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毛對沈振中說,“人是我殺的,我第一次殺人,沒收住,殺的是壞人。好人是武哥他們殺的,我以為他們是嚇唬嚇唬我,沒想到真的下了手。你中了三槍,動都動不得,我的動作雖然快,還沒習慣這么快,整個人好像是被胳膊腿帶著走,自己也是暈頭轉向的。我沒能救下他們,你要怪,怪我吧!”
“不是我?哪里來的這么多血?”沈振中看著自己的手,還有血珠子往下滴呢。
“怎么可能是你呢,你忘了?你一動都不動,我咬你的腳踝,還有印子呢。你不行,我們不能等死啊,我心里一著急,筋肉勉強生齊了。我要保自己的命,要護著你,只能做到這樣。我把子彈摳出來,你能不淌血嗎?”阿毛言辭懇切,似乎更加合乎情理。
沈振中記起來了,不是阿毛,是他自己,他的腦子糊涂了,可是四肢血肉里還記著。江玉芬只是把我變成了怪物,把我變成魔鬼的是我自己。我變成我恐懼的東西,我就不再感到恐懼了,當時我殺紅了眼,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殺戮與嗜血的狂喜充斥在腦海里。我想要什么,我想撕毀一切我身邊碰得到的東西。等我安靜下來,發現我周圍堆滿了尸體,五歲的幼童被撕成了兩半老頭子被開膛破肚,是我干的。阿毛說不是,我信了,我愿意相信的。我還以為自己是以前的自己呢,要是縮著頭,老老實實當著吸血鬼,這些人還能活好多年,能過上好的生活。做出了那些事,我本不該活著,可是還是不甘心,我不愿意這么完了,我想看看國家的未來,會是什么樣子。
在沈振中心里深處,是不是也這樣想過,正義一直遲到,我再也不等了。老舊的錦繡社區,年輕人陸續搬走老年人不斷死去,佇守這里,待上一輩子老年人腦子眼睛不大靈光,幾十年不變的容貌也能糊弄過去,我們總算是找到了安居之所。可是,靠吮吸別人的鮮血續命,幾十年,身體里都是別人的血,流經心臟、大腦,別人的性情、愛都在里面,把他整個人占據了。
我已經不是我了,我沒能抗拒吸血鬼血的主宰,我就是壞人,壞人就該死。我不能當時死了,罪不得贖,雖然他們說,人和吸血鬼死后并不同路,誰又說一定準呢,我怕,和他們在第幾層地獄相逢,我誰也不想見。
人很容易走錯路,咬著牙從荊棘叢生的路返回去,還是個好人,吸血鬼,早八百年沒有這個資格了。沈振中幼時隨爺爺去茶樓聽說岳全傳,講到岳爺爺風波亭被害,覺得天地混沌,前路晦暗,滿腔悲憤,天下是壞人的天下。他那一整天都是悶悶不樂,結果第二天接著去聽書,原來烏云蔽日,只在一時,天下仍是真相的天下,沈振中又快活起來,不用愁不用慌,乾坤可以扭轉回歸正道。
他想著,現在該死的壞人是我,這就更加容易了。幾十年間一路來見多了善惡無報、熱血無用,自己死了又死,雖未達成父親的期望,也多少追補些國恨家仇,并非一無所得。債主登門,才想起果然有這么一筆帳,死在今日此地,未嘗不可。我本來,早該死了。
阿毛抓住了沈振中的手,手指鉆進他的皮肉里,“你死了,他們也活不過來。要不是你挨了那三槍,你也不會發狂入魔。我懂法的,你最多是過失殺人。也不是,你當時失了神智,什么責任都不該你負。事情從我來的,要負也是我負!”
此情此景和當年何其相似,阿毛又來騙人了。沈振中艱難地承認了自己殺人的往事,原地寸步不移的站著,卻低頭含胸仿佛逆風而行。他抬起了頭,“我接受審判的結果。你們想要我的命,就自己動手來拿吧。我不是說,我沒做錯事。我錯了,萬劫不復的大錯,千刀萬剮難償。但是你們不配,你們沒救過我,也沒救過他們。我甘愿赴死,還他們的命債,不是怕了你們,你們記住!”
當事人同意死了,戰斗沒有繼續的必要,天使仍舊懸在空中,等太陽出來。
可愛許久沒說話,七情殺符被沈振中藏起來了,不許她再用。沈振中擔心她用天雷斬,完全是高看她了。她細想著自己還有什么手段,有,有一條捷徑,天機門所不恥的黑暗法術,作為反面教材記錄在秘籍上。她心里難受的很,沈振中要死也該死在壞人手里,他們都打敗壞人了,怎么還要死呢。
她不管了,要出招了。可愛的眉間現出黑氣,黑氣里生出一朵赤火紅蓮,光芒漸盛。每根指頭漫出一道黑氣,無形無跡地散在空氣里,轉著圈,依次纏上了在場的天使。天使的翅膀兀地著了火,越撲騰越滅不了,焦香里透出肉香。
天使忍無可忍,喝了一聲,“凡人膽敢阻礙天使執法,格殺勿論!”
