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你,很多回憶像清晨的薄霧里依稀閃過的影子。可遇見,卻不可捉摸。
已經很久沒有做過夢了。
夢里時而是一陣陣急促的哨子聲,舒曼看見自己跪坐在床沿邊手忙腳亂滿頭大汗地努力將被子壓成豆腐塊的形狀;時而是昏暗的手術室,她無力地跌坐在地上,身后手術臺上是一片猩紅的血跡;一會兒又轉換成婚紗店,她身著一件抹胸魚尾婚紗,身前清俊的男子眉眼浸染笑意,可當她轉過身,鏡子里自己的臉忽然變成了另一個女人的……最后,她是被一記響雷驚醒的。
舒曼擁著被子坐起來。深夜,屋里黑沉沉的,雨滴啪嗒啪嗒用力地打在窗戶玻璃上,偶爾劈過幾道閃電,房間被映照得忽明忽暗,顯得有些駭人。
她的思緒有些停頓,好半晌混沌的腦子才清醒過來,她并不在自己的房間里,人已回國。
舒曼伸手摸索了半天,也沒有找到床頭燈的開關,門外突然響起一陣腳步聲,有人推開門,聲音有些急切:“做噩夢了?”
“啪”的一聲,燈光大亮。
舒曼下意識地用手擋住突如其來的光線,微微睜開眼,房門半開著,映入眼簾的是一雙锃亮的皮鞋,那雙腳突然移動,邁開步子,往床的方向走過來。
舒曼不想說話,垂著眼簾,躺下,翻過身繼續睡。
窗外是風聲雨聲,屋內是兩人淺淺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站在床邊的男人突然俯下身,將落在她腰間的薄被拉起,蓋過她的肩頭,輕輕掖好。
他看著床上側躺著的人,熾白的燈光下,面容瓷白,濃密的睫毛微翹,原先齊耳的短發,不知何時已經留成長發,燙了大波浪卷。他的手頓了頓,指尖劃過她的臉頰,將幾綹散落的發絲別至她耳后。
等他關燈,離開房間,床上的人才又睜開眼。
昨夜風雨大作,第二日倒是個晴天,舒曼起床的時候已經接近九點。
她洗漱完,找了身休閑服換上,將頭發隨意扎了個馬尾,走下樓才發現餐桌前還坐著一個人,白襯衫黑西褲,一如既往嚴謹精干的模樣,面前放著一臺筆記本,神情專注,很顯然是在處理公事。
林姨將早餐端上來,牛奶是剛熱好的,舒曼喝得急,被燙了一口,對面的人終于從電腦前抬起頭,眉頭微蹙著,對站在一旁的林姨冷聲道:“替小姐換杯橙汁。”
“是,先生。”林姨恭敬道。
舒曼拿了塊吐司,抹上果醬,細嚼慢咽起來,好似整件事全然與她無關,一頓早飯,整整吃了二十分鐘,兩人之間沒有半點交流,正當她準備起身時,對面的人再次開口:“吃好了?等會兒我帶你出去逛逛。”
舒曼用餐巾擦了擦嘴,起身,面色平靜地回道:“我沒空。”
似乎沒有料到她會這么回答,男人一愣,隨即笑了笑:“噢,那什么時候才有空?”
“你很閑?”
