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青年口氣淡淡的,“家里沒有開水,你老要喝熱的,得等我現(xiàn)燒。要是不怕涼,后院有水井。”
“不妨事,我正走得有些熱呢。”青陽子本來醉翁之意不在水。
青年現(xiàn)打了一桶清涼的井水,盛了兩碗端上來。老頭子渴壞了,咕嘟咕嘟先喝了一碗。青年抱過可愛喂她喝水,小女孩喝了小半碗,不用人教,奶聲奶氣地道謝,聽起來更類似“歇歇”,道出了青陽子暗藏之意。
看他們倆喝好了水,青年收了碗,“謝是不用謝,你們趕緊離開這里吧。”
青陽子用袖子給可愛擦干嘴角,為難地說,“這么晚了,我一個老人家?guī)е鴤€小女孩兒無處可去啊。能不能在你家叨擾一晚,我們準(zhǔn)備明天上山,沿著山走出去。”
青年自打青陽子進門,一直擰著的眉頭更深了,“后山出去的路被截斷了,你們要出去必須原路返回。天晚了不怕,我送你們。”
青陽子也皺起了眉,他剛一入村便看出村子里的人都是魂魄不齊,包括眼前的這名青年。但是他試了幾種法術(shù),測不出任何妖氣,分不出他們屬于妖魔鬼怪精魅哪一派。他所看的書里,對魂魄不齊的人全沒有記載,師傅也沒有傳授過。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說不定是他見識少,也說不定還和師門的那件至寶相干。師祖臨終前交待他的大弟子,何時何地取何物,前因后果來不及道來,便駕鶴西游,所以一代代傳下來不清不楚。
青陽子一肚子疑惑,要不要把法術(shù)用在這個好心人身上問個究竟,然而剛喝了人家的水,再在背后做手腳,有點兒不大好意思。
然而,青陽子和八卦的緣分,不僅在于他是道士。遠(yuǎn)在千里之外,近在前后左右,若要有什么玄虛的東西他不清楚,抓心撓肝似的難受。以前學(xué)道的時候,哪個師弟藏了紅薯準(zhǔn)備半夜當(dāng)宵夜,哪個師兄對村里的姑娘有意思,沒有一件瞞的過他的。他收集八卦,不中轉(zhuǎn),不傳謠,不造謠,保留一點兒無傷大雅的小小愛好。
青陽子祭出了等閑不敢用的傳音鈴,但是整個村子一聲雞鳴狗叫也無,隨便什么的家禽家畜也沒看到。他不喜歡老鼠,草木又愚鈍,說不出所以然,盡扯些一代代經(jīng)歷了七十年枯榮,飽受天災(zāi)人禍荼毒之苦的舊事。
眼看天黑透了,有人在門外喊,“小沈,讓客人住我家,你們家里兄弟多,沒有多余的床鋪被褥吧。”
這一聲喊幫青年下定了決心,他很不情愿地留青陽子住下來,“家里什么吃的都沒有,不能招待客人。”
“無妨,我身上帶著一些干糧。”青陽子見招接招。
青年看他鐵了心,什么也不說了。
青陽子眨巴著眼睛,今晚他是睡不著了,套幾句話應(yīng)該不要緊,“還沒請教呢,這位先生,怎么稱呼?”
黑衣青年沒忘了禮貌,“您不要這么客氣,叫我沈振中吧。”
“我一路來,周圍都挺繁榮,你們這個村子里為什么這么荒涼?”
“懶。”
“村民為什么對我一個外人這么熱情?”
“閑。”
青年天生有把話說死的本事,青陽子都無處下手,多一個字不肯給他,生生折磨他。
青陽子心里更難受了,是他操之過急了,竟然忘了太極之道。
沈振中擦亮火柴點燃了半支蠟燭,用手護著,“天黑了,早點兒睡吧。不管您老人家有什么事,明天太陽一出來趕緊走吧。”
他頓了一下,對上青陽子急欲刨根問底的眼神,“這里,偏僻落后,缺醫(yī)少藥,萬一給小姑娘傳上什么病,那就不好了。”
他們家一共兩間臥室,沈振中和他兩個弟弟擠一間,讓了一間給祖孫倆。青陽子進門時從門簾縫隙看到,沈振中的兩個弟弟頭對腳地躺在一張床上,面孔青白,幾無血色。他還要向里探頭,沈振中急忙擋在他前面,“我弟弟身體不好,不愿見人。”
“令弟氣色這么差,恐怕是傷到內(nèi)臟經(jīng)絡(luò)了。我略通些醫(yī)術(shù),不如讓我給他們瞧瞧。”他抬腿就要進去。
沈振中一把揪住了青陽子的后領(lǐng),察覺到這種行為有違祖規(guī)家訓(xùn),立刻松開手為他抻平衣服后襟,悶聲道,“老毛病,養(yǎng)養(yǎng)就好了,不勞您費神了。”
青陽子看了下腕上的梅花手表,才7點鐘,新聞聯(lián)播開始的時候,睡覺太早。沈振中點的蠟燭竟然不是給他的,只把他祖孫倆領(lǐng)進臥室,就撂在黑暗里頭。
