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爾達內眉頭半天沒有松懈,即便到了半夜,他還站立在領主宮的墻頭,今夜和他一樣不眠的還有整座城市。動亂越來越大,士兵已經無法壓制。這位領主作為國內的激進派,早就想下達屠殺令,但是理智還是抑制著他的狂熱,這種命令是違背日漫特王的,在萬不得已之前絕不能越界。
凱爾納人根本不需要秩序,不需要策略,在互相鼓舞中,光是吶喊就讓日漫特士兵退縮。這里只是凱爾納的偏遠地區,所以日漫特沒有大軍駐扎,城防軍的數量當然無法比擬整個城市中凱爾納人的數量,就算凱爾納人用尸體堆也能活埋日漫特的軍卒。
領主不斷將手中的水杯在磚石上敲擊,除了這些暴民,還有德魯伊異端存在,這才是他最擔心的事情。根據目前的情況來看,德魯伊異端和暴亂沒有直接關系,但是作為凱爾納人的本土信仰,德魯伊教派在此刻絕對擁有一呼百應的向應力。
“如果那些貪生怕死的貴族和我一起上柬,這些凱爾納人在幾年前就已經死光了。”領主啐了一口。并非所有凱爾納人都是狂信徒,他們的信仰更多處于感激和信任,所以包括日漫特王在內的絕大部分統治者對于凱爾納人還是比較寬容的。但是日漫特內部的激進派則不然,他們不滿足于只對德魯伊教進行清洗,堅持認為凱爾納人也應該一起清洗,或者貶為奴隸。
“這就是你的臨終遺言嗎?”沙啞而低沉的聲音從領主背后傳來。瑪爾達內也是身經百戰的戰士,他迅速回過頭擺出防御的架勢,但當他看到只有一個身穿灰袍的瘦弱男子,便又放下心。領主拔出腰間的騎士劍,打量著這個男子:“看來你的情緒不佳。”
男子沒有說話。領主耍了一圈劍:“看來你就是異端。”
“克瑞提斯,德魯伊教的祭司。”德魯伊面無表情地看著領主,他的心中已經沒有激烈的感情,此刻一片冰涼,所有的心意都集中在一件事情:殺死瑪爾達內。
“耶瑞爾塔斯絕不會贊成屠殺。”克瑞提斯想起曾經日漫特修士法恩對耶瑞爾塔斯的描述。
“我贊同,我也并不喜歡屠殺,這太滅絕人性。但如果為了偉大的圣主,犧牲我一人,換取整個人間的正義,我想我是愿意的。”領主揮著手,日漫特親兵就圍了上來。
“你將只能得到死亡,而不是正義。”匕首從袖中滑到手里,這是克瑞提斯唯一的武器。
“那么你也不是。”領主看到匕首,有些嘲笑地說道,他知道德魯伊是所謂的智者團體,很少有能夠以一當十的武夫。
“因為我同樣可以付出自己。”克瑞提斯的兜帽隨著風落下,已經灰白的頭發灑落下來,雖然面容還顯示他只到中年,但憔悴的眼神和表情足以證明這個男子付出了多少。
“那我們是同樣的人,我的瘋狂同樣是你的瘋狂。”瑪爾達內嘲笑道。
“是,所以死吧!”克瑞提斯突然吐出一個領主沒有聽過的音節,瞬間狂風呼嘯,德魯伊順著風一步上前,反手和領主的長劍對在一起,劃出一串火花。
“這就是你的妖術嗎!”瑪爾達內瘋狂地大笑,手中的劍卻越發的快速,即便處于逆風也讓克瑞提斯難以抵擋。
克瑞提斯轉步從三個方向刺殺都被襠下,這才后退一步拉開距離,身上已經被劃出幾道血痕,但德魯伊毫不在意,就好像沒有知覺一般。領主不會讓刺客有時間休息,大喝著一劍劈向前方,在克瑞提斯閃避后,幾乎將地面磚石碎裂。
德魯伊頭都沒回,完全不在乎對方的力量,高舉左手,一道刺眼的亮光從空中落下,這是星辰之力匯聚而成的光束,將瑪爾達內的盔甲和地面一起洞穿。領主順勢將盔甲扔在地面,有些驚疑不定:“好高的溫度。”剛才雖然閃開了,但是那熾熱的高溫幾乎讓領主精神恍惚。
周圍的親兵等到領主退開的空隙,全都圍堵上來。克瑞提斯不可能讓他們靠近,腳在地面以跺,周圍便“轟”的炸開,地面磚石全都粉碎,甚至可以穿過好幾層看到領主宮最底部。
瑪爾達內稍微踩了一下地面,感受到有晃動,皺眉道:“雖然你隔開了士兵,但我們腳下這塊,也僅僅只有一點支撐。如果發生劇烈沖擊,我們都會死,我想即便你是妖人,也會摔死。”
