時我父親和大伯都在村委會。父親是會計股長，大伯是村主任。一個家族有兩兄弟當(dāng)村干部，很有面兒的事兒了。但那時父親和大伯有點(diǎn)傻，不像現(xiàn)在有段時間當(dāng)官的那樣，能給后代賺個金山銀山，但他兄弟倆連個靠山都算不了。人家男人晚上出去能給家里帶回半袋糧食，我父親和大伯就整天晚上待在村委會里指揮民兵怎樣護(hù)糧。為此，我娘和我大娘對這兩個男人很是失望。

那時，整個大家族的擔(dān)子都落在我父親和大伯身上。奶奶去世早，三叔還不成人，小叔還是個抹鼻子孩子。我父親和大伯也各自有了三個孩子。孩子們餓得不行，整天不出門，躺在床上睡覺，餓了就喝生水。當(dāng)時我二哥最小，娘沒奶水，就喂玉米糊，經(jīng)常還不著落。父親和大伯愁得不行。

“孬種，晚上去偷！面子重要，還是孩子命重要？”爺爺罵父親和大伯。

第一天晚上，哥倆轉(zhuǎn)悠了大半個晚上，弄回來十來個巴掌大的玉米棒子，一頓就被家里的孩子們啃沒了，連棒槌兒都被吃了。

第二天，兄弟倆想到了一塊玉米地，是南洼子玉米地。那里的玉米長勢好，玉米棒子有大人小臂那么長，但人們不敢去。據(jù)說那塊地邪性的很，是一塊墳?zāi)蛊秸蟾傻摹Ｅ赃厔e地里的玉米又矮又黃，而那塊地里的是又黑又壯，玉米棵子有一人多高。平時哪怕是三伏天，去那塊地里鋤地，外面再熱點(diǎn)的天，到里面都涼颼颼的。不少人鋤地回來，晚上噩夢不斷。

“爹，晚上我哥倆去南洼子玉米地走一趟，聽說那里的玉米好！”大伯問我爺爺。

“千萬不要去，那里邪性?！睜敔斠荒槆?yán)肅。

爺爺說，之前他就在那塊地遇到一個怪事。那年冬天，他趕集回來，路過南洼子地。由于是晚上，爺爺穿得又不暖和，就冷得緊。他看到在南洼子地那里有團(tuán)火光，爺爺很是高興，心想一定是過路烤火的。

當(dāng)爺爺奔過去之后，看到一團(tuán)臉盆大的火堆在地上燒著，但沒有人。爺爺心想也許那人去旁邊屙屎去了，就蹲下來烤手。火光熊熊，爺爺很是受用。過了一會兒，那人還是沒來，爺爺有些奇怪。

突然，爺爺?shù)难酃庵绷?。他看到對面在火光和黑暗的交界處，有一雙近乎透明的手在那里烤著，但看不到手臂，更看不到身體。

爺爺起身離開，慢條斯理地走出四五十米后，然后飛奔而去。

爺爺突然問父親和大伯，“第二天人們南洼子地那里看到了什么？”爺爺停了一會兒，說，“一個凍死的尸體，鄰村的趙德勝，尸體周圍根本沒有火堆?！?

“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鎮(zhèn)定地走出四五十米嗎？若是你們，敢嗎？”

大伯說，要我早撒丫子跑了。

“心里怕得要命，但當(dāng)時我的手腳都凍麻了，想跑，根本跑不動。”爺爺慢慢地說，“要是我沒看到那雙手，沒有走開，說不定凍死的就是我?！?

千萬不要去南洼子玉米地，就是餓死也不要去。爺爺囑咐完就走，剛走幾步，回頭又說，晚上走黑路，記著要右手掐中指，辟邪；晚上人頭上有三把火，雙肩上兩把，頭上一把，這是人的陽氣；若晚上有人叫你的名字，不要輕易回頭，一回頭，你的陽氣就少了。

盡管爺爺?shù)脑捵尭赣H和大伯心生恐懼，但晚上還是要出去，身后一大家等著吃食呢。

父親和大伯晚上早早地就出去了，轉(zhuǎn)悠了大半個晚上，都沒弄到好的玉米棒子。

“要不到南洼子玉米地轉(zhuǎn)轉(zhuǎn)？”大伯問父親，“再不弄些吃的，我家二閨女今年夠嗆啊。”

