質地精良的帛布上，是幾行清雋隸書。

詞牌名，套用了蘇野先前為欒云逸搗鼓那首，想來是首和詞。

《虞美人.回蘇三公子》。

“云鸞何須柳巷住。”

“凡花獨自處。”

“坊間聽聞晨鐘起。”

“遍尋滄桑世道、為誰慕？”

“......”

緩聲念完，蘇野暗自點頭：“清而不艷，凡而不俗，好詞。”

“柳青娘子，大才啊。”

這世間女子，最怕孤芳自賞，走了極端。偏偏這置身勾欄，有大量擁蹙的清倌人，卻沒當真把自己，當作跌落凡塵的仙子。

更是渴望，平平淡淡的愛情。

心性難得。

“卻不知她那柄木劍內，藏了什么秘密？”

在銀杏坊駐扎后，偌大個院子，蘇野除了后廚；最喜歡的，便是柳青的秋之別苑。除了清倌人波瀾不驚的心性外，還有她迥異于風月女子的見解。

同她相處，自然少了幾分拘束。

次數多了，蘇野理所當然的知道了柳青娘子的秘密。

不過清倌人不說，他便也不問。

......

“蘇三哥，早。”

天光見亮，下樓洗漱。

剛活動了一下經骨，便聽得一聲突兀的問詢，從廊下傳來。回過頭去，許晴裹著一襲柳青娘子穿過的披肩，俏生生站在廊下。

明眸皓齒，胸脯微微涌起。

有從鄰家小妹，晉升四尾狐貍的苗頭。

“晚間時分，少不得還要幫柳青娘子盤桓，為何不去補覺？”

覺得這個時間點，正是坊里姑娘酣睡之際。

蘇野指了指后院。

“秀兒...秀兒只是想見見三哥。”

蘇野：“......”

什么鬼，蘇某好歹也是讀書人，會喜歡幼齒？

雖然原主身體單薄，年歲也是少年模樣；可兩世加起來，蘇野早已過了不惑之年。

丫頭片子的道行，還是淺了些。

“外邊冷，回房去吧。”

被許晴盯得頭皮發麻，蘇野局促著撓了撓頭。

想不出更加得體的措辭，便木然著出聲催促。聽得蘇野催促，眉目乖巧的秀兒，卻是突兀開口：“不知蘇三哥，當年為何殺人？”

“因為胸中不忿。”

“終究是殺了人的。”

站得太遠，加之廊下晦暗。

蘇野看不清許晴的神情，自顧自的答道：“有人拔刀，是為吐盡胸中義氣，有人出劍，則為蕩盡天下不平。都是殺人，的確沒有區別。”

“咯咯。”

“蘇三哥言辭懇切，秀兒果然沒看錯人！”

掩嘴輕笑了一回，許晴俏皮轉身。徒留前院的蘇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以后是去見柳青娘子呢？

還是去秋之別苑呢？

......

轉過屋角，秀兒仿照清倌人打理的發髻，倏忽散開。

腦后的霧氣鬼眼，愈發赤紅如血。再度將許晴短短兩日，便異軍突起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了幾分。

“呵。”

“天下男人，就沒一個好東西。”

前院的懵比少年。

我不是，我有。

西六街的客棧內，換了幾張身份文書，以至于官差苦尋不見的姜婉兒，舔了舔發紫的嘴唇。

“那小賊承認殺人，心魔已經種下！”

一旦決口放大，他很快就會成為下一個馮炎。

抑或者，許晴！

“呼！”

打開銀杏軒的房門，紅衣少年打了一個寒顫。

旋即扯起秀兒還回來的氈布，擁著《大衍辭林》，靠在床頭。

......

“多謝知白老弟，救我吳家老小。”

得知二度斬首，是為了逃脫欺君之罪，吳天養剛進得門，便將一雙雪白銀錠擱在桌上。

幾日不見，吳二公子卻是闊綽了許多。

十兩紋銀。

算是吳法曹半個月的收入。

唯獨縮在袖中的右手，預示著這吳飯桶，從吳母給的饋贈中，吃了不少回扣。

蘇野見得，也沒戳破。

“恭喜明志兄，養氣境圓滿。”

“同喜同喜！”

知道老爹來過銀杏坊，吳天養對于蘇野的說辭，便也沒甚意外。

“不知明志兄，打算何時開法？”提起修煉，尤其是這對父子的格物契機，蘇野又是一陣莞爾。

吳冠文，為“法必行”。

吳天養的，則是“不逾矩。”

字面來看，便是吳法曹言出必行，但凡《大肅律》內的規定，都會無條件響應。吳二公子，則是只要不觸犯《大肅律》，都樂意試探。

父子仇人，莫過于此。

......