“那就死吧!”克瑞提斯完全沒有思考,直接沖上前,隨著腳步整個地面都顫抖起來,顯然因為德魯伊的重量在偏移,整個地面都以支柱為支點開始歪斜。
“看來你是真的瘋了。”瑪爾達內閃過攻擊,此時他不敢回擊,必須立刻跑到能夠使平臺保持平衡的位置,只要等士兵搬來能夠跨越十米距離的墊腳物,他就可以回到安全的地方。
“在你殺死她的時候,就瘋了。在你燒毀森林的時候,你就注定要死亡!沒有人可以再阻止我。”克瑞提斯又一次攻擊落空。
瑪爾達內不知道克瑞提斯口中的“她”和“阻止”說的是什么,但大致聯想到了:“森林只是死物,你卻要為他陪葬。”
“自然之靈啊!聆聽這罪惡之語。將你們的力量借助給我,我將為你們復仇!”克瑞提斯高喊著,無數到星光從手中迸發,瘋狂射擊著領主。但僅僅片刻,克瑞提斯就開始喘息,自然之靈開始排斥他的呼喚:“你們都不愿意復仇嗎?你們和凱爾納人一樣懦弱?”自然之靈沒有過多回應他,只是越發的抗拒。
“無論你們怎么想,或許愛思特說得對,平衡才是唯一的正確。那我就放棄正確,我將索取你們的力量!完成這次復仇!”克瑞提斯聲音越發沙啞,猛然間,強大的力量從四周涌出,所有人都覺得天地昏暗,胸口如同被堵住。
“這就是德魯伊的法力嗎?”領主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站立。
“這個問題,留待你死后在探討吧。”克瑞提斯的聲音不再帶有一絲感情,磅礴的法力從四面八方噴涌而出,整座領主宮開始顫抖,土石崩塌,星辰墜落,泥土伴隨著植物在一瞬間沖垮了領主宮的地基,然后整個建筑都化為碎片,最后被砂石覆蓋。
整座城市都安靜了,無論是凱爾納還是日漫特人,都親眼見到了領主宮在一片星光中化為齏粉。
“菲索爾茲姆降臨了!”不知道是誰率先高喊了一聲,所有凱爾納人都開始奮起,幾乎是用血肉之軀堵在日漫特人的刀槍前。
克瑞提斯跌落在地面,他借助最后的法力減緩了沖擊,模糊地視線中沒有搜索到還活著的日漫特人。他知道自己的復仇已經完成了,開始逐漸衰弱的他明白,他已經失去了自然之靈的信任,作為一個德魯伊祭司,他卻再也無法借助自然之靈的一絲一毫的力量。德魯伊,順著廢墟的邊緣,強撐著身體走向遠處。
“菲索爾茲姆……”德魯伊不斷地念著這個稱呼,但并沒有回應,他嘆了一口氣,才第一次真正明白導師翡恩特的教誨:“德魯伊只是借助自然之靈的力量,而非強取。”他能感受到,當他強行索取力量之時,自然之靈發出了何等哀嚎,盡管他并沒有傷害他們,只是任由自己的憤怒驅使這些力量,破壞了原本平衡的自然,違背了他們的意愿。克瑞提斯坐在荒野中,他感受著周圍的自然之靈,他依然可以探究他們的奧秘,但是自然之靈們無視他的請求,主動避開他的視線。
“這……”克瑞提斯想自言自語,但還是搖頭。他無法后悔自己的選擇,他知道這一步走出,確實將無法回頭,愛思特、伊爾莎還有曾經所有的德魯伊同伴都害怕他踏出這一步,瑪莎在過去就擔憂過,一個德魯伊如果沉迷法術,他會逐漸遠離德魯伊之道,如今這個告誡應驗了。
如果瑪莎和愛思特在,一定會質問:“如果你的復仇讓你也不再正義,那么你的復仇除了把你自己拖下深淵,還有什么用呢?”克瑞提斯只能默然不答,的確沒什么用,已經失去了不可能再得到,他也不可能一個人殺完所有的日漫特人,更何況,顛覆凱爾納的不僅僅是日漫特,還有凱爾納人自身所誕生的貪婪之心——就好像一個天平,你只要在他支點以外任何地方施加一個壓力,天平都會發生偏轉。
德魯伊休息好后,將兜帽重新戴上,他感受了一下四肢和知覺,比以前要遲鈍太多。曾經的他,在許多年中都有自然之靈時刻伴隨,他們交流,互相幫助,而此刻的他卻如同行走在渾濁的水中,阻力無處不在,阻擋著他每一個動作,五官如同被渾濁之氣塞住。
