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前,桌子上已經擺好六道常見的冷菜,都是素菜。每人面前先上了一盅湯,湯汁乳白,用勺子攪動,看不出任何門道。它學著別人的樣子用小勺一口一口喝完湯,又夾了幾顆花生、幾片蓮藕墊墊底,不敢多吃,怕主菜上來后,肚子沒有富余。
穿著旗袍裊裊娜娜的服務員端上來一個熱氣蒸騰的大菜盆,掀開蓋子,里面臥著一整只果子貍,看著完整其實燒得酥爛。負責人以帶頭大哥的氣派,夾了一塊不知道哪個部位的肉給新人胡力,解說道,“野味大補,一般的地方可吃不到。”胡力和果子貍名字里都有一個貍字,脫不了親戚關系,它委實下不了筷子,何況果子貍還一副齜牙咧嘴死不瞑目的樣子。電視節目里總是說中國菜講究色香味形,眼前這個具備了哪一點?胡力坐立難安,仿佛看見被剝了皮光溜溜地躺在盤子中央的是它自己,心里嘀咕,我們不是保護動物的嗎,這些不都是動物嗎,還是野生的,沒吃過人的一口糧,也送了命?其他人吃得很歡暢,推杯換盞,大聲交流,你一言我一語,“我上次去廣東吃得野味很鮮,這里的師傅手藝不比廣東的那邊差,果子貍我特意讓他們給我留的,”“這也只算是小菜,后面還有更好的呢。”
胡力覺得自己是孤零零一個,融不進他們的熱鬧里,現在不僅是理念不同,如果不小心讓他們發現自己的身份,才是真的危險了。本來以為他們這么愛護動物,一定可以做好朋友,人和食物是成不了朋友的。
它狀似隨意地說,“你們慢慢吃,我去上個洗手間。”負責人爽朗地說,“快去快回,野味要趁熱吃。你回來晚了,別說我們不給你留啊!”胡力關上包廂門,阻斷了身后一片歡笑。
胡力佝僂著背往后院走去,抬頭看到后院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籠子。籠子里是各式各樣的野生動物,許多它都不認識,估計多是從外地外國運來的。孔雀煩躁地持續沖撞著籠子,尾巴禿了一塊。左右沒有人,應該都在廚房忙著,胡力胸中熱血一蕩,仿佛真領了替天行道的使命,它上前悄無聲息地拔開每個籠子的插銷,把野生動物挨個放了出來,低聲囑咐,“你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們,但是山不親草木還親,我只能幫你們到這里,趕快逃命去吧。”這些動物被關得久了,動作有些遲緩。活動了片刻,兔子一跳一跳,山雞撲楞著翅膀,滿院子一下子亂起來,這時候有一個打雜的小工路過,他一松手懷里的木炭落了一地,大聲喊人,“快來人啊,都,都跑出來了。”
這一聲喊振聾發聵,烏泱泱出來好些個人,拿著各式各樣的家伙。看來這個專賣野味的山莊倒是不騙人,它們的確是真正的野生動物,野性未退,身手矯健,一時間跑掉了不少,只有極個別不走運的被捉了回來。
胡力趁亂跳過木柵欄,準備跟著它們一起跑掉。等它腳沾了地,從草叢里直起腰來,一個繩圈精準地套在它脖子上,好像它是自行送上去的。怎么把它套住了?胡力打開籠子的時候旁邊沒人,它已經想好借口說是幫忙追趕這些逃跑的野味,難道剛才它的所作所為全被人看到了?掰扯個什么理由合適呢?忽然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怎么有一只白狐貍?最近沒進過這種貨啊?”另一人接茬,“我瞧瞧,真的哎,是不是忘了入賬了?”