“住手,你快給我停下來!”對沈振中氣急敗壞的呼喊,可愛聽見了,按照沒聽見處理,自顧自說,“再多給我一點兒時間,我一定行的。我不會有事,你們也不會。”她說完話,口腔里鮮血向上翻涌,咕嚕一聲強咽下去,仍舊在嘴角沁出血絲來。
沈振中看過類似這樣的施法,道士外公死前所用的秘法,都是以本傷人、玉石俱焚的路數,她的修為趕不上老道士的一根指頭,死的豈不是更加難看。
然而似乎又不一樣,可愛眼神越來越迷亂,也許他能得救,就要看著可愛拿性命來交換,這對沈振中而言,是吃了大虧。
沈振中轉到可愛身后,一掌劈在她后頸上,她對沈振中毫不設防,挨了這一掌,立刻整個人栽倒在他的臂彎里。
少了人操控,天使身上的火苗這才自行熄滅,他們連著串從天上掉下來,跌跌撞撞停住腳,樣子略有些狼狽,從一塵不染的白天鵝變成黑羽毛尖兒的仙鶴,看起來不像一開始那么神圣不可侵犯。
沈振中這邊,只有他一人還屹立著,他清楚自己已經到了強弩之末,他感覺到了,在天使追逐之下的那些吸血鬼的如何慌亂、迫切渴望痛飲鮮血的心情。他雙眼流出紅淚,就這樣吧,我一直努力還是無法…不管我做過什么,沒做什么,我終究是骯臟丑惡的吸血鬼,我要是有一點兒良知,早該自我了斷了。可愛上一次損耗了情志,幸而她潛在的神識強大、內心浩瀚,有驚無險地闖了過來,這一次是傷了身體本元。天使不輕易傷害凡人,凡人不知高低,要挑釁天使,難道要連累她到形神俱滅?
想起可愛在荼蘼架旁對自己說,我想為你做點事;站在樓梯上說,我想保護你;拉著他的袖子說,我想和你在一起。我答應你的事,還是做不到,酸楚在沈振中心里涌動,斗志消融,支撐他戰斗的怒火意志消散的干干凈凈。
每行動一下,嘴里都是鐵銹味,他跪到可愛身邊,她胸脯起伏,有氣息,能動,抬起一根手指搭著他的手腕。他俯下頭,可愛輕聲說,“你,喝我的血,我還有后招,能留住他們,你們,快走!”
離開十元店之前,他們把儲存備不時之需的血液一次飲盡,在身體里這些時候已經變成死血了吧,補充些新鮮血液,也許能再打幾個回合。阿毛小祥倒在地上,衰弱至極,也達到了他們極限。阿毛當時要是不和我走,不會是今天的下場,也會有香車美人。他們三個互相照顧,萬事齊全,沈振中并不是必不可少的
不是每個人有機會幾十年的功夫來認識自己,他不肯認命,不只是自己疲累。沈振中滿心的悲傷軟弱,自己的一生掙扎至今,毫無意義。所幸,已經有很多人走了我想走的路,完成了我想完成的理想。
一切自我起,也當自我終。沈振中挑了稍微平整的地方放下可愛,轉過身面對嚴陣以待的天使們,“你們的樣子也不大好看,不如我們談談條件,用我一個,換他們平安。要是硬杠,我還有一戰之力,最終你們會贏,但是會消耗你們很多時間精神。你們總要留點兒對付比我更兇殘的吸血鬼吧。我信得過你們,只要你們承諾放過他們,我把自己交給你們隨意處置。外面的天馬上要亮了,你們點頭,我直接走到日光下面灰飛煙滅,不勞你們動手。被天使殺死,或者殺死天使,都逃脫不了惡魔的稱號。我不怕和魔鬼作戰,你們比魔鬼傷我更深。我確實是不想活了。”
阿毛嘶啞著喉嚨抬手阻止他,“不成,我以前看到過有人這樣懲治不聽話的吸血鬼,日光一層層燎烤,時間雖不算長,痛苦一點兒都不少。”
小祥撲通跪下了,“小黃,我平時待你不薄吧夏天你滿頭大汗經過我們家的店,總有酸梅湯、綠豆湯給你。你去相親,阿毛幫你理過發。你打籃球,我幫你做過替補。我們不是外人,遠親不如近鄰這些天使只能算是你的同事,哪有我們幾個親近。聽我多說一句,你們要殺完世上的吸血鬼至少要忙了三五百年了,劊子手行刑講究先來后到,論資排輩,我們也該排在后面。何必急著先殺我們呢,可愛是個凡人,壽命有限,能不能等她死了,閉上眼睛,拿我們怎么辦都行,不用麻煩你們動手,我們自行了斷,決不多添麻煩。說好照顧她一輩子的。我們不在了她衣服不會穿飯也沒得吃活不了多久的。”
他涕淚俱下,十分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