“只要是陪你,我一直很有時間。”
舒曼走到他面前,直接往餐桌上一坐,左手將筆記本用力合上,身體微微往前傾,瞇著眼睛道:“付希安,想軟禁我的人是你,現在我很乖,沒哭沒鬧沒自殺,今天要是出了這扇門,我可不保證會乖乖回來。”
眼前的人,穿了一身大嘴猴的運動服,頭發扎成一個松松的馬尾,整個人看著青春又活力,可偏偏做出一副猙獰的表情,那模樣像極了一只隱忍的小獅子。
付希安往椅背上一靠,修長的雙腿交疊起來,唇角微微勾起,聲音卻冷冽如斯:“你可以試試。”
舒曼回到房間直接走到窗口,她房間的位置極佳,從這里望出去,樓下小花園與門口一覽無余,門口站著兩個黑衣黑褲的保鏢,游泳池旁還有一個。昨晚她去廚房拿水喝,發現連后門都守著一個,沒保鏢守的地方,也有監控補位。
她苦笑,他為了困住她,還真是不遺余力。
有人敲門,舒曼抱著肩回頭,付希安倚在門框上,抬手點了點手腕上的表:“你還有五分鐘時間考慮。”
舒曼從茶幾上隨便拿了本書,往窗邊的吊椅上一坐,隨意翻看著,漫不經心道:“雇這些人的費用高嗎?要不這樣,我保證不逃,你把他們的薪水折現給我?”
付希安的面色沉了一下,才道:“曼曼,你媽媽的情況不太好。”
舒曼呼吸一滯,好半晌后才終于決定起身。付希安看著她把書往床上重重一扔,直接往外走,問道:“不換身衣服?”
舒曼面無表情地從他眼前經過:“我披塊布都美。”
付希安盯著她的背影,“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司機半小時前就等在門口了,舒曼踱過去拉副駕駛室的門,怎么也拉不開,跟在身后的付希安就當沒看見,直接坐進后座,舒曼瞥了眼假裝看風景的司機,心一橫,恨恨地朝門上踢了一腳,才認命地走到另一側鉆進后座。
一路上,她都靠著車窗,眼觀鼻,鼻觀心,付希安似乎也沒有要聊天的意思,有那么一瞬余光里看見他靠坐著閉目養神,司機在她上車的那一刻就升起了隔音板,所以車內很安靜,倒也不存在尷尬的問題。
也許尷尬這件事,算是他們之間最小的問題了。
車子開得很穩,舒曼盯著窗外,就當是欣賞沿路風景,城市發展太快,拆遷、修路、規劃城市CBD,她其實已經有點不記得這里曾經的模樣了。
三年。
離開這里三年了。都以為物是人非是人間極致的傷心,可有時候你回過頭來會發現,你曾經以為的世界,早已連物都不再是了。
她還記得自己離開的那一天,艷陽高照,全城都在為同一件事沸騰歡喜,街道被堵得水泄不通,她從醫院出來,甚至攔不到一輛計程車。
飛機起飛的那一刻,她便決定,這一生都不會再回來。
她早已沒有家,所以不用回家。
“到了。”
她被付希安的聲音拉回現實,壓下心底風起云涌的情緒,才發現車子停在醫院大門的對面。
她收回視線,目光轉向身旁的人:“不是帶我出來逛街嗎?”
付希安看著她:“真的不進去?”
“既然沒誠意那就算了,這里離你公司很近吧?不如去那兒坐坐?”舒曼看著他平靜的臉色,自嘲般地笑了笑,才道,“也對,三年沒見,我都忘了自己見不得人。”
他沉著臉,降下隔音板,吩咐:“去公司。”
舒曼側過臉,唇角的一抹淺笑轉瞬即逝。
付氏大廈。
雖然是工作日,大堂里倒是沒什么人,前臺見進門的是付希安,恭敬地打招呼,付希安行事一向舉步生風,只是略微點頭,一路走到專用電梯前,按了電梯才發現,身后的人還沒跟上來。
舒曼雙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慢悠悠地踱著步子,一副散漫的樣子,他也不催,就站在電梯口看著她慢慢走過來。
接近正午,外面陽光很好,大堂里的光線也很充足,舒曼越是一副疏離慵懶的模樣,整個人倒越是顯得白皙動人。
他忽然想起,遇見她的那年,她二十歲,利落的短發,大多數時候身上穿的都是迷彩服,臉還有些嬰兒肥,散在人堆里,算得上清秀,但稱不上美艷。
后來,他與她在一起兩年,之后她離開三年,二十五歲,這樣的年紀,歲月這把殺豬刀卻只是將她雕刻得更美。
電梯直達二十一樓,付希安先走出去,舒曼依舊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有人從辦公室里走出來,他看見付希安剛想上前匯報工作,眼角突然瞥見一個身影,發出的聲音里帶著驚喜與訝異:“小辣椒?”