后來聽說，堂姐那年死了，當(dāng)時十來歲的人，肚大如鼓，青筋暴突。

“他娘的，就是刀山火海，也要走一趟?！贝蟛脑捵尭赣H熱血沸騰，父親是血性之人。父親和大伯說走就走。

兩人很快到了南洼子玉米地。盡管兩人血?dú)夥絼?，但還是有些發(fā)虛。如果在村周圍的地里，你根本不用擔(dān)心，昨晚還碰到別的偷糧的，“村主任哥，你也咋來了？”“小心點(diǎn)啊會計哥，別讓民兵發(fā)現(xiàn)?！蹦沁叺拿癖室庹?，“別跑，我看到你了?！北M管害怕，但那是人聲。但這里，安靜得要命。

父親走進(jìn)玉米地，一陣涼意襲來，讓父親渾身一激靈。父親顧不得那么多了，伸手就掰棒子。父親很快裝滿了一口袋，準(zhǔn)備走時，卻發(fā)現(xiàn)大伯不見了。

這時大伯正滿地找鞋，剛才被絆了一腳，一只鞋丟了。找了好久，看到一只鞋在面前，大伯伸手去拿，結(jié)果那鞋子動了，“你個鱉孫，拿老娘的鞋干啥？”

大伯登時嚇了一跳，是一個穿著有點(diǎn)古的老太太。由于剛才一拽，那老人的一只鞋子掉在了地上，大伯趕緊彎身去拿老人的鞋子，感覺那鞋子沉甸甸的，一看，帶著半截腳丫子。

大伯嚇得把那帶著鞋的腳丫子扔在地上。

“你個鱉孫，怎么這么沒禮貌？”老太太有些生氣，低頭拿過自己的腳丫子，往腿上一按，腳丫子又回到了她的小腿上。只不過腳尖朝后，腳跟朝前。

大伯一下子明白過來，眼前是邪物，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可雙腿有些軟，跌跌撞撞。

這邊父親看不到大伯，心想要不自己先出來等等，說不定待會兒大哥就能找到自己。就在父親轉(zhuǎn)身的當(dāng)兒，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從玉米地竄出來，徑直向自己奔來。父親嚇得轉(zhuǎn)身就跑?！叭?，全子！”后邊那東西拖著長腔、顫顫巍巍地叫著父親的名字。父親心頭發(fā)毛，想起了自己父親的話，這聲音就像叫魂兒一樣。那東西也跟著父親跑起來。莫非遇到鬼了？父親越想越怕，于是就扛著口袋拼命地跑，結(jié)果迷路了，竟不知道自己老是圍著一塊玉米地不停地跑。

跟在父親后面的其實(shí)不是鬼，而是大伯。大伯奔出玉米地，看到父親背著一口袋玉米往回走，他就叫父親，因為剛才的害怕，他氣短無力，結(jié)果讓父親沒有聽出他的聲音。大伯快追，父親就快跑；大伯慢下來，父親就慢下來。大伯那個氣啊，老二你他娘的跑啥？結(jié)果大伯只顧追父親了，也忘記了自己是在圍著一塊玉米地奔跑。

于是哥倆圍著南洼子一塊玉米地跑了兩三個鐘頭。

等周圍村莊隱約傳來公雞的一聲啼叫，父親突然清醒了，一下子累癱在地上。大伯氣急敗壞地趕上來，兩條腿像斷了似的，他撲倒在父親身邊，一邊累得半死的樣子，一邊不忘脫下鞋子往我父親身上抽，“我叫你跑，我叫你跑！”

父親顧不上躲，只顧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喘氣。

結(jié)果驚動了不遠(yuǎn)處巡邏的民兵連長。

……

后來這個故事有了不同的版本。

爺爺說，老大不僅遇到鬼了，而且你哥倆最后遇到鬼打墻了。

大伯說：我操，差點(diǎn)把我嚇?biāo)?。二弟我真想抽死，你就聽不出是我？扛著個口袋還跑得跟兔子一樣，自己空手都追不上。

父親說：你那聲音都跟叫魂兒似的，都快把我嚇?biāo)懒恕?

民兵連長的話流傳最廣，也影響最大：我父親是血性男兒，不忍看著一大家子被餓死，于是他冒險去南洼子地偷玉米。而我大伯是大義滅親，知道兄弟將鑄成大錯，決定勸其浪子回頭，于是連夜追趕，才有了“長兄鞋底抽二弟”的鄉(xiāng)村官場佳話。當(dāng)時民兵連長被感動得熱淚盈眶，他丟下一句“不能讓侄子、侄女們餓著”，就背著那口袋玉米棒子送到了我爺爺家中……

后來，我父親、大伯和那個民兵連長，成了最要好的兄弟。

故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