胡力才發現自己的處境不妙,它眼前的景物不是綠茵蔥蔥,只有黑白兩色。基本上大多數的動物都是色盲,狐貍也不例外,但是它當化成人形的時候,看見的色彩和普通人沒有差別。色盲沒有跳一下之后突變的,唯一的合理解釋是,它,現形了。師傅教授它本門修行的禁忌,只有一條:絕不能吃同為修行者的血肉。有的修行者耐不住寂寞入了魔道,為求快速見效,用這個法子把較弱小的修行者的功力化為己有。它們是正派,做了必然會受到天懲,法力至少一個月之內運用不了。當然邪派也會受到天懲,只不過他們的天懲要特意找到他們,故而來的比較慢。胡力以前從沒把這條禁令放到心上,它主觀上不想吃修行者,修行者也不是那么簡單能讓它隨便吃。它剛剛只吃了點素菜,還有就是那盅內涵不明的湯,問題只能是出在那里了。胡力悔極了,上了年頭的老肉燉成湯,根本算不上好喝,那幫傻子才會喜歡。
逃出去的動物陸續被抓回來一些,胡力被單獨關到一個大籠子里,山莊里的人圍著籠子說了好些贊美它的話,它此刻虛榮心靜如止水,絲毫起不了波瀾。它看著它的那些工作伙伴吃飽喝足后經過它的籠子,對著它指指點點,“之前不知道有這么個好東西,咱們下次也嘗嘗。”這里不會有人救它,它默默探出腳爪,抹掉了寫在面前地上的歪七扭八的求救信。幾個廚師為著野味的烹飪方式發生爭執,其中一個賭氣一刀剁掉了山雞的頭,頭骨碌碌滾到它的腳邊。胡力開始有節奏地劇烈顫抖,像觸了電門。
夜里十二點,胡力還沒回來,十元店的門就得一直給它留著。它住在這里就該守沈振中的規矩,不守規矩就是和沈振中過不去。他撥打了幾次手機都打不通,感情上想摔手機,理智上他知道應該摔胡力的手機。而胡力的手機在它逃跑時掉在了草叢里,它設的音樂是山中蟲鳴,要有專門去捉蟈蟈蛐蛐的才能留意到。可愛先睡了,余英急得要死,胡力和她一起追著劇呢,不可能不回來,她站在門口頻頻向外張望。
小祥過來勸她,“它不是出去吃飯嗎,可能喝多了酒,醉了,在外面開了房間。”
阿毛嘻嘻哈哈,“胡力的小模樣,可能是被人看上招了女婿了。”他不介意把快樂建設在余英的痛苦之上。
余英憋著眼淚,沈振中安慰她,“今天太晚了,可能確實是住在外面了。明天一早他還不回來,我出去找它,一定把它帶回來。”
果不其然,胡力到第二天中午也沒回來,沈振中是守信重諾之人,他拿上標志性的大傘,出發去梅鶴山莊。要不是胡力炫耀地告訴大家,他還不知道H城郊區還有這種腐敗的地方。梅鶴山莊太偏遠,去的人都自行開車,沒有出租車肯跑這一趟,沈振中憑著兩條腿走了全程,這段距離對于吸血鬼也實在是太長了些。沈振中看到山莊的大門和招牌,門邊有指示牌顯示距離里面的廳堂還需要一里地。他喘著粗氣,雙手撐著膝蓋,在心里對胡力說,“等我找到你,你可以選個死法。”
沈振中到了梅鶴山莊的前臺,打聽昨晚來用餐的客人是不是有個動物保護組織,里面是不是有個模樣不錯的小伙子。前臺對昨晚的事頗有印象,“哦,是有這么一撥人,吃完就走了,倒是說過,比來的時候少了一個人,都喝的醉醺醺的,反正一個大男人也不怕他丟了,也沒再繼續找。”
別人可以不找,沈振中不行,“可能我的朋友喝醉了,不知道躺在哪里了。他一晚上沒回家,他女朋友急的不行,我去四處找找,行嗎?不耽誤你們工作。”這個山莊何其大啊,再過去點兒,就出了H城了。胡力又給沈振中出了難題,他要過五關斬六將才能把它帶回去。
山莊占地頗廣,一時找不到也是有的,前臺小姑娘爽快地答應了。沈振中越往里面走,胡力的味道越清晰。他循著氣味,一直走到后院,自然第一眼看到的是正中央巨大的籠子,里面是抓著欄桿直立著的胡力,籠子外面貼著張紅紙條“朱林森老板預訂”。胡力乍一見到親人,百感交集無法表達,慌不擇言,竟然汪了一聲。
沈振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穿越了時空,又看到了當年胡力偷吃供品被抓時的情景。他走近籠子,壓低聲音說,“你不是來吃飯的嗎,怎么把自己弄到這里面去了?”敢收胡力的組織必定不靠譜,難道拿胡力頂了飯錢?胡力隨著他壓低聲音,“一不小心破了戒,我的法力沒了。”
他哦了一聲,心里不由自主生出兩派的聲音,一點兒沒有道德負擔。且聽聽他們怎么說,魔鬼說,讓它待在這里吧,正好趁機擺脫掉它。天使說,再讀讀紙條,你不救它,它就成為別人的盤中餐了,好壞也是一條性命。
兩邊一起生拉硬拽,魔鬼不斷列舉往事為例,天使一味大念慈悲為懷。你說啊,你舉出一個事實來,我便救它。他漸漸要偏向魔鬼一方了,天使及時當頭棒喝,你答應過余英,要帶胡力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