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散盡了,霧林仙境到了盡頭,李琳心中默念著生者之門,腳下果然延出條小路,把她們傳送到一扇雕刻著纏繞毒蛇的大門前。
門在眼前,也沒有上鎖,只要跨過門檻,就是回程之路,李瑯卻停了下來,瑟縮著往后退,李琳用力拉她也不肯走。
李琳皺眉道,“你還等什么,這里有什么好流連的,我們趕緊出去吧。”她感覺到胸悶氣短,剛才哪有余力感覺身體舒不舒服,現在精神一松,撐不下去了的感覺自動浮上來了。李瑯指向大門,“姐姐,你看門上寫著是什么?我不敢信自己的眼睛?!崩盍枕樦氖挚慈ィ唤獾?,“門上除去浮雕,干干凈凈的,什么也沒有啊?!?
李瑯天真地一笑,“果然啊,只有我能看得見?!彼蛔忠痪淠畛鰜恚伴T上刻著,死人一旦走出這道門,同時會把疫病帶回人間,人間將有大災變,望生者三思而后行?!狈乓粋€人出去,至少換千百個人回來,枉死地獄若有財務管理,倒是穩賺不賠的一把好算盤。
仿佛當頭澆下一盆雪水,李琳從頭發絲到趾甲尖都冷透了,原來之前的艱苦驚怖并不算是考驗,攪碎人心的關卡在最后等著呢。李琳不知當何去何從,只覺著心亂如麻,左胸絞痛,腦子一片混亂。她發誓不惜一切帶李瑯回家,這一切是她自己的一切。如今她是不用付什么代價,這個代價是要由別人來付,她憑什么做別人的主。
生者之門不是適宜閑逛賣呆的場合,她倆僵立得久了,有喪鐘從極遠處當當敲響,開始時緩慢,后來越來越緊迫,等滿了一千一百零八下,誰也走不出去。李瑯松開了李琳的手,“我已經是個死人,這里就是我應該待的地方。要是這么跟你回去了,疫病會害死更多的人,就該輪他們到枉死地獄來了。這里太苦了,我受不了,也不想讓別人來受?!?
李琳不想活了,怎么有這么壞的地方這么為難人的。她都準備死了,才得到的這么個不靠譜的機會,千難萬苦走到這里,聽聞死訊的時候她心上已經挨了一刀,假如再親自放手等于自己插自己一刀,世上就沒有人會甘心,把這一趟當成是探親。她本來是不抱希望來的,是從饑荒城,希望開始膨脹;在霧林仙境,希望大到無邊無際;到了出口,希望被戳了一個洞,轉眼把她打回原形。就像剛爬到懸崖邊上立刻被一腳踹下去,還不如從來沒有希望的好。
她能怎么辦,原來,中世紀肆虐歐洲的鼠疫、談之色變的非典,歷史上數的出的大病大災,都是有人愛得自私自利,用千萬人的死成全某一個人。她要是貿然把李瑯帶回人間,后果不是她能背負得起的,以后肯定是日夜憂心。
任何事都有相應的代價,世間萬物自有它的平衡法則,李瑯帶著疫病復生,大概人間會變得像個超大號的饑荒城,自己心驚肉跳地逃出來的地方,又怎么能造一個出來。她雖然不是什么大賢大德,可是要做這種惡人,從當下開始學,已經晚了。
李琳低頭不語,手攥的更緊了,仿佛擠壓出來力量能幫她指個明路。
李瑯反握住她的手,“姐姐,你回去吧,你能來找我,我開心得不得了。我躺在醫院里的時候,一直想,再也見不到你了,你聽到我的消息該有多難受,我還有好多的話沒跟你說呢?!?
李琳慘白著臉,因著體力透支,精神也逐漸渙散,對著空氣開始訴苦,“為什么,我這么辛苦來了這里,還不能帶她走?這些年我工作得很辛苦,為了照顧她,我放棄了更好的事業發展和初戀。現在連她都沒有了?!?
“我曾經想過,如果沒有她,我哪用活的這么累,如果沒有她就好了。她死了的這段日子,我一直想,為什么,為什么又是我,她要是小心些過馬路,什么事情都不會發生?!?
“是你對不起我。我恨你,比起不負責任的司機和醫護人員,我更恨你?!?
李琳仰著脖子,聲嘶力竭可以和喪鐘一較高下,可惜天地無情,枉死地獄也不具備人心,并不懂她抱怨什么。
李瑯滑坐到地上,“姐姐,都是我不好,我拖累你了,你快走吧!”
