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代十國全史Ⅱ:萬馬逐鹿
- 麥老師
- 8字
- 2021-01-26 17:51:43
第三章 中原大洗牌
“三朱”反目
孫儒敢背叛秦宗權,是因為他認定秦老大不行了,秦家班馬上就要破產重組了。孫儒這個判斷雖然在大方向上沒有錯,但在具體時間上誤差了一年多,這種精度的預測要是用來炒股,可能已經賠得底朝天了。
讓孫儒判斷產生失誤的原因,倒不是秦宗權小宇宙爆發,重新變得英勇頑強,而是中原的戰略態勢又發生了劇變。他原先最怕的三個大敵,也是汴州結義的朱氏三兄弟——宣武節帥朱溫、天平節帥朱瑄、泰寧節帥朱瑾,已經自己打起來了。按西方史學家的命名習慣,可以將這次戰爭稱作“三朱之戰”,這是唐末亂世中一個曠日持久的重要戰場。
“三朱之戰”的起因,也許可以從一位名叫敬翔的大唐勛臣之后說起。
大家都知道,大唐帝國一度被女皇武則天的大周朝取代,后來幾位仍忠心于李唐的朝廷重臣,乘武家老奶奶病重之機,發動一次政變,才重新恢復李唐的正統。領導這次政變的重臣中,有一位中臺右丞敬暉,后被追封為平陽郡王,一度頗為顯赫。可惜此后敬家便一代不如一代了,到了敬暉的第五代孫敬翔,已是平頭百姓一個。
在黃巢進長安前,敬翔去長安參加進士科考試,這位才氣過人的“平陽郡王之后”落榜了。落榜的敬翔只好流落汴州,投靠同鄉好友王發,每天去王家蹭飯。
飯蹭久了,連敬翔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他便到附近軍營邊擺上一張小桌,掛起一個小牌,上書:代寫情書,泡不到妞不要錢;代作報告,領不到獎金不要錢……
敬翔博覽群書,才思敏捷,作文不求艱深高古,但求貼近流行時尚,時不時抖一個包袱,讓人在忍俊不禁之后深有感觸,類似現代作家“當年明月”。雖然那時沒有網絡,但沒過多久,他的文名還是在汴梁軍營中傳開了,連朱溫也知道城中有個代寫文章的敬秀才,覺得這人可能是個人才,于是將他召來進行一次面試。
朱溫見敬翔,問:“聽說你正在讀《春秋》,這是本什么書啊?”敬翔答:“《春秋》是記述諸侯間征戰用兵之事的書。”朱溫又問:“那么書上所記的用兵之法,可以為我所用嗎?”敬翔答道:“用兵之道,最講究出奇制勝,最忌諱墨守成規。《春秋》所記,都是古人的用兵之法,今天不可以簡單套用!”
如果那天面試的考官,是認為“事不法古訓,而以能長世,非說所聞”的孔老夫子,或是認為得到一部《武穆遺書》就可以天下無敵的完顏洪烈親王,那敬翔已經落選了。但身經百戰的朱老板是識貨的,聽完最后這句話,不禁大喜:這就是人才啊!所以面試這玩意兒,成功與否,除了看自己的本事,更要看老板的水平。
且說在第二次汴州大捷時,朱溫的兩位義兄朱瑄、朱瑾發現朱老三手下竟有如此多勇猛之士,由衷地感到了眼紅。以前奔襲滑州遲到一步,還以為是偶然,今天算看清楚了,跟教科書上說的一樣:那是歷史的必然啊!
在朱氏兄弟看來,朱溫軍中那些任意打劫王敬武的彪形大漢,就是最寶貴的人才。光眼紅是沒用的,朱瑄、朱瑾兄弟采取了治療措施:建立健全人才市場,鼓勵流動,力爭實現人才資源的優化配置。秉承這一先進理念,朱氏兩兄弟在曹州(今山東定陶,黃巢的老家)、濮州(今山東鄄城)境內貼出了很多招聘廣告:本節鎮高薪誠聘牙兵多名,待遇從優(下面注明與宣武同行收入的對比明細,證明所言不虛)云云。
雖說曹州、濮州都是朱瑄的地盤,但畢竟離朱溫的地盤很近,招聘廣告的誘人內容,還是一陣風似的傳到宣武境內,使朱溫手下出現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跳槽風,好多大漢連辭職報告也沒寫一份(沒辦法,那是個多數人不識字的年代),就擅自離職,到天平那邊應聘上崗去了。
朱老三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其實回想一下,朱溫這些兵是怎么招來的,不難得出結論,朱老大和朱老二的做法,比起朱老三自己干的事兒,已經是溫柔百倍了。這種事兒你朱老三都值得生氣,那平盧的王敬武早該氣死了。
不過這只是在下的看法,朱老三有自己的一套標準:雖然你們曾出兵救過我的急難,但也不能挖我的人啊!不知道咱做事的習慣,從來都是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嗎?