舒曼一怔,循聲望去,只見那人穿了件玫紅色的襯衣,同色系的褲子,腳上搭了雙白色的淺口鞋,全身上下透著一股騷包勁兒。
舒曼笑著打招呼:“凌玿哥,好久不見。”
“回來多久了?”
“三天。”
“哎,怎么回來三天也不和我聯系?幾年沒見,倒是越長越美了啊。”
“有沒有吃飯?”凌玿抬手看了下時間,走過來熱情洋溢地繼續寒暄,“附近有家新開的日本料理店,我記得你很喜歡吃日本料理,我給你接風洗塵啊。”
舒曼含笑不語。
付希安能在她入境的第一時間里,趕到機場將她“劫”回來,他這個二十四小時首席秘書會不知道?
她和付希安在一起的那兩年里,偵查報告她的行蹤,偶爾挑撥離間幾句,就是凌玿最樂意干的事。
三天前,她在倫敦突然接到一通醫院的電話,正好手頭的工作差不多結束,她便讓助理留在那里收尾,自己則訂了當天下午的機票回來。
她離開的時候發過誓,這一生都不會再回來,可醫院的那通電話,讓她不得不違背誓言,再次回到這座曾讓她身心俱疲、千瘡百孔的城市。
有一些事,她必須要親自回來確認。
回國,便有可能重逢。
兩個已是陌路的人,關于重逢的定義,她想過無數種可能,唯一沒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大費周章地直接堵在了機場口。
付希安看著她溫柔含笑的樣子,抿了抿唇,側過頭,聲音驟冷:“你不是有事找我?”
凌玿心頭一顫,揚起手上的文件:“哦,對。”
“你先去我辦公室坐會兒,我處理點事情。”付希安對舒曼說完這句話,和凌玿兩人一前一后直接進了隔壁辦公室。門一關上,凌玿臉上的八卦神色愈發濃烈:“老大,我說你真打算把小辣椒關一輩子啊?”
“我聽說她現在也是個正經人……”
付希安霍然轉身,幽深的眸子更是冷了幾分。
“說錯了說錯了,是個有正經工作的人。你看她這突然失蹤,萬一人家雇主找不到她報了警,影響多不好啊,機場那邊的監控我可是沒能力抹掉的……”
付希安往辦公桌上一靠,修長筆直的雙腿交疊,手里的文件隨意一擲:“昨天在拍賣會上正好遇見你爸,他問起了你最近的情況,我想等會兒抽個時間跟他詳細談一下……”
凌家在酒店行業內算得上翹楚,凌玿雖不是獨子,上頭還有個哥哥,現在談誰來繼承家業的問題也尚早,但以后總要參與經營管理的。
可凌玿從小就立志要做一名服裝設計師,凌家家長為了改變他這個愛好,直接將之扔進了瑞士洛桑酒店管理學院。
年少時總是很叛逆,在瑞士的那幾年里,他除了將學業搞得一團糟以外,穿衣品位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每天努力將自己搭配得像只花孔雀。
好在他人俊身材好,對服裝搭配也有獨到的眼光,就算穿得再色彩斑斕,也只是讓人覺得他夠騷包。
付家與凌家是世交,后來為了收拾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凌齊峰干脆直接拜托付希安將他帶在身邊做秘書進行管教。
凌玿一聽這話,斂了嬉皮笑臉,十分正經道:“老大,咱們來談正事。泰國那邊我已經安排人制造了點混亂,這種內部矛盾調解起來是需要時間的,我想短期內他應該沒有空回來。”
付希安挑了挑眉梢:“最好是這樣。”
舒曼進了辦公室以后,沒一會兒秘書送進來一杯咖啡,放下杯子后秘書悄無聲息地退出去,門輕輕合上,再無人來打擾。
付希安的辦公室整體風格偏硬朗簡潔,辦公桌、椅子和其他家具都是紅木的,看起來古樸而嚴謹,唯一不搭調的就屬左手邊那張黑色的真皮沙發。