“開法之事，留待成人禮吧。”

東郊盲女案，在馮炎伏誅時已經畫上句號。

加之吳天養在這個節骨眼，養氣境圓滿，算是雙喜臨門，成了吳家老小眼中的香餑餑。言語中，便不自覺的流露出些微志得意滿。

“喔，可是在成人禮開法，有更多好處？”

聽得吳二公子，主動提起那六年前，吞噬了蘇牧辰魂魄的成人禮，蘇野眼底轉過更多期待。

“銷兵池旁，便是衍武祖雕像，此事，知白老弟應該知曉？”

蘇野聽得，暗自點頭。

“據說成人禮上，凡能踏入武祖石刻兩百丈范圍，便能借得一絲獨夫意志，進行參悟。”

“幸運者，甚至能從銷兵池內，覓得自身法寶。”

吳天養侃侃而談，蘇野卻是目光瞇起。

不知想到了些什么。

半晌，方才回過神來：“明志兄可知下一次成人禮，會在何時？”

--肅武宗十二年，天妖蕩清后的第一次成人禮，折了近兩成的牧州兒郎。

凡是踏入銷兵池兩百丈范圍者。

九品尸骨無存。

八品殘肢斷體。

七品，則像蘇二郎一樣，精血被瞬間抽空！

而今再提成人禮，無不談虎色變。

“據家父所言，當是來年中旬，也可能在入秋以后。”本就是來尋找蕓娘，加之袖中留有碎銀，聊過幾句。

急不可耐的吳二公子，便火急火燎著下樓去了。

“明年秋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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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三哥，是我。”

子時二刻，前來換班的呂洪義，剛被蘇野安排到三樓的雜物間安歇；秀兒的聲音，再次在門外響起。

生性乖巧的小婢，來得這般頻繁。

不知所為何事？

打開門來，許晴欲言又止的站在門口。

“......”

四目相對，見得少女眼中的濕漉，蘇野下意識的移開目光。方才發現，自己平素里那些大膽，都是裝的。

真被姑娘堵門，便會現出原形。

“屋外苦寒，三哥不請奴家進門？”

“喔。”

蘇野讓出半個身位，秀兒便俏皮著擠進門來。

沖鼻的處子幽香，燒得少年面皮發燙。

“好冷，蘇三哥你靠近些。”似是過去一天半的熟絡，讓許晴大膽了一些。見得蘇野愣在門口，嬌羞著指了指床頭的空位。

少年不答，默然將行將熄滅的火盆，往秀兒方向挪了挪。

“蘇三哥，你就這般嫌棄秀兒么？”

蘇野：“......”

“我冷。”

蘇野：“多喝熱水。”

“火盆靠得太近，木炭嗆人，勞煩三哥移開些。”

“多喝熱水。”

許晴：“......”

......

“蘇三哥，趁奴家還沒坐堂，你贖了秀兒吧？”

“蘇某不知是哪里，讓姑娘生了誤會；加之眼下罪籍未除，何來銀錢為姑娘贖身？”強自尬聊的少年，無辜著攤開雙手。

“......”

“罷了，三哥心屬娘子，算是秀兒癡心妄想吧。”

“多......”

聽得許晴，話題逐漸跑偏，蘇野那句“多喝熱水”又要脫口而出。就見秋之別苑的小婢，滿眼幽怨，低下頭去：“便請三哥，給秀兒留個念想。”

窸窸窣窣的響動過后，蘇野扭頭看天。

“男女授受不親，還請秀兒姑娘自重。”

姑娘啊，主動是好。

可惜鋪墊不夠啊，勾欄內談情傷錢，談錢傷腎。

穿好衣服先......

卻被這秋之別苑的小婢，接連搶白。

蘇野背對著她，便連許晴身周騰起的鬼霧，都沒能發現。

“泠泠。”

清冷的鈴聲響過，銀杏軒窗外忽地起了怪風，就見一襲鬼霧繚繞的黑衣踏空而來。幾個起落，已經在窗旁伏定，距離蘇野，只有三丈之遙！

與此同時，蘇野那自黃龍士拜訪過后，便不停瘋長的頭發。

忽地分出幾絲。

在窗口綰出一個繩套。

融入黑夜，兀自隨風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