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廣之沒有想到，曾經(jīng)偶然救下的一條爛尾魚，竟陪伴自己度過了那么漫長的歲月……

夏天的日頭毒辣辣，曬得魚皮都要化。

花鳥魚市場內(nèi)，一家水族館的老板身穿花襯衫，手里拎著條尾巴好像被燒焦的錦鯉，大搖大擺地走向門口的垃圾桶。

他一腳踩在踏板上，打開了垃圾桶的蓋子。

半死不活的魚懸在上方，倒垂的魚眼里是滿是臟污的垃圾，它在男人的手里搖搖晃晃，沒有做任何掙扎的舉動，接受著自己最后的歸宿。

“你要扔掉它嗎？”

脆生生的童聲在老板身后響起，男人轉(zhuǎn)頭看，是個小男孩，剛剛進門看魚缸的夫妻領(lǐng)進來的。

老板點點頭，抬起胳膊，晃了晃手里的魚，對男孩說：“這條魚病了，要死了。”

“你不要的話，能給我嗎？”

男孩向老板伸出手，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那條可憐的魚。

老板樂了，蹲下身和男孩說話。

“你要這魚干嘛？”

“帶回家養(yǎng)。”

“這條魚要死了，養(yǎng)不活的。”

“養(yǎng)得活的，我會好好照顧它的。”

“行啊，養(yǎng)活了就算你的，死了可別來我這哭鼻子。”

老板站起身。

“等著，我給你裝起來。”

老板拎著魚，走到柜臺邊上摸了個塑料袋，在里面盛上水，把魚放了進去。

爛尾魚抖抖身子，有氣無力地飄在塑料袋里。

男人把袋子系好，遞給男孩，男孩接過去，鞠躬謝過老板，就拎著塑料袋裝的爛尾魚，轉(zhuǎn)身走到了一對年輕男女身邊。

正在挑魚缸的女人看到走過來的男孩：“誒？小胡，你手里拎的啥？”

“一條小鯉魚。”

女人接過塑料袋，拿到眼前看了看：“呀，這魚得爛尾病了啊。”

旁邊的男人也湊過來看了眼，推了推眼鏡。

“確實。小胡，你是從哪弄的啊？”

“老板給的。”

胡媽皺眉：“這老板也真是的，給條快死的魚干什么？”

胡爸微笑：“小胡，你要拿回去養(yǎng)嗎？”

“嗯。”

“可能很快就會死掉哦。”

“不會的，我會好好養(yǎng)它的。”

“死掉也沒關(guān)系嗎？”

“沒關(guān)系，我不會哭的。”

“哈哈，那好，你就試試吧。”

魚兒魚兒水中游，游來游去樂悠悠，倦了臥水草，餓了覓小蟲。

爛尾魚被放在胡爸胡媽買回來的一個玻璃魚缸里，沒有水草，也沒有小蟲，只有一個五歲的胡廣之站在魚缸旁，一手拿著藥，一手拿著書，不大的眼睛盯著魚缸里從尾巴爛到身體的爛尾魚，黑亮的眼珠跟著游動的魚來回轉(zhuǎn)。

“我看你的眼睛像黑豆子，以后就叫你豆豆吧。”

錦鯉黑豆子一樣的眼睛看了看玻璃外的人類男孩，甩了下亂七八糟的尾巴，轉(zhuǎn)了個身。

豆豆剛覺得自己生活的環(huán)境不對勁時，尾巴已經(jīng)爛成毛邊了，但并沒有人注意到自己的變化，于是病痛漸漸蔓延到了身體。

當被人從水里撈出來的時候，豆豆已經(jīng)連撲騰的力氣都沒有了，它平靜地懸在垃圾桶上方，等待著被扔進去的命運到來。

直到男孩的聲音響起。

這個手短腿短身子短的小男孩帶它回家，給它換了干凈的水，每天定時準點地為它涂藥，溫柔認真，體貼細致，儼然是個暖男胚子。

也許是男孩的藥管了用，也許是男孩的照顧太周到，總之豆豆尾巴的傷痛正在逐漸消散。

豆豆暗自在心底發(fā)誓，一定要報答男孩的救命之恩。

“今天幼兒園的菜里有胡蘿卜，我不喜歡吃，把它裝進杯子里偷偷倒掉了。”

“豆豆你看，這是我今天在幼兒園里畫的你哦！”

“今天隔壁狗尾巴草班的一個女生偷偷給我情書，我要怎么辦呢？”