這里她以前來過幾次,和三年前的布置幾乎沒什么差別,她在沙發上坐下,手不自覺地伸向茶幾下的暗格抽屜,拉開,里面果然放了好幾本時尚類雜志。
將它們拿出來,一本本翻過去,封面上的日期顯示,這些都是最新一期的,舒曼心頭一滯,想了想,又將它們統統都塞回去。
大約過了半小時,付希安還沒回來。昨晚一場噩夢以后,她翻來覆去也沒能再睡著,幾乎睜著眼挨到了天亮,才又勉強睡了幾個小時,現在整個人困乏,眼皮沉重,在沙發上坐著坐著,不知怎么就歪倒下去睡著了。
付希安推門進來的時候,只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側躺在柔軟的沙發上。也許是睡得不舒服,她頭上的發圈不知何時解了下來,烏黑的長發,散落在肩膀與臉頰上。
他放輕腳步,從休息室里拿了條毛毯,俯身輕輕蓋在她身上,沙發上的人忽然一動,雙腳蹭了幾下,調整了下姿勢繼續睡過去。
有幾綹發絲落在她嘴角,他笑了笑,手剛伸出去,卻又忽然頓住了。
他將茶幾下的暗格抽屜拉開,這里常年放著幾本時尚類的雜志,每個月秘書都會將最新一期的雜志替換進去。
舒曼剛才將雜志塞回去的時候,大概太用力,最上面的一本,幾乎是卷曲著卡在抽屜中間。
他的心一顫,她剛才打開過。
以前她最喜歡在這里等他下班,好幾次等著等著就睡著了,那時候這里放的還是一張紅木沙發,每次醒來她都被硌得全身骨頭疼,后來他就著人將之換成了這張柔軟的真皮沙發。
他辦公室里的雜志和報紙大部分都是財經類的,為免她無聊,他又讓秘書給她準備了幾本時尚雜志,就放在茶幾下的抽屜里。
這個習慣,一直保留到現在,仿佛她從未離開過,或許是他心里一直篤定,無論她走了多久,走得多遠,一定會再回到他身邊。
舒曼睡得迷糊,睡夢里總有一股熟悉的氣息縈繞在身邊,潛意識里一直很想睜開眼看一看身邊的人到底是誰,所以沒睡多久就醒了。
舒曼坐起來,緩了下神,才想起自己在哪兒。
“醒了?”
舒曼轉頭,才發現付希安坐在沙發的另一側,手里是一份翻到一半的文件。
“餓嗎?帶你去吃飯。”
接近下午兩點,她的早飯是上午九點多吃的,這會兒也真的餓了。
選了家湘菜館,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以前警校附近也有家湘菜小飯館,大一剛進校那會兒,每天訓練很辛苦,食堂的飯菜看著更艱苦,一到周末,寢室里的幾個女生就湊在一起商量,湊錢去外面撮一頓改善伙食。
因為嗜辣的人多,首選便是那家湘菜小飯館。
那家店的菜每一道都又咸又辣,舒曼不吃辣,平時也吃得比較清淡,那一頓飯下來,喉嚨里差點冒煙。
后來,但凡聽說聚會是吃湘菜,她都主動退出。
付希安知道她不怎么吃辣,偶爾遇上飯局在川菜館,也會為她專門點幾個不辣的她愛吃的小菜。
倒是今天,她沒想到,他竟然直接將她拐進了這家湘菜館。
雖然一肚子的不愿意,臉上也沒表現出半分,她不想讓他誤以為自己是在撒嬌,不就是吃點兒辣椒和鹽巴嗎,就當是人生磨煉好了。
舒曼視死如歸般跟著走進小包間,任他點菜。
付希安顯然是這里的常客,經理熟絡又熱心地推薦菜品,舒曼撐著下巴靜靜地看窗外,只留個后腦勺給他們。
等上菜與吃飯期間,付希安大概接了五六個電話,舒曼坐在對面默默挑菜吃飯。兩個人吃他竟然點了五個菜,雖然每份量不多,但也吃不完,何況他自己就光顧著接電話,幾乎沒怎么動筷子。
吃到八分飽,舒曼才突然發覺桌上的每道菜似乎都不怎么辣,口味適中,麻而不辣。
一頓飯吃完,心情都似乎好了很多。