李琳吃力地把李瑯扶起來,“不是的,那都是我一時的瘋想頭,這么去想,沒有你的日子好像能好過點兒。你不是負擔,是我的定海神針,我覺得累,是我太無用,我不愿意承認自己無用。要是沒有你,十年前我就撐不住了?!?
李瑯擁著李琳的肩膀,把下巴放上去,“我都明白,你要好好的,一個人也要好好地,不許不好,我會在天上看著你的。你沒白來啊,要不是你來找我,我還困在饑荒城里頭呢,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F在我什么都知道了,不管等下我回去的是饑荒城還是霧林仙境,我都不怕。你不要一味掛念我,活人不能在枉死地獄久留,你做了你能做的,我也要做我該做的?!?
李瑯剛遇見李琳時,除了覺得自己的樣子難堪,更多是歡喜,來不及去想其他。其實仔細想想,她一個死了的人,這么領回去,往哪兒放呢,她的身份、學歷早就一筆勾銷了,還能光明正大地出去見人嗎。李琳愿意一輩子背著她,她是不愿意的。以往,你嫌我不夠懂事聽話,最后一遭,我要做個好妹妹,“姐姐,對不起,我沒能按時回家,讓你懸著心等我。你回去以后,連我的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
李琳喃喃自語,“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能接你回家。”
李瑯松開手,李琳恍惚記起,要離開枉死地獄,需要念什么咒語,是四個字,“生者來歸,生者來歸,生者來歸?!敝湔Z一起,喪鐘的最后一聲堪堪停了。
幾句話說的雖然無氣無力,大門照樣應聲打開,李瑯擠出一個笑臉,雙臂集中了全身之力把李琳推出去,她還要回身抓李瑯,抓了個空,身子越飄越遠,與枉死地獄的聯系被切斷了。
等李琳從眩暈中清醒過來,人已經站在大街邊上,平地冒出來一個人,熙熙攘攘的人群各有煩惱要奔忙,也沒人有心思多看她一眼。這里是李瑯當年出事的地方,和枉死地獄所在地氣候截然相反,她的穿著屬于奇裝異服一派。
李琳在事故發生后曾經特意來過這里,繁華熱鬧的中心大街,車輛的洪流、喇叭的聲音、刺眼的陽光都讓她心里亂糟糟的。她不由自主抬起手來,遮住眼睛,然后蹲下來捂住臉,這一下子終于引人注目了。
她苦澀地想,頭一回出趟國,就是去地獄,我以后還能好嗎?答案來的緩慢卻也堅定,我答應了她的得辦到,好好活著,把她那一份一起活。走了這一趟,越過千萬里,我已盡我所能,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在赴死之旅中,找到生之信仰,李琳努力讓自己快活起來。死者在枉死地獄的處境由生者與死者的心境共同造就,要是她早放得下,李瑯不會在饑荒城吃那么多的苦頭,一旦想起她來,便努力笑一笑?,F在,她多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新感覺,李瑯還在,不過是出國了。
李琳回來后,查看了許多可疑的資料,所有蛛絲馬跡紛紛指向枉死地獄,所以在電影院她第一時間醒悟過來,她最后一字一頓道,“一定是有人和我一樣,去地獄尋找親人。而且,做了我沒做成的事,把死人帶回來了?!北永锏牟铔鐾噶?,剛好入口,她說完話,咕嘟咕嘟一口氣喝干。
當李琳的講述到名為田遙的人向她索取鮮血做謝禮時,沈振中立刻屏住了呼吸,緊緊抿住嘴唇,H城原來不止他們三個吸血鬼。很少有吸血鬼會孤身一人,他們都有自己的小團體,抱著團生存更加容易,也不容易孤單寂寞。田遙敢獨來獨往,那么他一定本事不小,是吸血鬼中的狼,比起來,沈振中幾個只能算是吸血鬼中的綿羊。
沈振中安慰李琳,“你不要憂心,我送你回家好好休息,后面的事交給我們。我們會去找那個田遙弄個清楚?!?
田遙做的是一錘子買賣,沒有售后服務,李琳不知道怎么找到他。那么就從另一個方向入手,他們要盡快調查H城近期,死于意外的,要么就是死的特別冤屈,或者特別年輕,或者兼而有之。親人心有不甘,一腔郁火非改天換地才能消弭的,順著瓜摸藤,找到生瓜的根。
那一天,在電影院出事的青年男子實際上已經死了,小黃感覺到是他身體外泄的氣,尸檢結果出來,死了半天以上,家屬當然不服氣這個結果,人送進醫院還能動呢,鬧得沸沸揚揚,誰也不聽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