“我今天拒絕那個女生了，然后她哭了，我也哭了。”

“奧特曼好酷，想變成奧特曼！”

“……”

豆豆覺得這小孩有點兒悶騷，在外特酷特冷靜一小帥哥，怎么私下這么中二又話癆。

被迫成為魚型日記本的豆豆翻個死魚眼。

窗外陽光正好，樹影婆娑，豆豆用豆豆眼望著屋外，想著到底要怎么才能報答男孩的救命之恩。

它左思右想，苦思冥想，日思夜想，終于靈光乍現(xiàn)！

叮！

變成一碗魚湯！

豆豆腦補了一下自己泡在魚湯里的場景，破爛的尾巴垂在碗邊，不自覺地與“黑暗料理”四個字聯(lián)系在一起，它滿頭黑線，搖了搖破爛尾巴，否定了剛剛的想法。

于是豆豆又開始左思右想，苦思冥想，日思夜想。

胡廣之推開門，噠噠噠跑進豆豆魚缸旁邊，又開始了每天例行公事的匯報。

“豆豆我回來啦！”

“我從幼兒園畢業(yè)啦，這樣我就可以整天陪著你了。”

男孩又想起什么，皺起了眉頭。

“但是我暑假后就要升一年級了，聽說小學(xué)作業(yè)更多還更遠，唉。”

男孩托起臉：“成長真令人煩惱。”

爛尾魚不懂正太的煩惱，但是它自己很煩惱。

家里有一個大魚缸，之前在豆豆待過的店里買回來的，就在豆豆的魚缸旁邊。

魚缸里面水草石頭樣樣不缺，大尾巴魚個個鮮艷漂亮，整日成群結(jié)隊地游戲玩耍，看得豆豆好生羨慕。

近兩年時間過去了，豆豆的尾巴雖然不疼了，卻也只能維持原樣，它的魚鱗灰撲撲的，整日拖著個掃帚尾巴把自己的一居室魚缸擦得锃亮。

隔壁魚缸的魚也成天地觀察豆豆，看著豆豆锃亮的一居室，也心生羨慕，同樣是魚，憑啥咱得睡大通鋪？

直到后來大魚缸后來住進了一個見過世面的清道夫，對眾魚說。

這魚快死了呀。

我見過好多這種魚，都活不長。

這魚也快死了呀……

豆豆暴躁，你才快死了，你們一缸魚都快死了！

“豆豆，一年級作業(yè)好多，上學(xué)好累啊。”

“上了一年級，爸爸媽媽都讓我自己去上學(xué)，學(xué)校好遠啊。”

“豆豆，豆豆，今天老師表揚我了！”

豆豆用三年的時間里把自己渾身上下琢磨了個遍，也沒琢磨出怎么才能報答男孩。

聽說祖上有魚能躍龍門，一朝成龍，功成名就，揚威四海。

于是豆豆覺得報答男孩的第一步應(yīng)該是找到龍門，然后變成神龍，從天而降，實現(xiàn)男孩的三個愿望，比如幫他寫作業(yè)，或者把他的學(xué)校挪近一點。

豆豆用魚唇啄著魚缸光滑透明的玻璃，一天之后，它看著仍是光滑透明的玻璃，決定放棄尋找龍門。

魚生報恩的路途就這樣死在了起跑線上。

很快，豆豆也死在了自己的一居室里。

魚的死亡是個過程，一個不長不短、折磨魚的過程。

先是肚子側(cè)翻，然后全翻，白眼翻透的時候，一條魚就死透了。

像是死亡時鐘的時針一樣。

咔噠！

時針指到午夜12點，既是終點，也是起點。

死掉的豆豆靈魂飄出魚的軀體，變成一個白白亮亮的點。

它飄出了魚缸，飄到了那個豪華大通鋪魚缸的上方，飄出了屋子，飄到了放學(xué)回家的男孩頭頂。

本已變得平和接受命運的靈魂，在看到胡廣之的一剎那驚醒。

我不能這樣沒品地死去！我還沒報恩呢！

知恩不報，不是好魚！

剛剛還白白亮亮的光點變得激動起來，它不斷閃爍，變黃，變橙，變紅。

祖宗在上，神龍在上！

晚輩受恩于一人類小孩，做不成魚湯，跨不過龍門！

只能求求您，讓我報完恩再去死吧！

虔誠地祈禱聲喚醒了沉睡的巨龍，巨龍的耳朵抖三抖，緩緩睜開了金色的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