“如果你忙的話,就派人送我回去好了。”舒曼看著正在簽單的付希安,直接開口。
“沒事。”
回去的一路上兩人都無話,車子平穩地停在別墅門口,舒曼剛想下車,付希安突然開口:“曼曼。”
舒曼拉門的手突然一頓,沒有說話,只是微微側過頭。
付希安沉默了會兒,才道:“不用費盡心思給他打電話,他不在國內,救不了你。”
舒曼眉頭一跳,轉過身,笑逐顏開:“怎么會?你這兒好吃好喝地供著我,我開心還來不及呢。”
看著她進屋后,他在車里坐了很久。
她剛才笑得真好看,眼睛彎彎的,唇紅齒白,整個人看起來那么明艷動人,她有多久沒有這樣對他笑過了?
剛才有那么一瞬,讓他有種恍若回到了從前的錯覺。
他那么想,想將她擁進懷里,就那么抱一下,一下就好。
舒曼回到房間,把剛才出門時扔在床上的那本書拿起來,在榻榻米上半躺著翻看。過了許久之后,突然聽到樓下車子發動的聲音,舒曼一驚,才發現手里的書一直停留在第一頁。
那天剛下飛機,在機場口就被付希安“劫”走,手機也順帶被他收走了,剛才她故意說自己見不得人,只不過是為了激他帶她去公司而已。
付希安是個心細如發的人,想必之前他已察覺出,她用過他辦公室的電話了。
晚上八點,別墅里來了一位貴客。
林姨上來敲門時,舒曼正好洗完澡,換了身衣服下樓,就見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身后站著一個年輕男子。
舒曼定了定心神,在他對面的位置坐下來,客廳里除了他們三人以外,再無旁人。
一時靜寂無聲。
舒曼先開的口,笑了笑道:“付爺爺,好久不見。”
付希安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在酒桌上應酬。
平時的酒局,負責喝酒的那個人一般是凌玿,今天的飯局不同,酒桌上坐著的是本市的幾個政要,付希安親自上陣,正舉杯邀飲。
凌玿出去接電話,聽保鏢報告完后回到包廂,看了眼酒桌上推杯換盞的情形,想了想,還是走到他身邊附耳說了幾句。
付希安喝了點酒,幸好今天司機沒回去一直在停車場等。一路上見老板的面色不對,司機甚至不惜連闖了幾個紅燈。到了別墅門口,車子還沒停穩,付希安拉開車門就沖了出去。
他進門的時候,林姨正將舒曼的行李從樓上拎下來,她則站在客廳的沙發前。
“箱子放回去。”付希安對林姨說完,走上前,看著坐在沙發上的老人,“爺爺,曼曼她不走。”
林姨聽到這話拎著箱子愣在了樓梯上。
付封只是略略抬頭,也不說話,望著自己處事一向沉穩的孫兒,目光耐人尋味。
“爺爺,這次是我找她回來的……”
舒曼側身,對站在樓梯上不知如何是好的林姨道:“拿過來吧。”
舒曼的手臂突然被用力一拽,猝不及防,她整個人撲向了一個堅實的胸膛。還沒等她站穩,付希安的手順勢摟在她肩頭,他的聲音里透著股堅定與毋庸置疑:“您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總之這里以后就是她的家。”
舒曼的頭還埋在他胸前,他低沉而略帶磁性的聲音從頭頂灌下來,舒曼整個人一怔,好半晌后才站直。
一股濃烈的酒氣彌漫在她身體周圍,舒曼抬起頭,看到他臉色蒼白,雙眸里布滿了紅血絲。他以前也經常有應酬,但似乎都沒有喝成這樣過。
她的心忽然像被針扎過一樣,隱隱地疼。
當時付希安并沒有喝多少,接到電話后推說有急事,連干了三杯白酒眾人才放過他。
付封終于站起來,臉上一副恍悟的樣子:“看來是我這個老頭子多事了。是這樣嗎,魏小姐?”