現在,看出朱老板面色不善的敬翔,乘機向朱老板提出了他的第一條重要的建議:“方今天下,誰都想圖大事,你不算計人,人便算計你,與其等著別人來算計,不如咱們先下手為強!”
朱溫問道:“怎么個先下手為強?”
敬翔獻計:“現在朱瑄、朱瑾兄弟用重金厚利引誘我軍軍士,我們不妨將計就計,挑選一批忠誠可靠的心腹將士假意去投靠,一來取得口實,二來伏下臥底。然后主公可上奏朝廷,通知四鄰,宣布出兵討伐叛徒,正大光明地進攻朱氏兄弟,可以讓他們連本帶利都吐出來!”
朱溫聽罷,興奮地一拍書案:“你真是上天派來的奇才,助我成大事!”
不久,在鄆州,朱瑄收到了義弟朱溫的一封信函。
朱瑄帶著喜悅的心情拆開信封,當然,這喜悅并不來自朱老三的問候,而是最近幾天的征兵工作進程喜人。不僅應聘的人數突然大增,而且經他親自測試,素質也非常之高,都是可以補充進領導隊伍的。
這種愉快一直保持到他看清義弟朱老三那笨拙的筆跡之前。然后,朱瑄憤怒了,朱老三在信中口氣非常不禮貌,完全不像幾個月前汴州結拜時,那位一口一個大哥的朱溫。信的內容更讓人無法接受,不但宣布挖墻腳是一種嚴重的不正當競爭行為,要求老大、老二立即無條件遣返所有原宣武士兵,還要他們保證今后不再發生類似事件,否則一切嚴重后果,由老大、老二負責。
朱瑄不是嚇大的,朱瑾更是吃肉的,不信可以去問問齊克讓,這兩兄弟在軍閥食物鏈中都不是低端生物,哪有拿到手的東西還會退出來的道理?更何況我們對朱老三有恩,你還沒報答呢!因此,怒氣沖沖的朱瑄馬上回了信:好你個忘恩負義的朱老三,你有種玩真的,別玩嘴皮子!

▲ 887年,朱溫與朱瑄、朱瑾開戰
朱瑄顯然是失算了,朱老三每次作態,那是真要動手的。其實,朱溫早已向朝廷上報了自己的“冤屈”和“不得已”的處境,表明了還擊的必要性,并悄悄集結數萬大軍,準備對結拜大哥開刀了,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回信。
八月十一日,收到朱瑄回信,取得用兵口實的數萬宣武軍,在主帥朱珍、副帥葛從周、李唐賓等一批宣武名將的指揮下,突然襲擊了天平三州中距離汴州最近的曹州,一舉克城,擒斬刺史丘弘禮。
然后,朱珍立即揮軍北上,乘勝進攻濮州(今山東鄄城)。朱瑄接到戰報,吃驚之余,連忙叫上兄弟朱瑾,倉促集結了天平、泰寧兩鎮大軍數萬人,馳援濮州,與宣武軍相遇于濮州西南的劉橋,立即展開大戰。
此時從雙方參戰的表面陣容來看,兵力應該是不相上下,朱瑄、朱瑾兄弟也是能戰之將,并不比對面的朱珍、葛從周、李唐賓遜色多少,這本應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但是,由于敬翔的計謀已經生效,天平、泰寧兩軍中已經混進了不少朱溫的心腹勇士,這批人因為驍勇善戰,被朱氏兄弟安排在軍中的關鍵崗位,結果這些人臨陣一倒戈,這次會戰就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
劉橋大戰,天平、泰寧聯軍大敗,損兵達數萬之眾,有五十余名都將一級的軍官被俘(從這個數字來看,這里的“數萬”可能不少于五萬),朱瑄、朱瑾兩兄弟僅率少量殘兵逃回鄆州。這是“三朱之戰”中最關鍵的一役,朱瑄、朱瑾兄弟一開局便落了下風,此后雖來日方長,雙方也互有勝負,但在大勢上,朱老大、朱老二一直讓朱老三壓著打,始終沒有恢復元氣的機會,直至覆亡。
濮州刺史朱裕是朱瑄的弟弟,他雖見援軍敗于東橋,但仍決心守下去,朱珍圍城一月有余,未能攻克。濮州不能不救啊,九月中,元氣大傷的朱瑄四處收羅兵力,又勉強湊起一萬余人,交給另一弟弟朱罕率領,再援濮州。朱溫聞訊,親自趕赴濮州前線,截擊天平援軍,九月二十一日,朱溫在范縣大敗天平援軍,擒斬朱罕。