克瑞提斯翻過山嶺,再次來到城鎮,他需要從這里出發,繼續前往橡樹圣林。如今只剩下他一個人,他也無憂無慮。這只是一個小鎮,作為交通樞紐,還算繁華,但是并沒有太多的生機,想必也是因為日漫特的入侵所導致。灰袍德魯伊隱匿在人群中,他不想看到這么多人,也不想和誰交流,既然他已經陷入孤寂,那么就繼續孤寂下去。
“放開我!”人群中有呼喊,這不難聽到,肯定是日漫特士兵又在欺辱民眾,這種事情聽說就算在曾經的王都瑪納斯特都屢禁不止,更何況這種偏遠地區。克瑞提斯停下腳步,他感受到自己的憤怒從心中生氣,他有些詫異,曾經無數次遇到這種事情,德魯伊一行人也無力出手,只能忍氣吞聲,甚至暗中施展法術都不能,他們必須避開一切可能暴露身份的因素。但如今,只是一點點小的騷亂,也許只是士兵想要搜刮點東西,并不傷人性命,但灰袍德魯伊就有些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當你踏出這一步,你將無法回頭。”愛思特的聲音在克瑞提斯的耳邊回蕩,不僅僅是失去自然之靈的眷顧,原來是連自己都失去了。
克瑞提斯看著自己的雙手,這雙飽經風霜的手不知不覺中都有些顫抖,他們染上過鮮血,而且不是在戰場,是在自己的復仇和殺戮中染上過,所以現在他們不再忌諱這一點。眼前那些欺辱民眾的士兵已經不再是彩色的,而是被蒙上黑白的陰影,就好像他們的生命無關緊要,可以輕易地被自己奪走。
灰袍德魯伊失去了法術,但是他的膽怯之心反而也隨之失去,直接放棄思考,腳開始移動,幾個呼吸間就來到兩個士兵之間,手指夾著匕首飛速抽出,然后灰袍在空中劃出一道圓弧,兩個士兵就倒地身亡,鮮血從喉嚨噴出,灑在周圍。
“啊!”周圍的凱爾納人和日漫特人都開始驚呼,哪怕是剛才受到欺辱的那些人,他們顧不上身上的血污,開始后退,然后尖叫著逃跑。克瑞提斯站立著,冷漠地看著一切,他沒有嘲諷這些人的懦弱,他知道此刻的自己看起來有多么殘忍和冷淡。灰袍德魯伊看著遠處趕來的士兵小隊,沒有多余的動作,直接沖刺向前,展開廝殺,十幾個回合交鋒后,十幾個士兵盡數殞命。
沒有法術的克瑞提斯同樣可以這樣利落的殺死敵人,他在戰場和逃亡生涯中磨練出來的不僅僅是法術。他將染血的灰袍隨意丟下,然后隱入四通八達的小巷。等他改變裝扮再次出現,小鎮同樣進入了戒嚴,但這樣一個本來就人手稀少的小鎮再分開士兵進行搜索,更不被克瑞提斯放在眼中,他可以各個擊破。
在酒館中等待了半日,來自西邊的信息就流傳過來了,是凱爾納起義軍的信息,他們見證了菲索爾茲姆的神跡,偉大的菲索爾茲姆將要拯救她的人民,推翻邪神耶瑞爾塔斯的統治。這個消息本來只是互相低聲交流,到了后來直接被旅行者們高聲探討,越來越多的凱爾納人聚集在這里。
“菲索爾茲姆的神跡嘛……”克瑞提斯呢喃了一聲,他不知道該表達什么,的確,自然之靈的力量可以算菲索爾茲姆的神跡,但其實他明白,這個所謂的“神跡”讓他失去了菲索爾茲姆的眷顧,那么這還能算是是眷顧嗎?對于克瑞提斯來說,被叫做懲罰才更加合適。
他低語了幾句,然后就站起身,他不想參與這些凱爾納人的討論,也不想做鼓動他們獨立的領袖,他非常非常累了,到了如今,唯一可以支撐他的只有“憤怒”。
“到了如今,我依然不是一個合格的祭司。”克瑞提斯自嘲了一句,他看著眼前的尸體,將匕首上的血跡擦干,“我從未想過……如今的我完全無心向誰展現菲索爾茲姆的神跡。神靈已經懲罰了我,我不在意,我會用自己的方式去繼續侍奉她……”他將匕首收起,走出屋子,屋外的數十個士兵都已經死亡。灰袍德魯伊在當日下午,奇襲了鎮中的治所,輕松地殺死了這里的日漫特行政官。剛才他回答的正是行政官的問題:“你難道想要用這種方法展現你們菲索爾茲姆的神跡嗎?”