付希安聞言,看著她。
他的手還攬在她肩上,舒曼往前一步,將他的手拿下來,深吸了一口氣才道:“你誤會了,付爺爺是我打電話請他來的。”
“魏舒曼!”
他知道,她用過辦公室的電話,以為只是打給賀云岐,他人在泰國被他派人制造的混亂絆住了腳,所以他并沒有去查那通電話的記錄。
沒想到,為了離開他,她竟然直接走這一條路。
“付先生,謝謝你這幾天的招待。沒什么可以回報,就請讓我們以后老死不相往來吧。”
她拖著箱子走出門。
“深更半夜,你要去哪里?”
“只要沒有你的地方,都可以。”
“好,我送你去。”付希安的性子一向倨傲。
她倒是沒料到這個回答,抿了抿嘴道:“不必了。”
夜已深,這片別墅區在舒城的郊外,出租車并不容易叫,這一點她早就考慮到,若是付希安不回來的話,她打算厚著臉皮,讓付封送她一程。
沒料到他會突然回來,她又冷著臉說了那么決絕的話,現在就算要她在這月黑風高里走一夜,也只好受著。
前方突然有兩道光直射過來,汽車的引擎聲越來越近,最后停在他們面前。
有人從車上下來,徑直走到她面前,語氣里盡是歉意:“抱歉,來晚了。”
舒曼看清來人,神色終于一松:“不會,剛剛好。”
付希安站在后面,將兩人的神色盡收眼底:“賀總,別來無恙。”
賀云岐:“付總,客氣了。”
付希安:“曼曼剛回國住不慣這兒,就麻煩賀總送一程,感激不盡。”
賀云岐:“不必謝,小曼的事,就是我的事,和付總無關。”
兩人你來我往,語氣和神色都是淡淡的樣子,可心里都是恨不得想直接將對方揍一頓再說。
舒曼拉著箱子在一旁望天。
付希安轉向舒曼,語氣輕柔道:“要是忘了什么沒拿,明天我給你送來。”
舒曼心里咬牙切齒,面上故作大方道:“我的手機,你要是喜歡的話,送你好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舒曼就后悔了。
逞一時口舌之快,將手機送給了某人,雖然里面沒什么重要信息,但存下的號碼就全沒了,關機三天,助理找不到她,估計已經急瘋了。
舒曼洗漱完聽到開門的聲音,賀云岐拎著兩個大袋子進門,拿出一個便當盒:“我順路買了碗粥,先過來吃吧。”
前幾年賀氏的業務逐漸外擴,而這兩年幾乎退出了國內市場,賀家上下也都移民去了國外,但在舒城還留有幾個物業,這間公寓便是其中之一,早在舒曼通知他決定回國時,他就已著人將這里打掃干凈,也算是她暫時的落腳點。
舒曼在餐桌上坐下來,一看紙袋上的Logo——寶記,那兒的砂鍋粥是她以前最喜歡吃的,開心道:“謝謝。”
“還缺什么樓下有便利店,附近也有大型超市。”
“嗯,好。”
舒曼嘗了一口,香濃綿滑,一如既往地好吃,賀云岐坐在沙發上抽煙,抬眼看到她一副享受陶醉的樣子,笑了笑。
“噢,對了,你公司是不是出了事?要不要緊?”吃了幾口,她忽然想到那天付希安的話,以他的個性,那么篤定地認為賀云岐不在國內,那么,他肯定在背后動了些手腳,絆住了賀云岐。
“沒事,已經解決了。”
“真的?”