兩戰兩敗,朱瑄在短時期內,已經沒有再向濮州派救兵的可能性了。十月十二日,被朱珍圍攻了近兩個月的濮州失守,朱裕突圍逃走,只身回到鄆州。天平三州,朱溫已經拿下其中兩個,他對戰況很滿意,勉勵朱珍說,老弟你再努一把力,把鄆州也給我拿下來。
朱珍當然不愿放跑這個立功的良機,他的人顧不上休整,立即又殺往鄆州。來到鄆州城外,朱珍突然收到了城中送出的一封密信,他拆開一看,落款人正是前幾天還和他在濮州上演攻守大戰的朱裕。
信的前半部分是一段賞心悅目的馬屁:將軍你真是百戰百勝,用兵如神,兄弟我自愧不如云云。后半部分就比較關鍵了:兄弟我想明白了,和你打是打不過的,濮州守不住我還可以投鄆州,鄆州也守不住我還能去哪兒?所以我下定決心,棄暗投明,愿于某月某日夜,打開城門,迎接將軍入城!
看到這樣的好消息,朱珍大喜,勝利在望啊,攻取鄆州就不用費力了。便宜這玩意兒,不占白不占,所以到了約定的晚上,朱珍率軍如約而至。看來挺順利,鄆州城門果然打開了,朱珍馬上命諸軍進城。
誰知先頭部隊剛剛入城,城門突然放下一道沉重的閘門,將城內城外的宣武軍隔成兩半,同時,大批伏兵出現在城頭,殺聲震天,已進城的數千宣武軍被困于甕城,面對城頭的矢石齊發,避無可避,頃刻間就被盡數殲滅。
朱珍知道中計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救援先頭部隊,只能眼睜睜地看他們覆沒,但見士氣受損,朱珍估計短時間內已無望克城,便收兵退回濮州。朱瑄、朱瑾兄弟雖取得一次大勝,但前兩敗損失未復,如追擊朱珍,未必能勝,便置近處的濮州于不顧,揮師西南,收復了曹州。“三朱大戰”的第一個回合就這樣結束了,雙方都未能KO對手,但朱溫以點數占上風,暫時進入中場休息階段。
既然是中場休息,濮州城中的大將朱珍,就做出了一個讓一般人聽起來很正常也很溫馨的決定,派人到汴州,把自己的妻兒接到濮州來團聚。這次出征,朱珍開局打得很好,但結尾確實有些遺憾,事業遇到挫折的男人常常會感到寂寞,而寂寞的男人往往是需要女人安慰的,哪怕是像朱珍這樣的鐵漢子。而且和老板朱溫不太一樣,朱珍沒有遍地采野花的習慣,已經四個月沒見妻兒了,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吧?
但過分不過分,并不是由朱珍定義的,他的妻兒剛出城,這件事就讓朱溫知道了(知道得如此及時,在下非常懷疑是朱珍身邊的對頭李唐賓讓人告的密)。朱溫震怒:朱珍,你個臭小子,你以為你老婆僅僅是你老婆嗎?
可能有不少朋友都聽說過,后來朱溫的赫赫色名,狼聲遠播。但在此時,在下相信朱溫的憤怒中還不存在桃色成分,張夫人還活著呢!目前的朱溫還是一位有節制的淫棍。
在此順便透露一個小道消息。據說在幾個月前,朱溫前往亳州巡查期間,臨幸了一名營妓。巫山云雨一月之后,那營妓羞答答地告知朱大帥:“有了。”不過對這件事的反應是非常陽光的,可能這營妓這個月只做了他這一筆生意吧,朱溫沒對這個腹中孩子的DNA產生絲毫懷疑,立馬就在亳州購置了一套別墅,供藏嬌之用。噓,這件事張夫人暫時還不知道,你們要保密。
所以言歸正傳,讓朱溫驚恐憤怒的原因是:朱珍,有些實話說出來不好聽,比如我不關押你的妻兒,是給你留面子,但改變不了她們是我手中人質的事實,不然我能把幾萬大軍交給你?還真以為你辦事我放心啊?
大家可不要認為這是杞人憂天,就在朱溫到汴州擔任宣武地區最高官員這幾年來,已經有多位地方官員翻船了:
靜難節度使朱玫讓手下王行瑜殺了!