當克瑞提斯離開后,恐慌開始在日漫特人中傳播,他們將這些屠殺稱為“菲索爾茲姆的復仇”。凱爾納人并未知曉這一消息,但是從日漫特人的恐慌中得到了極大的鼓勵,僅僅三日,熱血的凱爾納人就匯合了西方的起義軍,愈發壯大的隊伍開始席卷整個凱爾納西北方。幾日之內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凱爾納——和以往快速被鎮壓的起義不同,這次是菲索爾茲姆的神賜,即便日漫特人都開始流傳“復仇”的傳說。
伴隨著起義軍的前進,越來越多的城鎮都遭遇了“菲索爾茲姆的復仇”,施政平和的日漫特人只會被打暈、驅逐,而但凡有一絲欺壓凱爾納人的日漫特官員全部都被毫不留情的殺死,一些小地方的僧侶們也被一擊致命的殺死。起義軍跟隨在后收獲越來越多的人手,以無可阻擋之勢開始占據原本屬于凱爾納人的地盤,以至于和日漫特正規軍交鋒都不落下風。
“噗”鮮血再一次濺在克瑞提斯的面頰,只有滾燙的鮮血才能讓灰袍德魯伊恢復一些神智,讓他不再冷漠。他有些迷茫地看著眼前一地尸體,他已經記不得這是第多少次殺死這些殘忍的日漫特人。“愛思特說的是對的。”德魯伊想到,每當他殺死更多的日漫特人,日漫特人對凱爾納人的欺壓就會越發殘酷,起義軍和正規軍的戰斗就會越發激烈,死傷越來越多,這并非克瑞提斯的責任,但確實是以他為誘因。這種刺殺無法真正拯救凱爾納大地,這種刺殺的意義只會讓自己背離菲索爾茲姆之道越來越遠,遠到灰袍德魯伊都無法再一次見到曾經的道路——他無法想象這樣一個沾滿鮮血的雙手,如何才能再一次抓起代表德魯伊智慧的橡木權杖,他無法幻想將來有一天自己還能不能穿上德魯伊的白色祭司袍,用它掩蓋住身上的血污站在神圣的露薩娜之下。如果大德魯伊安彌勒爾和自己的導師翡恩特再一次見到他,會用什么樣的語言去表達他們的惋惜?
“我還可以回頭嗎?”德魯伊黯然神傷,他又一次走出昏暗的室內,將匕首隱藏在衣內,他已經不能再穿灰色以外的衣服,其他任何顏色衣服都會讓他的信念動搖。
克瑞提斯的刺殺從凱爾納西北一直延續到東南,他沒有按照原定路線直接回到橡樹圣林——他覺得自己被憤怒徹底支配,回到橡樹圣林只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念頭,所以他不能回去,更不能讓凱爾納人察覺出他的路線。他用鮮血鋪墊出一條道路,一條根本不知道通往何方的道路,他的世界只存在于凱爾納了,甚至無法跨越繆拉爾河。他不能踏出凱爾納地界,一旦他踏出,他會失去方向,再沒有凱爾納人的地方他還會繼續殺死日漫特人嗎?那里沒有暴政,沒有剝削,沒有對菲索爾茲姆的褻瀆……如果他只是抱有對日漫特人的仇恨而去繼續殺戮,那么他到底是為了殺戮而殺,還是為了所謂的侍奉菲索爾茲姆?所以他不能去思考這個念頭,他只能束縛在凱爾納大地,屏蔽思考的能力,做一個執行自己計劃的機械。
“偉大的菲索爾茲姆,在此刻,我不再奢求您給予我指引和諒解。但我將祈求,祈求在我再一次踏上橡樹圣林之前,在對我展開審判之前……”聲音最后在風中消散,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