沈振中囑咐青陽子早睡,自己卻拉個長凳坐到院子里,一條腿屈在凳子上,雙臂環(huán)住膝蓋,心事重重,抬眼對上無遮無攔的月亮,清冷鋒刃像把沒柄的鐮刀。
青陽子心里再有事,到底年紀(jì)老邁,兼之走了一天山路,在困倦中沉沉睡去。到夢的深處,夢見師傅扯他衣袖,叫他起床做功課,他照舊耍賴,然后囫圇個被夢抖落出來,還睜不開眼睛,就聽到外面人聲鼎沸,都聚在大門口一帶。
他側(cè)耳仔細(xì)辨別,約莫有十來個人,有他聽得懂的,也有他聽不懂的語言。他多少知道些他們在說的是英文,聽得懂的部分里出現(xiàn)了好幾次怪腔怪調(diào)的“沈”。青陽子翻身坐起,穿衣下地,那個時候在大城市外國人不稀罕,像這樣偏僻的村子怎么會有這么多外國人,他要瞧個熱鬧。村子里有那么多人,這時候也該睡了,什么人晚上這么吵鬧,竟然沒人管一管。
外面的聲音相互打架,調(diào)子也拔越來越高,把可愛也驚嚇醒了,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青陽子把她抱在懷里輕輕搖晃,哄她,“不哭不哭,可愛乖啊。你坐一會兒,外公去說說他們,讓可愛安安靜靜睡個好覺。”
他走出來,看見沈振中站在中間的堂屋里,一言不發(fā),他的兩個弟弟站在他右邊,矮的那個托著高的那個,組成個人字。
青陽子正要出門瞧瞧,沈振中伸出一只手臂擋住他,“不要出聲,外面怎么鬧都和您沒關(guān)系。等一下,我會開門出去打發(fā)他們,您帶著孩子悄悄從后門走,離這里越遠(yuǎn)越好。”
有大事!有大事,他就更不能走了,只要不是錢債糾紛,他能幫則幫。捉妖是為了太平人間,調(diào)解矛盾糾紛同樣是功德一件
青陽子握住沈振中的手腕,“孩子,發(fā)生什么事了,你告訴我,我經(jīng)過見過的不少,興許能幫幫你分分憂。”
沈振中苦笑一聲,“您幫不了我,您不走,咱們今天可能都死在這里。”他收留了青陽子,整晚提防著村里的人,哪知黃雀在后,好巧不巧趕到一起了。
青陽子已經(jīng)到了對死嘀嘀咕咕的年紀(jì),奈何心中八卦丹爐的烈火雄雄燃燒。他又處于老年危機的階段,最不愿意被當(dāng)成沒用的糟老頭子。
藝高人膽大,青陽子的藝和膽都不缺。他決定給他們亮一手,從衣袋里取出一張紙,三兩下疊成了一只紙鶴,對準(zhǔn)它吹出一口罡氣。紙鶴立刻生動起來,振翅繞著堂屋的柱子上下飛舞,一邊飛一邊發(fā)出清唳。沈振中他們?nèi)齻€看見奇形怪狀的紙團在半空中飛,反復(fù)演示些高難度動作,頓時目瞪口呆。阿毛托起小祥的頭,“快看,神仙顯靈了。”小祥推開阿毛,撲通跪到地上,連連叩首,“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南海觀世音菩薩。”
青陽子滿意地一笑,“你看這樣,我是不是有本事管閑事。”
沈振中他們過去都有著匪夷所思的經(jīng)歷,那么遇到仙人也不足為奇,難道說他們經(jīng)受住了人世磨煉,所以上天終于派神仙來搭救他們。沈振中反手握住青陽子的手腕,上下牙齒激動地打架,“我跟您說實話吧,整個村子加上我們?nèi)齻€,還有外面的十來個人,都是,不死人。”
不死人?永遠(yuǎn)不老不死?青陽子不信世間還有人能與天地同壽的。道家長生,重在修煉,萬無一成。連他師祖那么了不起的人物,還不是失敗了,以凡人之軀終老。他能一下子遇到這么多不死人,當(dāng)閻王爺是吃干飯的?
沈振中停了一口氣,“我們也不是無堅不摧,比如太陽、銀器都能克制我們。如果直接把心臟挖出來,也是活不了的。還有,要是太久沒有人血喝,就會變成半死不活的干尸。”
“咱們國家以前沒有這種怪物,是從外國傳過來的。”聽到這里,青陽子醒悟了,他們魂魄不齊的緣由。
忽然聽到村長在外面喊,“沈振中,這些人是專門來找你們的,快點兒跟他們走吧,黃家村已經(jīng)因為你死了兩個,不要再連累我們。”
好幾個人爭著說話,雜亂的喊聲中只能聽清只言片語。
“沈,我們找了你好多年。”
“你躲在這么個小山村,多么無聊。”
“芬想見你。”
“再不出來,我們放火燒房子了。”這一次說的中文,故意說給村里其他人聽。最近風(fēng)干物燥,一個房子起火,很容易燒到別人的房子,黃家村的人早忘了怎么蓋房子,更加急著把沈振中他們打包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