盧龍節度使李可舉讓手下李全忠殺了!
淮南節度使高駢讓手下秦彥殺了!
鎮海節度使周寶讓手下錢镠殺了!
連朱溫認的干娘舅,河中王重榮也讓手下常行儒殺了!
……
其余地方官員未死或造反未遂的事件更多如牛毛,所以在如今這歲月,當地方官員的殉職率極高。
朱溫立即下令,派軍隊出城,又把朱珍的妻兒追了回來,將放他們出城的守門官斬首。朱溫想想還不解恨,又喚過一個叫蔣玄暉的心腹,命他趕到濮州傳達命令,調朱珍回汴州,其職務由李唐賓接替。
蔣玄暉奔出,與敬翔撞了個正著,敬翔問明原委,大吃一驚,急忙入見朱溫,警告說:“朱珍手握重兵在外,主公現在追還他的妻兒,已經夠讓他驚慌了,如果再奪去他的兵權,調他回來,他豈能不恐懼?這簡直是在逼他造反啊!”
朱溫的個性雖然沖動易怒,但不愧為久經考驗的老狐貍,看見敬翔時,他已經有些后悔了,于是馬上又派人把蔣玄暉追回來。
得知妻兒才出汴州,又被大老板追了回去,朱珍更加郁悶了,只好借酒消愁。有道是,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獨喝酒,不如眾喝酒。因此朱珍很博愛地邀請眾將與自己一起喝。地點:濮州市衙門。時間:十一月七日晚六點。大家不見不散!
這請帖自然也送了一份到排陣斬砍使(站在陣中看誰想逃就給他一刀,類似監軍)李唐賓的手上。本來大家都在同一個項目組,項目主任請客也是件很平常的事,但警惕性很高的李唐賓,還是從平常中嗅出了不平常的味道:我和他平常上班都不對眼,他為什么請我?難道想殺我,然后造反?
不能說這個推測完全沒有道理,比如說三國時代的鐘會,準備造反前也是先請客,但時也勢也,在其他眾將包括此次戰役的副帥葛從周都沒對朱珍起疑心的情況下,偏偏李唐賓懷疑了,除去他和朱珍向來不和外,很難說沒有心虛的成分。心虛的李唐賓當機立斷,騎上快馬,砍倒守城門的小官,單騎奔回汴州。
朱珍的酒席擺好了,眾將皆至,唯獨不見李唐賓。朱珍很不高興,這家伙,架子竟這么大,連我請客都敢不來!再派人去請!不一會兒,去的人回來了:“找不到李將軍!”還沒等眾人回過神,看門的守兵也來了:“不好了,李唐賓已經闖出城門,奔汴州去了!”
朱珍心里咯噔一下:那李唐賓一旦跑到朱溫面前來個惡人先告狀,自己就渾身是嘴也說不清了!
現在怎么辦?當真起兵造反?這其實也是個很時尚、很拉風的選項,從朱珍以往帶兵用兵的表現來看,未必沒有成功的可能性。但朱珍追隨朱溫這么多年來,從未考慮過,所以他毫不張猶豫地選擇了第二方案。朱珍讓其余的將軍和士兵留在濮州,自己同樣單槍匹馬奔回汴州。朱珍月下追唐賓,以實際行動表明忠貞。
都是快馬加鞭,李唐賓先到一步,但還沒等朱溫根據他的密告做出什么決定,朱珍后腳也到了。朱溫先大驚,后大喜,感覺如同過山車。
朱珍和李唐賓不和,這是朱溫早就知道的,在某種程度上甚至是朱溫樂見的。人之初,性本惡,兩個能干的手下如果關系太親密的話,一旦串通起來瞞著老大做點兒什么事,當老大的幾乎防不勝防。只有他們彼此不和,當老大才能以最高仲裁者的身份輕松掌控全局。不過凡事過猶不及,小弟們真要弄到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程度,對老大也絕對不是好事,尤其像現在,大敵當前的用人之際。
于是,朱大帥設下家宴,為兩員愛將和解:“兩位將軍都忠于職守,勞苦功高。這一點,我是完全清楚的。以前,你們只是有了一點兒小小的誤會而已,現在誤會消除了,干上一杯,都是好兄弟,讓一切不愉快都過去吧!”
朱珍和李唐賓都努力拼湊出一副笑臉,當著大帥的面,發下了真誠度和臉上笑容差不多的誓言:一定團結一心,盡棄前嫌,為大帥的霸業再建新功。