“嗯,粥冷了不好吃。”
舒曼瞇著眼笑了笑:“沒事就好,不然下次見到賀伯伯,我可不好交代。”
賀云岐夾著煙的手一頓,沉默了會兒,將煙蒂按滅在煙灰缸里:“確定醫院里的那個是你媽媽?”
舒曼搖頭:“不確定。”
“當年我離開的時候,她已經失蹤很久了,而且你也曾經派人幫我找過……”
“付希安昨天想帶我去醫院,我想醫院方面應該是他讓通知的。”
付希安料定她會回來,所以在機場守株待兔。
舒曼很快將粥喝完,把便當盒收起扔進廚房的垃圾袋,賀云岐拿起沙發上的外套:“走,我陪你去趟醫院。”
付家祖宅。
除了節假日家庭聚會,付希安自從五年前搬出去以后,就很少來這邊,今天一進院子就聽到屋里傳來談笑聲。
進門,客廳的沙發上坐著兩個女人,右手邊的見到來人,臉上先是一驚再是一喜,笑著問:“你們倆這一前一后的,怎么也不一起回來?”
付希安:“媽。”
陸嘉琦也是一愣,沒料到今天他會回大宅,立馬扯出個乖順的笑臉:“希安他比較忙,我沒事就先過來陪您聊聊。”
付希安沒心情和她們家長里短:“爺爺呢?”
“在書房。”
“我去找他。”付希安說完徑直走向樓梯。
沈怡將兩個人的神情收在眼底,也不說什么,只是讓張姨將燉好的糖水端出來。
付希安走進書房的時候,付封正在練字。
屋子里點了香,青煙裊裊,付希安走過去,站到一旁磨墨,大約過了二十分鐘,付封才擱下筆。
“來,看看爺爺這幅字寫得如何?”
付封寫的是“家和萬事興”,筆力遒勁,大氣磅礴,很有風骨。
付希安:“我從小跟著爺爺習字,爺爺的字當然是好的。”
付封離開書桌,繞到茶幾前坐下,開始擺弄茶具泡工夫茶:“今天好像嘉琦那個丫頭也來了,怎么也不上來給我泡杯茶。”
付希安眉頭微蹙,下一瞬面色又恢復自然:“和陸氏合作的水上項目,我打算撤了。”
付封沏了兩杯茶,一杯放到他面前:“既然你接手了公司,生意上的事,你全權處理。”
“爺爺這里只有一句話,心里有誰不重要,重要的是,看清楚你身邊站的是誰。”
付希安從書房下來的時候,客廳里沒有人,走出院門上車的時候,副駕駛室的門突然被拉開,有個人鉆了進來。
陸嘉琦:“送我一程。”
付希安蹙著眉,臉上明顯不悅:“你沒車嗎?”
陸嘉琦轉頭指指眼睛:“隱形眼鏡掉了,開不了。”
“我讓司機送你。”
付希安作勢要下車,被陸嘉琦一把拉住,唇角勾起弧度:“聽說她回來了?”
“和你無關。”
“怎么會無關呢?全舒城都知道,我是你妻子……”
付希安打斷她,冷冷的聲音:“名義上的。”
陸嘉琦聳肩:“這就夠了。你也知道,想要解除這個名義,需要我配合。”
昨天魏舒曼突然出現在公司,沒多久這消息就傳到她耳朵里了,她今天回大宅,確實是為了探一探付封的態度,但是剛才看到他回來,一心找老爺子,心中便明白,肯定是去談判的。
雖說他們只是名義上的夫妻,但在公眾和記者面前偶爾也需要扮一下恩愛,現在魏舒曼回來了,他想要抱得美人歸,要解除的可不僅是夫與妻的關系,而是關乎兩家公司的合作與利益,魚死網破可是下下策。
陸嘉琦把玩著手機,語氣異常輕松:“把我送到沈聿那兒就行,上周做了體檢,報告還沒有拿。”
付希安看了她一眼,良久后,才發動車子。
仁禾醫院。
舒曼到前臺咨詢,護士一聽到她報的名字,直接打電話通知了科室主任。
沒過多久,電梯里走出來一個四十多歲的男子,戴了副金邊眼鏡,步履矯健,走到她面前,主動伸手打招呼:“是魏小姐嗎?”
舒曼看了一眼他胸前的工作證,伸手回握,微笑道:“張主任,您好。”
張衛明引他們至病房,舒曼停在門口,垂著頭,呼吸有些急促,賀云岐握了握她緊攥成拳的手,良久后,她才推開門。
病床上的人閉著眼,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病房里很安靜,只有儀器發出的聲音,十月的陽光很寡淡,從窗戶里透進來,映照在那張蒼白瘦削的臉上,顯得房間里愈發清冷。
舒曼在床沿坐下來,眼淚無聲地滴落在床單上,握著那只枯槁的手,低喃的聲音:“媽,對不起。”
“你母親是兩年前轉到我們醫院的,因為前幾天才得到你的聯系方式,所以才通知你。”
“她一直處于昏迷狀態,有可能會醒,也有可能不會。”
“不過現在你回來了,時常陪她說說話,或許她有一天真的會醒來。”
……
舒曼將她的手放平,抬手抹了抹臉上的淚痕:“張主任,我媽是因為什么……才導致這樣昏迷不醒的?”
張衛明:“車禍,一開始其實傷得并不嚴重,可能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治療……”
“她的腦部有血塊,很分散,有些壓迫著神經,腦干也有損傷,只是已經錯過了手術的最佳時間。”
“你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多陪她說說話,至于她會不會醒,誰也保證不了。”
舒曼聽完點點頭,想了想,才道:“張主任,這兩年我媽的醫藥費需要多少?”
病房是單人間,雖然不大,但很整潔,媽媽轉院過來兩年,可是她剛才走近床邊都沒有聞到一絲異味,甚至連消毒藥水的味道都很淡,說明經常有護工來幫忙清洗、擦身。
仁禾是家私人醫院,不是慈善機構,何況她知道,這里是付家的產業,有些事還是直接挑明了說好。
張衛明一聽這話,推了推眼鏡,才道:“這個,關于費用,近期我會讓財務核算一下,到時候會通知你的。”
賀云岐拿出一張名片,遞給張衛明:“到時候通知我就行。”
張衛明沒接,目光在他們倆之間徘徊了一下。
舒曼也是一愣,如果要說虧欠,她這輩子虧欠最多的,就是他賀云岐,這幾年要不是有他,這世上可能就沒有魏舒曼這個人了。
“你忘了?你的手機卡還沒補辦,到時候你讓張主任怎么通知你?”賀云岐一句話,打消了她的顧慮。
她想想也對,就順勢拿過他手里的名片,遞給張衛明。
“不好意思,我剛回國,手機卡還沒辦好,費用核算好后,就先通知這位賀先生吧。”
張衛明只好接過名片,這位病人當初是付總親自轉入院的,雖然一直昏迷不醒,但這兩年來一直是VIP待遇,連護工都請了兩個輪流換班,所有費用也都是付總親自簽單,他剛才說需要財務核算不過是托詞。
醫院里不是沒有流言傳出,小護士們都私下猜測,關于這位女士同付總的關系,版本都有好幾十個,但一直不見她的家屬出現,便也沒有定論。
只是他知道,無論是病床上的那位,還是他眼前的這位,對付總來說,必定是很重要的人。
張衛明看著手上的燙金名片,這人擺明了是護花使者的姿態,嗯,他該想想,等會兒應該要怎么報告了。
“對了,我想咨詢下,如果辦理轉院需要準備什么材料?”
張衛明還沒反應過來,門外就響起了一個冰冷的聲音:“想都別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